第一章：奇怪的络腮胡子

　　婉婷的父亲为让他八个子女中唯一还幸存的女儿活下去，不得不在十一岁婉婷的头上插了根麦草，打算将她卖到一个好人家，混口饭吃，不至于饿死他乡！做孤魂野鬼！
　　一个衣装华贵的女人，用一两银子，买走了婉婷。
　　婉婷的父亲卖掉女儿一个月后，病死在讨饭的路上。没人给他收尸，几只野狗很快扑到身上，美餐一顿。一群同样饥饿的老鼠，乘着夜色，将他骨头架上的残渣剩肉啃食的干干净净。他的骨头架子，被路过的小孩儿，用脚踢的四分五裂。
　　买走他女儿的，是“花满楼”妓院的老板娘。这一点，婉婷的父亲当时并没想到！他想到的是：女人身穿华丽的衣装，一定是位大户人家的女人！大户人家养活一个丫头，应该不成问题！
　　妓院老板娘把婉婷买回，当然不会让她饿死！如果饿死，她的钱就打了水漂！像她这么精明强干的女人，绝不做这种傻事儿。
　　她不仅不会把婉婷饿死，还要好好养着，把她养的水灵灵的，让那些男人见了就爱的要死要活，就骨软筋酥，就恨不得将口袋里所有银钱乖乖放进她的手心。
　　十一岁的女孩儿接客，当然太小！这意味着老板娘还要白吃白喝供养婉婷好几年。这种看似赔本儿的买卖，精明如鬼的老板娘居然也肯做！这实在有点儿意外！
　　更意外的是，老板娘竟当着妓院所有人宣布，婉婷是她失散多年的亲闺女，以后，人人都必须对她客气点儿！
　　妓院这帮人，吃的是青春饭，能在妓院待十年，就算元老了。对老板娘过去的风流轶事，大家都是道听途说。如今凭空多出个女儿来，也没觉得奇怪。老板娘既然像皇帝下圣旨那么严肃而又郑重地宣布，那自然应该当回事儿！
　　自那以后，婉婷在花满楼成了个特殊的姑娘，吃的好，喝的好，穿的好，还不用接客！每个人见了她说话都客客气气的，仿佛见了自己的姑奶奶一般。
　　几年以后，老板娘的眼力越来越被证实！婉婷的姿色已一点儿不逊花满楼那几位招牌姑娘。
　　如此诱人的美色，自然逃不过那些整天四处猎色的老男人和小男人们。他们不只一次私下与老板娘商讨，想将婉婷拥入他们铺满金银珠宝的怀抱！
　　人都有种习惯：越是好东西，越不肯轻易拿出来送人！老板娘似乎就陷入了这种境地，来与她商讨婉婷问题的人越多，她反而越不肯轻易答应！
　　后来，甚至有人干脆想把婉婷娶回家做一房、二房、三房、五房，甚至七八房夫人。答应的条件十分丰厚，完全是老板娘亲闺女的待遇，不，甚至是三品大员千金的待遇。
　　老板娘居然抵挡住一次次诱惑，把婉婷一直养到十七岁。
　　婉婷十七岁那年晚春，一个夕阳如梦的黄昏时分，晚霞绚烂如画。婉婷吃完晚饭，打了个饱嗝，鼻孔里突然弥漫起一股尘土的味道。
　　婉婷皱着眉头，顺楼梯，慢慢走回房间，点燃一根香，闭起薄薄的眼皮，深吸几口气。可是，那股尘土的味道不仅没消失，反而更浓郁。
　　这味道使婉婷越来越坐卧不安，心慌意乱。她不断做着深呼吸，顺那股尘土味道飘来的方向，一步步，走出屋门，沿门外回廊，来到前厅二楼栏杆处。
　　依在二楼栏杆，楼下大厅尽收眼底。此时，正是花满楼华灯初上时节，大厅那十几张桌旁，已围坐了不少客人，几乎所有客人的旁边儿，都有打扮妩媚的女子陪着。
　　只有一张桌边儿，孤零零坐位客人，竟没女人陪伴。
　　那是个身材魁梧高大的中年男人，满脸粗硬的黑胡须，正一边儿吃饭，一边儿饮酒。
　　有几个上前搭讪的女子，说不了几句话，就愤愤扭动她们水蛇般的腰肢走开了。显然，她们的姿色并没吸引住那位客人。
　　那时，婉婷鼻孔里那股尘土的味道更浓，感觉像几片羽毛，在心上拂动，搅得心乱如麻。
　　突然，婉婷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像很多年前常听的一个声音！惊心动魄地传进耳朵。她蓦然睁大眼睛，盯住那个独自喝酒吃饭的男人；最终确定，那熟悉的声音，就是从那男人嘴里发出的。
　　婉婷手扶拦杆，慢慢下楼，一直走到男人对面，安安静静坐下，瞟了眼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把头转向门外熙熙攘攘的街景。
　　婉婷鼻孔里的尘土味越来越浓，她有时觉得那味道是从眼前那位男人身上散发的，有时又感觉是从门外马路上飘进的。
　　那时，婉婷老觉得对面那位男人像她曾经见过的一个人，一个很久、很久以前见过的人。确切是谁？又一时回忆不起。那一刻，婉婷的思绪，像外面天边的云霞一样纷乱。
　　婉婷眼角的余光不断扫向络腮胡子，她发现络腮胡子的眼睛始终盯在碗盘上，好像对面的婉婷根本不存在。
　　在花满楼，婉婷见过许许多多的男人，几乎无一例外，每个男人看到她，都会眼睛发亮，两腿发软，神色呆滞。而眼前这位络腮胡子，对她却视而不见。
