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17-01-09 15:48:32 字数:5174
始料未及的事情,往往在一瞬间发生。眼下,陡然而生的紧张气氛,开始在屋子里面迅速扩散开去;如果不赶紧加以遏制,任其蔓延,也许情况会很糟糕……
此刻,吴庆义和管亮这一对结下了梁子的冤家,正在用极其愤恨的目光瞪着对方;俩人都在互相揣摩着对方接下来的意图。同时,彼此又显现出了摩拳擦掌、剑拔弩张的胶着态势。
尽管事发突然,出乎三愣子的意料之外,但三愣子心里还是感觉有十足的把握,他相信自己完全有能力去阻止这对冤家一触即发的殴斗。不过,还没等三愣子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来化解矛盾时,怒目圆睁的吴庆义和管亮俩人,就已经开始发生了火药味十足的口角。
“你他妈的跟我瞪啥眼!不服咋地?……还想跟我叫板是么——你个顽固不化的‘四类分子’子弟!”吴庆义十分傲慢地朝管亮叫嚣着。
“俺他妈的就瞪你了咋地……瞧你那副德行,连打架都不光明磊落,还使用阴招来对付俺——算是个男人么你!俺就不信了,难道你今晚还敢扯下俺的卵子不成?”
这管亮也不是个善茬,虽说他平时谨言慎行,安分守己,尽量不给自己和家人惹些不必要的麻烦,但此刻却被吴庆义带有侮辱性的语言给彻底激怒了。他一边用同样强势的话语来回击吴庆义,一边“腾”地从炕上跳了下来,伸手就去拽吴庆义的衣领,却被手疾眼快的吴庆义顺势捉了手腕。正当吴庆义准备使出几招用来摔跤的杀手锏、将势均力敌的同龄人管亮放倒时,便听见三愣子厉声喝道:“俺看谁敢动手!”
三愣子的呵斥声,犹如晴天砸响了一个雷,震得俩人的耳膜嗡嗡作响。
“……庆义!还不赶紧把手松开?”三愣子又厉声呵斥了一句。
此番怒发冲冠、差点升级为殴斗的场面,让一旁的王延来感到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怔怔地望着怒气未消的吴庆义和管亮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然而,有一点可以肯定,假如吴庆义这边吃亏的话,他王延来不会视而不见,绝对会义不容辞地冲上前帮吴庆义一把,将那个叫做管亮的“四类分子”子弟打倒在地。不过,这样的情形也许不会出现,因为在他的记忆里,吴庆义每次同别人打架,似乎是很少吃过亏的。
终于,吴庆义极不情愿地将手松开,遂又狠狠地瞪了管亮一眼。
尽管俩人不再斗嘴或是肢体上的接触,但是彼此依旧像是两只斗架的公鸡,瞪着眼睛相互对峙着,随时准备迎接下一轮的进攻。
三愣子沉着脸站在炕上,“呼哧呼哧”直喘粗气。过了一会儿,三愣子终于忍不住说:“不管怎样,你俩都是俺三愣子的好朋友,鸡巴大点的鸟事儿就结成了仇?说出去就不怕别人笑话!再说,那件事情也都过去了好些个日子,怎么?你俩偏要把它系成了解不开的死疙瘩才肯罢休?还非得在俺家里舞刀弄枪,大动干戈不可……”三愣子越说越激动,突然伸手扇了自己两记耳光。
吴庆义见状,赶紧上前拽住三愣子的胳膊,说:“你这是干啥——三愣子哥!说千道万都是我的错,你又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兄弟我给你道歉还不行吗?”
管亮也在一旁接了话茬说:“都是俺的错!俺管亮就不应该在三愣子哥家犯浑,惹哥不高兴!”
