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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作品名称:26+11      作者:小楼昨夜又东风      发布时间:2017-01-16 22:19:22      字数:4468

  我分明知道他们一家已经傻到了极致,却依旧无法相信他们连敌我都分不出来。大家时时刻刻都不忘去欺负他们,他们却似乎永远都不记得别人欺负过他们。倘若有一天我和他们一样也变成了傻子,那我真不知如何才活得下去。我总会不理解一切,却要明白这一点:别人骂我不用负责任,而我杀他们也不算违法。这就是天赋人权:上天让你有资格做一些事情,没资格做另一些事情。我确实无法做出大家都做得了的事情,却也做得了别人都做不了的事情。任何人都可以欺负我,我也可以杀掉任何欺负我的人!我会同他如影随形:他白天可以看见我,到了晚上,就只有我才能看见他了。我会趁他发呆、打瞌睡、休息的时候,放松警惕的一切时候了结他的生命!
  是的,在傻子们的面前,我看到自己的死期。
  那个艳阳高照的中午,我在上学的路上把头磕破在了别人家空调的外机架上,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命不久矣了;直到路过此地的敏子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我完完全全看见了自己的死期!当她像个母亲,更像是我的母亲一样焦灼万分地问及我伤势的时候,死神却往后退了一大步;当她穿着拖鞋追着从我们身边疾驰而过电动车朝它扔着石子,把它误认为是伤害我的真凶的时候,死神终于满面肃穆地在她身后鞠了一躬,留下了我的一条命和它的一句话:用你的余生好好待你的母亲——你眼前这个平凡的女人。
  当她用我惯以为的肮脏污秽的双手捂住我的头部,把我交到我母亲手上的时候,我却还不曾从方才的呆滞之中回过神来。
  “凤姐,这是你的孩子!”她用别人一眼便能看出她是傻子的手势,在我身上频繁地指指点点。我想起了我那次看她打熊零时的情景——“打得好”——我彼时心里的那句话,和她如今嘴里的这句话交错到了一起,分外刺耳!
  母亲还不及说出任何致谢的话,她便表情沉重地钻进了巷子里,那个与她家仅一墙之隔,用几块又薄又破的木板堆积起来的厕所里。紧接着,一注湍急的水流声接踵而至,从那块离地足有三十余厘米的木板下,化作一道浑黄的液体滩流了开来。
  “零零,你跟老子好好学习啊!”她一边提着裤子,一边冲着家里的熊零斥责。那傻子便还是同往常似的倒拿着作业本,在电灯泡微弱昏暗的灯光下,拿着两三厘米的铅笔挤着眼睛在作业本上胡乱涂画着。
  他们这群人的生活,已经被他们过得和捏在他们手里的那团皱巴巴的报纸一样的乱糟糟了,可为了活下去,他们又不得不咬紧牙关,重新铺开手里的报纸,好生看看,生活究竟想告诉他们些什么:生活已经给他们充足的理由去死了!他们因为造物主的意外怀孕而生。造物主避孕失败后又提不起勇气去做堕胎,便生下了他们不顾不管,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可求生欲却使他们本能地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着。若他们想死,那会很容易,可他们却还是选择艰难地活了下来,说他们是傻子,万没有错!人在没弄清楚死是怎么的一回事之前,是下不了死的决心的。所以这世上才有那么多的人的求生欲是那么的强烈。傻子知道的东西自然更少,对死的定义更是理解得模糊,便比常人的求生欲还要强得多了。
  可终有一天,况且那一天已经越来越近了!熊零到底还是会听到敏子去世的消息,我在想,从这以后,她会怎么样,而他,又会怎么样?
