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锏(连载八)
作品名称:阴阳锏(小说) 作者:王国强 发布时间:2017-01-29 16:07:47 字数:4996
王宏科骑着自行车一路疾行,脑海里不断浮现出范志彪衣衫褴褛,整天拉着拉着架子车走街串巷的模样。“大学教师,写反动诗,劳改释放犯,拐骗儿童妇女,为给儿子解决户口赖在公社大院不走。”这一系列攻击性的话语深深地刺痛着这位优秀共产党员、基层领导干部的心,同时在他内心深处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愧疚感和自责感:是啊,自己参加工作十多年,在这个副镇长的位子上也干了整两个年头,现在看来还是对基层群众、弱势群体的关心不到位。自己出身农家,自认农业是经济发展的前提和命脉,对农村群众也怀有极为深厚的感情,恰就是这一点,使他忽略了在城区,在自己所生活的这座北山县城,同样还有一些群众的生活是那么艰难,家庭中还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亟待解决,更需要政府的关心、照顾、和抚慰。
半小时之后,王宏科骑车来到了位于城乡结合部的北关村,村口有几个小孩正在玩跳皮筋。
“小朋友,你知道有一户专收破烂的范姓人家在哪里住吗?”
“你说的是范侉子家吧?我知道,在村子西头,好大的院落,院子里瓶瓶罐罐啥东西都有,房顶是牛毛毡搭建的,还有一条大黄狗呢,可凶了,小心咬你呦!”
“叔叔,你去范侉子家干什么呀,是卖破烂吗?我看你车子上也没带什么东西呀?”
“叔叔不卖破烂,是镇政府的,去他家了解点情况。”
“叔叔,你真怪,去他家了解啥情况?要知道在我们村是没人搭理这家外地侉子的。”
王宏科鼻尖一酸,赶紧跨上车子向村西方向骑去。在村西距离其他居住户约二百米的一个大院子里,王宏科看到了满院堆放的废纸箱、酒瓶,废铜烂铁,同时闻到一股刺鼻的酸臭味。没错,大概这就是范志彪家了。
“老范在家吗?”
“汪——汪——”
“谁呀?”
“我是镇政府的,到你家了解点情况。”
“原来是国家干部,稀客呀,怪不得今早上我见白杨树上有两只喜鹊喳喳叫。喜鹊报喜,贵人驾到。看来我范志彪时来运转喽!”
“老范,就你一个人在家?”王宏科就地坐到院子里的一张四方凳子上,打开了公文包,取出了笔记本和笔,准备做一些记录。
王宏科一年四季经常下乡,进村组、深入田间地头,调研农村的矛盾纠纷及经济状况。每到一处,他一边耐心地听农民讲解,一边做详细记录,回村上后召集村干部制定可行性方案,村上解决不了的,回镇上上报领导,召开党委会研究解决。两年来,在副镇长这个岗位上,他始终坚持“群众工作无小事”的工作方式,为辖区群众解决实际问题六百多件,书写工作记录本十二本,受到当地群众的一致好评。虽然他在镇机关大院里混得不咋样,在上级领导心目中印象也并不是多么太好,但是他在基层群众中却是威望极高,“有困难,找王镇长,没错!”已经成为当地群众的一句口头禅。
“娃上学去了,他妈在屋里炕上睡着了。同志,您贵姓?”范志彪走进屋子倒了一杯水递到王宏科的手里说道。
“我姓王,名叫王宏科。”
“这么说你就是传说中的青天镇长王宏科?失敬!失敬!”
“青天算不上,王宏科的确不假,但不是镇长,只是副镇长。”
“副镇长也好呀,副镇长也能帮我伟伟把户口给报上呀!原先就有人给我出主意让我去找你,可五年前我去过镇上,结果还遭了一顿打,我是被打怕了,所以一直迟迟拖着不敢去找你。”
“老范,我是共产党员,是人民的公仆,是组织派来为大家解决问题、办实事的工作人员,有啥不敢找的。老实对你说吧,我这次来就是专门为你家解决户口问题的,但是你要积极配合我,把你的籍贯、简历实实在在地讲清楚,这样才有利于我开展后面的工作。”
“王镇长,只要能为我家报上户口,让我伟伟顺顺当当的上学,这就是天大的好事,我咋能隐瞒政府呢!”
于是,范志彪就将自己在文革期间曾因发表过几首对时局不满的小诗,以反革命罪获刑八年,出狱后,丢失工作又如何以收捡破烂为生,期间又如何捡得弃婴,最后在孩子亲生父母寻上门时,又私心作祟带着孩子四处逃亡,最后流落到北山县的经过讲了一遍。
“老范,你说的这些事情,在此之前我都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和社会上流传的基本吻合。我现在要问的是你和你的妻子是如何认识的,她的籍贯在哪里,你们有合法的婚姻手续吗?”
