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韩秋很像小芳（4）

　　母亲又离了婚，而且是因为彭辉离的婚。
　　父亲虽然离开了人间，但是父亲的单位并没有忘记父亲这个全国劳模，不仅在拨乱反正中补发了父亲十年的工资，还赔偿了抄家造成的损失。母亲捧着那一万八千块钱，首先想到了在老家受苦受难的彭辉。这笔钱在当时可以称得上是笔巨款了，母亲在领到这笔钱后便和继父吵了一架。母亲认为这笔钱的支配权和继承权应属于彭辉，应该把钱给彭辉存起来。继父则大发雷霆，说你要不说，你的儿子永远也不会知道。继父还威胁母亲说：你要是敢把这笔钱给你儿子，从此就别再进这个家门。母亲不想再跟继父理论了，简单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领着妹妹离开了继父家。母亲并没有太多的泪水，因为她这次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她觉得以前亏欠了儿子。
　　在父亲的坟前，母亲长跪不起，母亲的泪水浸湿了坟头好大一片土。起初彭辉冷冷地站在一旁，并倔强地把头扭到了一边。后来是小芳悄悄拧了彭辉一把，尔后强行把彭辉按倒在地说：“快跪下！你咋这么不孝呢？哪有娘跪着你站着的理儿？”
　　当晚，母亲把存折交给了彭辉，母亲说：“辉儿，这钱是你的，你自己收着吧。你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你可以回北京接你爸的班儿了。”
　　彭辉的确有喜从天降的感觉，有了这笔巨款，大山叔和大山婶就不会再反对他和小芳的婚事了。他们不就是怕没人给他们养老送终吗？有了这一万八千块钱，足够他们老两口后半辈子花的了。的确，在那个时候，全中国没几家有这么多钱，有了这笔钱都可以娶县委书记的女儿了。
　　在彭辉眼里，县委书记就是天大的官儿了，县委书记也的确是他见过的最大的官儿。那一年他和父亲到县委书记家做家具，县委书记给了他们父子一盒恒大烟，他们真是受宠若惊，一直没舍得抽，后来彭辉把那盒发了霉的恒大烟放进了父亲的棺材里。县委书记的女儿和彭辉同龄，别提多娇贵了，就从没见她进过厨房，从早到晚都是保姆伺候她。她一从彭辉的身边过，就捂鼻子，说彭辉身上的汗味难闻死了。彭辉心里这样骂过她：“放你妈个屁！是你小丫挺的鼻子有问题！小爷我身上的汗是香的，是小芳最爱闻的。”小芳的确喜欢闻他身上的汗味，一走近他就忍不住猛吸几口，说特别好闻。
　　彭辉拿着存折向小芳报喜，小芳却说：“你真是越大越不懂事了，这笔钱你咋能独吞呀？你娘和你妹子也该有份的！”
　　彭辉觉得小芳的话有道理，虽说母亲改嫁了，可妹妹依旧姓父亲的姓，更何况母亲现在又是为了他被继父轰出来的。
　　“我不能全要，您和妹妹也该有份儿。”彭辉在小芳的陪同下回到屋里，低着头说。彭辉虽然没叫妈，可他已经在心里原谅母亲了。因为这个世界上除了小芳，只有母亲和妹妹是他的亲人了。
　　“我和你妹妹不该要这钱，我们已经……”母亲含着眼泪，脸上露出了悔愧之色。
　　“妹妹上学也得用钱。”彭辉看了眼即将上高中的妹妹，妹妹正用陌生的眼神看着他，妹妹还像小时候一样不爱说话。
　　“我这次是来给你办返京户口的，你爸单位同意你回去接班，你回去就是正式工了。”母亲的眼神里又换上了喜悦和希望。
　　“可是……可是我不想回去。”彭辉想到了小芳，因为他觉得他一走就把小芳坑了。
　　“为什么？”母亲异常惊讶。
　　彭辉紧紧咬着嘴唇，任凭母亲怎么问，始终不再开口，他不能向母亲说出实情。在那个时候，谁也没有勇气坦白那种事情，那种事在那个时候是见不得人的事，是属于流氓行为的。
　　
　　父亲的丧事能凑合办下来，真得感激小芳家，大山婶组织人帮着做的装老衣裳，大山叔找人借的棺材板。最让彭辉感动的是小芳，她用自己的私房钱买了一匹黑布，连夜赶制了一百多个黑箍儿，然后她又流着泪哀求村里的年轻人都戴上。小芳说彭辉的爹是外边的人，外边的人时兴这个。正是这个“时兴”，彭辉父亲的丧事才显得与众不同，彭辉才觉得没有委屈了父亲。