  我尽量在往后的日子里往后远离他们一家子,避免让他们再受到我的伤害。对于已经走进长满了仙人掌的沙漠里的他们而言,即便我的那些伤害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后来我时常从别人的嘴里听见关于他们被人欺负、侮辱、摧残的故事,但我毕竟不在这些故事里,便自然又被人说成了一个没故事的、不真实的人(可我印象中的故事,十有八九都是人编出来的)。我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因为这个世界真与假的界限已经完全模糊了:别人都相信的,就是真的;别人都不信的,就是假的。这导致那时的我完全不知该不该去相信那个故事。
  可我毕竟在慢慢长大,我也在向世人证明自己已经是一个懂事的大人了:我不愿意再成为欺辱傻子故事中的一角,因为我和他毕竟有着血缘的关系!我很虚伪——这一点别人都看出来了,我却不愿承认。我不愿意承认我很虚伪,更不愿意承认别人都看透了我的虚伪。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又与世人保持着偌大的距离。我和这个世上的人若即若离的关系主要表现在这两种状态:一来和他们面对面走到了一起,我便与他们越走越近;二来与他们擦肩而过之后,我又和他们背对背,渐行渐远。
  终于有人来看我了!那是一个被母亲称作家乡的远房亲戚,一个慈祥乐观的奶奶。她来到我家的第一件事便是把我抱来了她的腿上坐起。彼时我已经长到了接近十二岁,小学都快毕业了,很不习惯她用那种特有的老人味的嘴巴在我脸上乱蹭。但她毕竟是个奶奶,几乎把我当作了自个儿的亲孙子,连忙拉着我往楼下的副食店里跑,胡乱指着副食店里玲琅满目的零食任我选择。
  “我也要吃!”我不曾想过我与奶奶的第一面,也同时是与熊零的再次碰面。他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里蹦了出来,泥垢密布的双手瞬间倚抓在了奶奶的右手上。
  “别给他买,他是个傻子!”我的一双手握住奶奶伸进荷包里的左手,以猫鼠之态狠狠地瞪了熊零一眼,再以猫狗之态谄媚地望向奶奶。
  “是,是,是。他是个傻子,我不给他买,不给他买!”奶奶极其艰难地憋出了一丝笑意,伸手摸了摸熊零通红发烫的额头和淌满汗渍的脸颊。手忙脚乱却又言行不一地买了双份的零食,一手交给了我,一把又塞给了他。
  我很开心自己得到了一份珍贵的礼物,却远不至于兴奋起来,我似乎更痛惜于给了熊零那么多零食的奶奶,对于一个靠种田为生的老人而言,那是一份着实不小的付出。
  想及此处,我便把手中奶奶的双臂,挽得愈加紧密了。
  “中秋,让她去吧!”回到家后,母亲追着那个追着奶奶的我吆喝道。
  “可她还没吃晚饭呀!还没吃晚饭就要走了吗?”我追问道。
  “中秋!毕竟她与我们不是百分的血缘,她还是得去她儿子成青那里吃饭的!”
  “什么?成青是他的儿子?”母亲从家里探出头来无奈地冲着自言自语的我点了点头。
  熊零又是成青的儿子,那奶奶,奶奶岂不是熊零的奶奶?我撒开双腿重新追了上去,又立即停了下来,转到了阳台的角落里,蹲着身子窥探着楼下的情况:成青一手提着啤酒瓶内散打的白酒,一手端着四方桌子出了门口,敏子紧跟其后,傻笑着露出了两排大暴牙,给奶奶递过了一个沾满油垢的红色塑胶板凳,那板凳先是从敏子手中脱落开来,又从奶奶手中溜走,多亏成青一个疾步上前,才不至于让它猝然倒地。熊零在一旁傻笑着,笨拙地用嘴巴撕开了奶奶今天买给他的零食,倒入了菜碗里,筷子夹进碗里,手指塞进鼻孔里,边吃着饭,边挖开了鼻孔。
  “你看你!”奶奶故作嗔态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又望着他瞬间慈祥地笑了开来。
  我将身子挤进了角落里,双手捂着双眼不禁挤出的眼泪,不知多是恐惧,还是懊悔的泪。可我却知道,我身下那几个人的命运,无疑是被放进了不停摇晃的黑咖啡里,这使他们提了神,认清了自己生活的这个苦不堪言的环境。
  我像是个偷了他们东西的小偷一样,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偷了他们的什么东西,却万分觉着自己是欠了他们许多的。
  傻子啊!你们总是让人以取乐你们为荣、为傲,甚至为生,却又让人不得不叫自己无地自容,你们分明就是上天派来考验人性的呀!