范志彪猛然被王宏科这么一问,一下子脸色涨红,同时显得有些激动:
“这——这咋说呢!她一个傻子,没有任何的生存能力,也讲不清她的家庭住址和先前经历,这么对你说吧,她是我带伟伟逃难途中在半路捡的,当时她正遭受坏人的欺侮,我赶走了坏人,本想将她送回家中,但却从她嘴里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我同情她,可怜她,以防她再遭受坏人的欺侮,便只好将她带在身边,最后来到了北山县。王镇长,我听出来你话里的意思,你是怀疑我拐骗妇女吧?其实好多人都背后这么说,要知道这是污蔑,污蔑呀!”
“老范,你情绪不要激动,我只是例行组织调查罢了,绝没有丝毫污蔑你的意思。其实这是对你好,只有你把事情说清楚了,你的冤屈才会大白于天下,别人才不会在你背后乱嚼舌头,你也才能堂堂正正的做人。”
“王镇长,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就把自己与娃他妈相识的经过对你细说一遍吧!要知道,这件事我可是压在心里对谁都没讲过呀!”
那天,范志彪听从刘干妈的注意,拉着三岁的范伟贤一路西行,一路上风餐露宿,半捡拾破烂,半沿路乞讨。半年后,他们父子二人来到了陕西的华阴地界,路过一片小树林时,看见两名男子正在猥亵一名年轻妇女。
范志彪一贯是个爱憎分明、伸张正义之人。光天化日之下,他岂能容歹徒在自己眼皮底下胡作非为,但歹徒是两人,自己又是个长期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羸弱之辈,再加上一路辛劳,要想单打独斗制服歹徒肯定不行。他心生一计,大声疾呼:
“快来人呀,抓流氓呀!快到树林里抓流氓呀!”
两歹徒做坏事时本就心虚,猛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大声呐喊“抓流氓”,一下惊慌失措,扔下妇女拔腿就跑,片刻之间便不见踪影。
范志彪拉着儿子来到妇女面前,见妇女精神恍惚、头发凌乱,脸上污迹斑斑,于是问道:
“同志,你是哪里人?名字叫啥?我送你回家?”
“白玉凤,二十八,嘿嘿嘿!”
再问还是那句话“白玉凤,二十八”。原来是名傻子。
范志彪有心将妇女留在原地,自己带着儿子继续前行,却怕这样走后妇女再次受到坏人欺侮。“怎么办?”最后他决定带着妇女一路同行,边走边沿途打听她的家庭住址,看有没有人能认识她,于是继续问道:
“同志,既然你记不清你家在哪里了,那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嘿嘿嘿!”妇女点了点头。
范志彪从车上取下一个装满水的塑料大水壶,再取下一个搪瓷脸盆,倒了些水,端到妇女面前,帮她擦洗净脸上的污迹,再取出一把小梳子,将她头发梳理整齐,找了个皮筋扎上。
经过一番梳洗打扮,妇女显得耐看多了,倒显出几分姿色。就这样,范志彪拉着车,白玉凤推着车,拉着儿子一路继续西行。沿途,范志彪倒也向路人打听过,但没有一个人认识白玉凤。如此又过了半年,他们来到北山县,组建成一个窝棚家庭,距今已过去了九年。
听完范志彪的一番讲述,王宏科的眼圈湿润了。说什么泼皮无赖,说什么拐骗妇女儿童,这么心地善良、富有正义感、富有爱心的好人,偏偏被周围人误解着、孤立着、诋毁着,这到底是怎么了?好人为什么总得不到好报呢?
“老范,让你受苦了!你的切身经历再次对我们这些基层干部敲响了警钟:还是我们日常工作不到位,没落到实处呀!文革十年,我们确实遗留下许多冤案、假案,也使好多同志饱受了许多不公平的待遇。好在我们的党和政府积极拨乱反正,纠正和解决了当时的历史遗留问题,使他们恢复了名誉,重新返回到工作岗位。你后来为啥不找组织翻案呢?”
“去了,去学校找了几次,可领导都换了,没人理睬,最终也就一直这么隔着,加之我长年在咱北山带着,和老家那边已没多少来往。”
“那你的户口还在吗?”
“在,在街道办事处,上一次我回郑州还专门查了一回。”
“只要户口在就好,我先回镇上出具一份介绍信,明天咱俩就出发,去郑州找当地政府把你的户口迁回来,就地落到北关村吧!现在城镇户口不好办,希望你能理解。”
“那真是太感谢你了,王镇长。大家都把你喊王青天,真是不虚此名呀!”