　　彭辉与小芳干那种事是在彭辉的父亲入土以后不久，那是一个凉爽的仲夏之夜，那种事就发生在池塘边的那片草坪上。说来，彭辉也算不孝了，因为当时还没过“五七”，还属于重孝期。记得当时是小芳自己先脱掉衣服的，小芳深情地望着彭辉说：“小辉，只要你能高兴起来，只要你不再难受，只要你吃好了睡好了，俺什么事情都乐意跟你做。”
　　当时他们在那方面都很无知，因为那时候没有那方面的书，也没有那方面的电影和电视节目，所以他们做的时候很慌乱，很笨拙，也很不成功，但毕竟还是做成了。小芳当时很天真地说：“小辉，打今天起俺就是你的人了，谁也拆不散俺俩了，你说对不？”
　　一弯新月悬在半空，穿透垂柳把凌乱的月光撒在他们的脸上和身上，稀疏的星星瞪大了眼睛肆无忌惮地望着他们，池塘里偶尔响起几声蛙鸣，越发显出夜的温柔和静谧。村里微弱的灯光越来越稀少了，可是彭辉和小芳谁都不忍心最先说出“回家”两个字。彭辉仰面躺在地上，小芳把头伏在他的胸前，彭辉双手紧紧抱着小芳，小芳静静地听着彭辉的心跳。小芳的脸上爬满了愉快与灿烂，彭辉的脸上却显露着茫然与慌乱，这时，彭辉想到了以后，因为他不知道后面的事能不能如愿。
　　为了抒发心中的郁闷和悲苦，彭辉那时候喜欢上了写诗。彭辉不知道他写的那些东西能不能算做诗，反正小芳说它们是诗，而且小芳非常喜欢。彭辉总把自己写的诗念给小芳听，他也只能念给小芳听，那些诗要是传出去，彭辉肯定会被当做反革命抓起来游街示众。小芳的记忆力好极了，只要彭辉的诗给她念上两三遍，她保准能背下来。在小芳的眼里，彭辉就是大诗人大文豪，就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因为彭辉的诗可以让她心里激动、可以让她的全身发热或发冷，可以让她两眼止不住流泪。其中有一首《车船路》是这样写的：
　　
　　我乘的是一条小船，
　　无浆无舵也无帆。
　　左手捻着稀疏的胡须，
　　右手插在羸弱的腰间，
　　哼着儿时的歌谣，
　　在浩海里越漂越远。
　　
　　我坐的是一辆破车，
　　缺灯缺制动也缺方向盘。
　　左眼望着被狗咬了的月，
　　右眼寻找着地平线，
　　弹着缺根弦的吉他，
　　在夜幕下上颤下颠。
　　
　　我走的是条崎岖的小路，
　　没目的没方向也没欲念。
　　左脚踢着山丘，
　　右脚淌着泥潭，
　　吟诵着远古的诗句，
　　在迷蒙中飘飘欲仙。
　　
　　小芳听了这首诗之后说：“小辉，你别害怕，无论你乘什么样的船，俺都愿意和你做伴，漂到哪里俺都心甘情愿；无论你坐的车有多破，俺都敢坐在你的身边，撞得头破血流俺也没有怨言；无论你走的路有多难，俺都陪着你走，你就是做了和尚，俺也要在你的和尚庙旁边修一个尼姑庵。”
　　彭辉当时冲动地说：“小芳，你也会做诗了！”
　　小芳红着脸说：“俺哪会做诗呀，俺只是想让你放心，到啥时候俺都不离开你。”
　　彭辉当然信小芳的话，并把小芳的这段话看成是小芳的爱情宣言。
　　
　　最后彭辉还是决定跟着母亲回北京，彭辉做出这个决定完全是小芳苦苦相劝的结果。
　　小芳说：“你咋这么傻呀？你先别管俺，你要是心里有俺，等你安顿好了再来接俺不成吗？”
　　彭辉说：“除了你，我还能有别人吗？”
　　小芳说：“俺也喜欢大城市，俺做梦都想跟你去北京。”
　　彭辉搂着小芳发誓说：“我要是忘了你，我这辈子就不得好死！”
　　小芳捂住了他的嘴说：“俺不许你咒自己，俺相信你。”
　　那一晚，依旧是在池塘边的那块平坦的草坪上，彭辉和小芳第二次做了那种事，这次是彭辉主动的。这次就比上次的感觉要好许多，因为彭辉已经没有任何顾虑了，因为彭辉觉得小芳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属于他了。彭辉让小芳得到了极大的快乐和满足，小芳红着脸说：“俺忘不了今天，俺永远也忘不了！”
　　彭辉说：“小芳，我会天天想你的。你放心，我会很快回来的，只要我的户口和工作有了着落，我就马上回来接你。”
　　然而，彭辉却违背了自己对小芳的承诺，从此一去不复返，彭辉一直为自己的一去不复返自责痛悔着。尽管彭辉后来又有了许多女人，可是他再也没有领略过和小芳在一起的那种感觉，他一直怀念着心爱的小芳，他一直觉得小芳的死与他的食言有直接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