其实,情急之中的三愣子,刚才是演了一出灵感突发的苦肉计。尽管自己费了不少的口舌,也狠狠地扇了自己两记耳光,但最终目的是达到了。由此看来,对付这两个火气十足的家伙,他还非得用这个方法才行。当然,这也正是他想要的最终结果。
这会儿工夫,屋子里的紧张气氛已经渐渐消失殆尽。不过,场面还是显得有点尴尬了些。
见此情形,三愣子赶紧又拿来两只杯子,然后对吴庆义说:“今儿也是赶巧,你跟管亮俩人冤家路窄,偏偏又在俺家里碰了面,也算是缘分了!要是你俩瞧得起俺三愣子,也在乎俺这张薄面子,那么,俺就把酒给你俩满上——碰个杯干了!权当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说完,也不管吴庆义和管亮俩人乐不乐意,三愣子便抓起桌上的那瓶“地瓜烧”白酒,接着用牙齿咬开瓶盖,摁住牛头强喝水地将两只酒杯分别给斟满了。
此时此刻,吴庆义和管亮俩人面面相觑,似乎谁都不肯首先拿出高姿态,大度地端起酒杯,并以君子般的坦荡心胸,友好的跟对方碰一下杯子——使之化干戈为玉帛,释仇怨于觥筹……或许此时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正纠结着这样一个介乎面子的问题:谁先端起酒杯,说明谁就率先成了名副其实的软蛋!
然而,在经过了一段短暂的僵持之后,情况突然有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奇妙变化:只见吴庆义和管亮俩人仿佛是心有灵犀,几乎同时端起桌上的酒杯。接着,又凝眸对视了片刻。然后,一饮而尽。
让人费解的是,在大约十几秒的对视当中,这两个刚才还在怒发冲冠,准备一决雌雄的冤家对头,心里面究竟是想了些什么呢……像这样令人疑惑不解的问题,想必也只有他们自己知晓了,别人则无从绞尽脑汁去揣度。
“好!这才像是俺三愣子的朋友——豪爽、仗义!”三愣子伸出大拇指,脸上随之浮现出了惬意的笑容。
兴奋之余,三愣子这才想起一直立在门口的王延来。自觉是冷落了人家,便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吴庆义:“这位兄弟是……”
没等三愣子把话说完,吴庆义便赶紧介绍说:“不好意思,光顾着跟管亮斗嘴打架,把我哥们儿都晾在一边不管了!”随手又将王延来拽到跟前,咧着嘴笑道:“这是我的好朋友王延来——是塔寺青年点的。”之后,又将三愣子和管亮俩人,一并介绍给了王延来。
“多个朋友多条路。既然王老弟是庆义的朋友,自然也是俺三愣子的朋友;对啦,也是管亮的朋友嘛!希望日后你能常来俺家做客……”三愣子一边说着,一边把大伙儿让到炕上,自己返身又去了趟厢房,装了半笸箩带壳的花生和一瓶“地瓜烧”白酒。
此刻,平静下来的四个人,开始渐渐变得亲热起来;他们围坐在炕桌前,一边剥开花生,扔进嘴里慢慢咀嚼,一边吆五喝六地碰着手里的酒杯。不一会儿工夫,吴庆义和管亮俩人已经略微有了醉意。两个人搂着彼此的脖子,俨然是一副老朋友的样子。
总之,酒这东西,真的是很神奇!高兴也好,伤心也罢,但不管怎样,只要是端起了酒杯,再经过几番盛情难却的推杯换盏之后,这饮酒之人就很难把持住自己了;而且喝得越多,便越是口无遮拦了。
三愣子见大伙儿喝的如此兴奋,心里自然也觉得十分高兴。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吴庆义和管亮俩人。经过自己的一番劝说,俩人之间已然不计前嫌,握手言和了。因此,这不能不说是他三愣子的功劳了。
这么一想,三愣子便举起手里的酒杯,醉眼朦胧地对大伙儿说:“难得哥几个瞧得起俺三愣子,你们的心意俺收领了,只可惜年荒三寒四八月,正是青黄不接时。哥几个来的也真不是时候,逢上今晚没有好酒好菜招待大家,俺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啊!”