“老范,不敢给我乱戴高帽子,否则我会犯错误的。我哪是什么青天,只有我们的党,我们的政府才是广大老百姓头顶的一片青天。好了,你在家收拾一下,咱们明天一块去郑州。”
王宏科说完这些话,站起身来,跨上自行车又向镇政府赶去。、
王宏科一路疾行,车子蹬得飞快,一回到镇政府马上将范志彪的调查结果向梁有明做了汇报,并提出第二天携范志彪一起去河南郑州将他的户口迁回。此建议得到梁有明的大力赞扬和肯定,并当即指示镇政府办公室给王宏科开具出差证明和介绍信。梁有明拍拍王宏科的肩膀笑呵呵地说:
“宏科,你务实的工作作风和敬业精神令人赞叹呀,所取得的成绩也是有目共睹的,年龄嘛!三十二岁,正当年,是干事业的大好年华,好好干,仕途无量呀!日后老哥也许还要靠你照应呢!”
“梁书记,您哪里话?在宏科的心目中,您是我的靠山、主心骨,没有您的提携和栽培,宏科啥都不是呀!在仕途上,您一定还会更上一层楼的。”
“话是这么说,可长江前浪推后浪,年龄不饶人呀!我如今已是奔五的人了,早已不在培养梯队的行列了,日落西山了!”
“ 梁书记,请放心,您的照应和帮助宏科永世难忘。”
王宏科紧紧地握住梁有明的双手,四目双望,情绪激动,胜似一场新旧领导的职务交接仪式。
第二天一大早 ,王宏科和范志彪坐从北山发往渭城的第一趟班车,到达渭城后又改坐火车向郑州赶去。五天后,正当梁有明在镇政府院子焦急万分的团团转时,一脸倦容、风尘仆仆的王宏科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
“梁书记,我回来了!”
“事情办得咋样?”
“非常顺利,范志彪的户口迁回来了。”
“快,屋里坐!这次去河南可把你给累坏了!”
“还行。”
王宏科和梁有明并肩走进了办公室。
事情 的确很顺利,郑州那边基本没费多少口舌便把准迁手续给办了。那位工作人员还用怀疑的目光打量了一下王宏科和范志彪,因为他想不通还有人会把户口从郑州市往那么偏僻的一个西部小县迁?费时就费在坐车上面。渭城是小站,过往客车并不多,去郑州方向的车每天来回只有一趟,而且又是慢车,所以就耽搁了些时日。
进办公室后,梁有明说:
“宏科,一连让你跑了五天,确实让你辛苦了,我本来打断后面的事派别人去干,但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别人不放心,因为这是陈书记亲自督办的事,马虎不得,更怕有个闪失,这样吧!今天你就回家好好休息一下,明天你去趟北关村把范志彪一家的户口落到实处。既然他现在住在北关村,那就把户口就地插在那里吧!范志彪和白玉凤现在虽是事实夫妻,可至今连个啥手续都没有,明天就让范志彪来趟镇上,给他两口补办个结婚证,这也就不夹咱的手了。”
“梁书记,你和我的想法不谋而合呀!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俩刚才还在一块呢!回到县城后,我劝他到镇上来坐坐,可此人生性懦弱,又不爱说话,说他怕见您,不敢来。”
“哈哈!好这个老范,看来他还记着五年前那档子事呀!还给我记着仇呢!你去告诉他,明天让他大胆来,我这个镇党委书记当着全镇机关大院人的面亲自给他颁发结婚证书,让他体体面、风风光光地走出镇政府大院,以后抬起胸部底气十足的做人。”
“梁书记,您的转变真是太快了,五天前您还骂他是泼皮无赖呢!今天倒张口一个老范,闭口一个老范,就像似老朋友似的。”
“哈哈哈哈!” 梁有明爽朗的笑着,在王宏科肩头轻轻捶了一拳,诡秘地说道,“宏科,你说这话只说明你在官场上还是不太老道,啥叫为官之道,为官之道就是:谁的话都不能全信,谁的话也都不能不信;没有永远的敌人,亦没有永远的朋友。此一时,彼一时吗?当年他是个破落的流浪汉,如今却是连县委书记都惊动的角色,你说他现在能不是我的朋友吗?”
“谢谢老领导的栽培和教诲,看来今天我又学了一招。放心吧,您交代我的任务我一定办好、办快、办到实处,明天我就去北关村,后天去城关中学和教育局。七天之内,你交给我的任务绝对完成。”
“长江后浪推前浪,把前任拍倒在 沙滩上。王镇长,了不起呀,前途无量呀!据我预感:有日之年,这块土地上人民将不止称呼你王镇长,还将称呼你王县长呢!”
“老领导,说得太远了,玩笑不能开得太大,以防隔墙有耳,让人笑话。好了,我回家了,明天还要完成您交给我的工作呢!”
王宏科举起右手,向梁有明做了个好似敬礼又好似再见的姿势,转身走出了办公室。梁有明则回味着二人刚才一系列的谈话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