　　络腮胡子实在是个奇怪的男人，他进妓院，居然不是找姑娘取乐！倒好像只为了吃饭。难道他是宫里出来的太监，坐在女人堆里吃饭，还能坐怀不乱！
　　“你是山东人？”婉婷终于忍耐不住。说话时，用眼角的余光扫了眼络腮胡子；然后，目光又移到外面街景。婉婷说话时，用的是山东话。
　　络腮胡子神色一顿，似乎吃了一惊，抬起眼皮，四处看看，最后，目光停在婉婷身上。
　　“俺是山东人！你也是山东人？”络腮胡子也用正宗山东口音回答。他的眼睛，已不能完全盯在饭菜上，不停在饭菜和婉婷侧脸之间游荡。
　　“俺是山东聊城的，你从山东老家来？”婉婷没回头，望着街对面屋顶上变幻的霞光。
　　“俺也是山东聊城的，是聊城阳谷的，俺有好多年没回山东老家了，俺现在住河套的绿原厅，俺是来这儿做生意的。”络腮胡子说完，低头往嘴里送口饭，眼睛始终盯着婉婷的脸。
　　“俺也好多年没回山东老家了！俺也是聊城阳谷的。”婉婷又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眼络腮胡子，把头转向楼门，语气淡淡的，好像随口说出。
　　“俺俩是一块儿的！咋这么巧呢！在这儿遇到真正的老乡了！你是咋来这儿的？”络腮胡子显得有点儿激动。
　　“俺爹俺娘带着俺们一家八口人出来逃荒，本来想上河套去，没想到，他们染上病，一个个都死了，最后，只剩下俺和俺爹，俺爹身子骨眼看也不行了，他就把俺卖这儿来了！”
　　婉婷说话的语气很轻，说到后面，细若游丝；乱纷纷的大厅，把她自言自语似的声音，几乎完全掩盖。络腮胡子把脖子向婉婷的方向使劲儿伸了伸，才听出个大概。
　　“你爹呢？”络腮胡子停止咀嚼，盯着婉婷的侧脸。
　　婉婷微微摇头，轻声道：“不知道，可能到河套了吧！你说，河套真有那么好？咋有那么多人乐意往河套跑？”
　　你没听老话说：“黄河百害，惟富一套！这一套，指的就是河套；河套地多，人少，能引黄河水灌溉，不怕旱，收成稳定；是个养人的地方。”
　　“俺真想去看看！俺从小就听俺爹俺娘说河套有多么多么好，如果不是为去那儿，俺娘和俺那些兄弟姐妹也不会死在路上！俺爹叫安德富，你在河套遇到过他吗？”
　　“没遇到过，我这次回去，帮你打听一下，有了消息，就托人过来告诉你。”
　　“你是做什么生意的？”
　　“俺从河套赶了些牲口，驮了些皮毛来这里卖；这不，今天东西出手了，出来转一转，吃口饭，明天就回去了。”
　　“你不是来这儿找姑娘的？”
　　“不是，我是来这里吃饭的。”
　　“外面有那么多饭馆，你怎么偏偏选中俺们花满楼来吃饭？这里是妓院，你不知道？”
　　“俺知道这是妓院，可俺喜欢这里的饭菜。”
　　“这里的饭菜要比外面饭馆贵好多倍呢！”
　　“贵点儿就贵点儿吧，我主要是想吃这里正宗的山东饭菜；我已经好几年没吃到这么正宗的山东饭菜了。”
　　“你再往前面走一百多步，有家专门儿的山东菜馆儿，那里的山东饭菜，比俺们这儿做的还好，也比这里便宜很多；你想吃正宗山东饭菜，应该去那里才是。”
　　“俺不知道那地方，俺刚才在街上随便走，走到这儿，闻到山东饭菜的香味儿，忍不住就进来了。”
　　“俺想到河套找俺爹，你能带俺走吗？”婉婷转过脸，眼睛盯在络腮胡子的眼睛上。目光坚定，闪闪发光。
　　“你知道俺是谁？敢跟俺走！你不怕俺半路把你卖了！”络腮胡子迟疑了一会儿，开口说话时，目光对在婉婷的目光上。两人目光相撞，络腮胡子的眼睛，明显比先前明亮几分。
　　“俺本来就是被卖掉的人！俺不怕再被你卖第二回；俺在妓院待了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俺相信你不是那种人；你不是做皮毛生意的嘛！俺识字，可以帮你记帐，不会跟了你吃白饭的。”
　　“你们这儿的老板会放你走吗？你长这么好，肯定是这里的摇钱树！”
　　“俺现在是待在妓院里，可俺还从没接过客，俺身子还没破，还是个黄花闺女，俺不想以后像那些女人一样过日子！如果你愿意，俺就跟你走！”
　　“你的赎身费是多少？”络腮胡子放下筷子，压低声音。
　　“俺不知道；如果你答应了，俺就和这里的俺娘商量去，俺就说你是俺叔，是俺爹托你来接俺回去的，你看行不行？”
　　络腮胡子迟疑了一下，口气肯定地说：“行！如果你真想走，俺就带你走！俺也不想看你在这儿被人糟蹋了！”
　　“就这么说好啦！你先吃饭吧，俺这就上楼和俺娘商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