吴庆义赶紧接了话茬说:“你这话就扯远了!既然咱们都是哥们了,还在乎什么好酒好菜么?你说是不是——管亮。”
管亮不语,只顾咧着嘴笑,将两颗龅齿露了出来。
三愣子摆了摆手说:“那可不行,再怎么说也得整几个像样一点的菜。这样,等过些时候再来俺家,咱们……”
没等三愣子说完,吴庆义便打断了他的话:“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呢!过几天在你家杀一条狗咋样?”
“啥?在我家里杀狗——从哪弄来的狗?”三愣子瞪大眼睛问。
吴庆义不紧不慢地说:“你先别问那么多,你就给老弟一句话——行,还是不行!”
三愣子凝眉沉吟了一会儿,之后又长吐了一口气,说:“不是说不行,就怕到时候被别人发现,再给捅到上面去,那麻烦可就大了!”
吴庆义剥开一颗花生扔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说:“肯定出不了事!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好了。房子塌了,有大个儿顶着——你怕个啥?而且,这事儿除了鬼,也就咱哥几个知道;再者说,咱也不会傻到光天化日去干这种事情啊!”
三愣子见吴庆义这么一说,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再找理由搪塞了,那样就显得他太没有胆子、也太不够哥们意思了!于是,便勉强点头将此事应允了下来。
这时候,管亮突然面带窘色,吞吞吐吐地说:“这……这事儿俺就不跟着掺和了,俺也……俺也不知道有这回事儿!”
“你啥意思啊——管亮!难道你小子怂了?成了胆小鬼?”吴庆义乜了管亮一眼,。
管亮先是一顿,然后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谁他妈的怂了?!”管亮平时最讨厌别人说他怂,可眼下这个“怂”字却从吴庆义的嘴巴里面蹦出来,这不能不使他压抑了很久的自尊心蒙受了伤害。而且这个时候的管亮,差不多已经被酒精给奴役了,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压抑多年的自卑情绪。他怨怼地瞪着吴庆义,涨红着脸吼道:“你说俺怂,是胆小鬼,那俺就是个怂蛋包!是个胆小鬼了——怎么着?因为俺他妈的本来就跟你不一样,俺管亮是个没有尊严、抬不起头的‘四类分子’子弟;俺爹管其昌是你们的阶级敌人!是一个不齿于人类的大坏蛋……”
管亮的语音有些哽咽。很显然,吴庆义的那番话,着实戳痛了管亮脆弱的神经。多少年来,管亮一直背负着同他父亲一样沉重的政治罪名,忍辱负重、谨言慎行地苟活着。每当掀起了一场政治运动,不管其规模有多大,他们家里的每一个人,就都成了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随时做好被拉出去批斗的思想准备;他甚至没有资格参与公民应有的社会活动,更没有资格为自己赢得一份选择人生的微薄权利;尽管一直以来丁家堡的村民们并未因此而歧视他,也从未把他当做“四类分子”子弟来看待,但终究他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阶级敌人”家属。像这样一个如此巨大的政治阴影,想必今生今世都会如影随形地笼罩在管亮的头顶之上,让他无法摆脱了……
其实,在管亮的父亲还没有被清理出革命队伍,成为一名“阶级敌人”之前,管亮的父亲管其昌,只是省城某科研所里的一名研究员。除了日复一日的努力工作之外,每年还会被评为研究所里的先进工作者……然而,天有不测之风云。所有美好的一切,都在1957年那场史无前例而且被扩大化了的反右斗争中戛然而止了。据说:当时管其昌因看不惯研究所中的一些乱象,给上级提出了几点意见和看法,才横遭贬黜;同时也连累了一家老小,最终戴了一顶“右派分子”的帽子下乡接受革命群众的劳动改造。从那个时候开始,管亮一家的生活轨迹,也就随着他被定性为“右派分子”的父亲一道,跌入了万劫不复的人生谷底……
吴庆义完全没有想到,原本无心说出的这几句话,会在管亮身上产生如此巨大的反响。他惶惑地望着眼前这个貌似困兽的管亮,似乎被他身上散发出的无形能量给震慑住了,一时之间竟然无言以对了。
见此情形,一直都没怎么说话的王延来,这会儿也插言劝道:“算啦——管亮!其实庆义也不是故意这么说你的。他平时就有口无遮拦的臭毛病——嘴大舌长胡咧咧!所以你也用不着跟他上火冒烟了。”
三愣子也在一旁添油加醋地劝解说:“我说管亮啊,咋还用得着上这么大的火?给哥一个面子,你就权当庆义刚才是放了一个屁——行不?”