  现在的日子,在一天天地过去;以往的日子,也在一天天地过去。而现实和记忆之间却有着南北之区别:前者难以走快;后者难以走慢。从接触熊零的那天起,两年多以后,我升入了初中,搬离了原来的家,也与傻子一家断了彻底的联系;从来到北海道的那天到现在,也已经过去两月有余,日子彻底步入了盛夏。
  妻子前两日打电话来说这两日便是她的预产期,昨日李德便急着让我们马上回国,出差该结束了。我收拾了内务,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这遥远而又熟悉的城市,它原竟是如此陌生的!但它又毕竟对我又是有恩的——我感谢在它这里度过的平生难得平静的两个多月。可面对如今的世界,我又不免变得往日一般悲观、消沉、暴躁起来了!
  我得忘掉这里的一切才是,只要我忘掉它们便是了!只要我忘掉了我的过去,也便没有谁可以知道我的过去了!
  回程的路上我一直在想妻与子的问题,它们如今便是我的问题:为什么妻子她还不死?而那个肮脏的毒瘤又为何要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既不能掌握生,又无法改变死——这便是让我生不如死的原因所在了。
  一路之风尘,回家之路异常遥远,却又分外高速,还没等我拟定出个以后生活的大概计划,我的身子便已经走到了家门口。我一手拖着笨重的行李箱,一手放入了裤缝口袋里,就是伸不出第三只手来敲门。
  “中秋,你回来了!”
  “李德?你怎么在这里?”我望着双手抱着妻子用脚拉开了我的家门的李德,不知所措。
  “快!你快把她抱过去!这架势我实在招架不住!”他伸开双手把妻子丢入了我的怀中,然后又把行李箱抢到了自己的手上,提着箱子进了门,又出了门,大汗淋漓地冲我咆哮道:“你还站在那里看什么看?我已经叫了救护车,你快抱着你老婆下楼去,她要生了!”
  我被他推着转过了身子,抱着妻子边走边笑:“实在是得感谢李德为我争取来的两个多月的出差机会,让我至少得了几十天的清闲无事。”
  “不对!李德对我好也就算了,为什么对我的家人也这么无微不至?他是不是和熊零一样是个十足的傻子!白花了气力过来帮忙又是何必呢?让妻子一人在家困死饿死慌死又是何尝不可的呢?让她动了胎气无人搭手死于非命岂不是更好呀!这傻逼!净爱多管闲事!”我加快了步伐,嗫嚅着边跑边骂道他。
  “啊!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妻子一手捂着肚子,一手阻推着我掐在她身上蛮力的双手。
  “妈的!走快了!”我一心想着在这一两百米的路上耽搁些时间,不料才加快了几步,便下了楼来到了救护车里。
  停住了脚步,放下了妻子,救护车之上,我的心跳却因为羞愧始终慢不下来:这车上只有我是害人的心,其他都是救人的心,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不禁往车厢角落里挪了几步;而妻子需要人救她而非需要害她的人,便自觉地一个劲地往医生护士身边使去充满了求生欲的眼神。她慢慢向他们投去了更多的祈求,我渐渐地缩到了车厢角落里,畏头畏尾。
  最后妻子进了产房,我止步于了产房前的走廊上。
  李德也慢慢跟了上来。大抵是妻子进产房两个小时后,他已经换下了方才的运动装,一身西装笔挺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这使我惊讶至极,他原本可以更慢的,慢到在自己的家中脱下运动装后躺在床上倒头就睡,寸步不移。
  我原与他的关系是不冷不热的,现在出现在这同一狭窄的空间内,我既不想和他显得过分热络,又不愿显出生分的意味。便不由得上前搭了一句:“我,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您这些时来的……”
  “嗯,嗯,嗯!知道了,不谢的!”他朝上前来献殷勤的我伸直了手臂,又原路返回到了口袋里,掏出了香烟若无其事地点了起来,便不再正面对我,亦不再同我有了言语。
  随应而起的烟圈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将我与他彻底地阻挡了开。
  比起刚才那个热情四溢的李德,如今这个西装笔挺的李德毕竟还是不一样了!只是我不明白,分明是他换了身衣裳,怎么到头来变成了他不认识我了。世人皆古怪!平日里习惯于高高在上站着的人,如今却只想要如现在这般端稳地坐在这里。
  我立在产房前,靠在墙壁上心力交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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