缄默良久,管亮沉着脸对三愣子说:“行!俺听你的。不过,俺还是想跟庆义比试比试!”
吴庆义听完楞了一下,感觉这话不像是从管亮嘴里蹦出来的。他试探性地望了一眼三愣子,似乎想要从他的眼睛里得到一点蛛丝马迹的结果。
三愣子也没有料到,这个平日憨厚朴实,谨言慎行的管亮,今儿这是咋了?
“哦!你想跟庆义比试啥?”
“比胆量!他不是说俺怂,说俺是个胆小鬼么?那俺今晚就想看一看他的胆子到底有多大!”
三愣子听完便忍不住抿嘴一笑,说:“操!吓俺一跳,俺还以为你小子又要准备跟庆义打一架。行!你想跟庆义怎么个比法?”
管亮歪着脑袋思忖了片刻,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前两天西洼子那边不是又添了一座新坟吗?俺就想看看庆义有没有胆量,去把插在坟头上的灵幡拔下来,然后扛到土地庙去;俺在土地庙那边等着他,回头俺再把灵幡给扛回坟地去!”
吴庆义听完后吓了一跳,心里暗自思忖:这小子可真够损的啊!竟然想出这么荒唐的馊主意来对付我。眼下我该怎么办呢?去!还是不去?如果找个理由推脱此事,估计不仅会丢失了自己的颜面,而且还会让管亮这小子从此瞧不起他吴庆义;指不定还会嘲讽他是一个银样蜡枪头呢!此刻,吴庆义的脑子嗡嗡作响,内心深处纠结不堪。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敢于接受这样一个荒诞不经的挑战……
此时,屋子里面忽然安静了下来,只有躺柜上面的老式座钟,时不时地发出隐约可辨的“滴答滴答“的声响。这声响不厌其烦地萦回在吴庆义的脑子里,让他陡然萌生出了一个怪异的幻觉:躺柜上的那台老式座钟,其实就是一个风烛残年的垂暮老者,而”滴答滴答”的声响便是从他喉管中发出的苟延残喘的咳嗽声……
不知过了多久,当一道亮眼的白光闪过之后,那个垂暮老者又在他的眼前顿然消失了。
吴庆义定了定神儿,感觉自己像是刚从一个深邃的枯井中爬出来似的,疲惫和恐惧一直左右着他的整个神经系统,而且这时候所有的感官也都趁机混杂在一处,让他瞬间产生从未有过的迷惘;至于自己究竟是因为何种原因,稀里糊涂坠入枯井之中,他是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来了。
吴庆义假装漫不经心地望着炕桌周围的每一个人。不过,他首先看到的却是管亮傲慢无礼的眼神,以及嘴里露出的那两颗令他讨厌的龅齿。
三愣子跟王延来也都是一副茫然的面孔。想必此时也无力帮他解开套索,摆脱难堪的困境了。
如此看来,目前的他,已经被管亮这个无耻的家伙推到了悬崖边上了,而且眼前已经完全没有了退路;他只能紧闭双眼,咬牙放屁往下跳了。也许只有这样,他才能挽回自己的颜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