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李中间有很多心里话，李文田也有很多心里话。他们互相都不说。李文田爱给胡三说，李中间爱给瞎陈大说，瞎陈大其实是瞎陈二。李文田给胡三说的时候这样说，他说：“我活了一辈子，你看我也没什么作为。”胡三知道他想说什么：“我说的书里有一个书生，寒窗苦读囊萤映雪凿壁偷光悬梁刺股牛角挂书，最后考中了状元。他把他爹接到城里去，他爹享不了福，回去种地去了。状元有什么办法，他不能辞官还乡也去伺候那几亩庄稼吧。”李文田说：“我也不是非让他种地，可他总得找点活干。”胡三眯着眼：“急什么，我听说他会写诗，我也认几个字，让我瞅瞅。”李文田把手一指：“在里屋桌子上呢，你看去吧。”
　　胡三进了里屋。屋里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床头一堆书，床尾一堆书，桌子上一堆书。李文田坐在椅子上喝茶水：“有看那书的闲工夫还不如去地里溜达一圈呢，又看庄稼又下食，吃饭也香，多好的事。”胡三拿起桌子上的一个本子，本子第一行写着几个工整的字：“莫名的生活。”胡三翻了几页，上面写一个说书的人和他老婆吵架，一个憨小孩吃羊粪，还有种葫芦的人，卖糖葫芦的人，剃秃子的人。“不得了，不得了。”胡三走出外屋，“不得了，你儿子这写的是一本书啊。”李文田不听那一套：“写的书，他还能写书？再说了，写那个有什么用，印上字卖废纸啊。”胡三说：“这你就不懂了，出书能赚钱，要是再得个奖，得个国外的大奖，那可风光了。”“得奖，还国外的？去国外不花钱买机票啊，还出书，他爹我是出版社的社长啊。”“老哥啊。”胡三添满了水，“你看见那社长他儿有几个写书的，你看看那《西游记》，写《西游记》的他爹也不是社长啊。”“哼，你别给我扯这个，他书写了，钱能赚着吗？村里的娘们在手套厂里还一天五六十呢。”胡三说：“你别看现在不赚钱，这要是真赚钱，还不是几十万几十万的。”“还几十万，写几个字就几十万，他写的是金子啊。”“这可比金子金贵多了。”“得得得，你别给他开脱，他再怎么写，现在也是没赚到钱。以前他去国外读书，我就不是很同意，他说什么回来能赚大钱，现在回来了，大钱呢？别说大钱了，小钱也没有，别说小钱了，他连饭钱也没有。”胡三听不惯这话：“老哥啊，你话不能这样说，别就是钱不钱，你别拿自家孩子跟别人家的比。你看打工的赚钱了，他不得常年在外面吗？孩子也管不了地里活也干不了，他要不干活就挣不了钱。你儿子不一样啊，这书写成了写好了，在家吃鸡肉都赚钱。对了，他不定个婚，还是自己找好了？”李文田还真一直没想孩子订婚的事，就说：“他自己找。”
　　李中间是找了一个，大眼水灵的姑娘。这姑娘是李中间的高中同学，李中间去了美国还一直想着她，可她现在早已成为了别人家的儿媳妇。这个姑娘是城里的，父亲是军人，母亲是工人。这个姑娘叫吴妙轩，她父亲以前是个士官，现在在家炒股票。吴妙轩的爷爷曾跟着国军打过南京保卫战。李中间那时候什么也不敢，连对女生说话都不敢。吴妙轩在李中间的前面，扎着马尾辫。上课的时候李中间就盯着那马尾，数学老师点他名字，他站起来红着脸。老师问他答案是多少，他不说话，问他你会不会，他不说话，让他坐下，他就坐下，低着头。一会儿又抬起头盯着那马尾。李中间爱学英语，但他不爱说英语。他的英语作文能得满分，可让他站起来一读，别说标准的伦敦音了，就连普通话也不是，都是大白话，像是乡下的猪哼哼。英语老师不难为他，让他翻译成汉语，这下比刚才轻松多了，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一句。不是他不会，是他不想说，也不是他不想说，是他天生说话慢。虽然慢，说出来的都是无可挑剔的。
　　吴妙轩扭过头就拿过李中间的作业本去抄，吴妙轩不说话，李中间也不说话，抄完了往后一扔，还是不说话。李中间同桌是陆毅然，他说：“吴妙轩你怎么回事，有没有礼貌？”吴妙轩不理他，转过头对李中间说声“谢谢”，李中间说“没事”。
　　高中的学习是很紧的，李中间每天回到宿舍都打开手电筒继续看书。李中间的同桌陆毅然和李中间在一个宿舍，他也打着手电筒，他看着厚厚的金庸小说，盗版的，一行有两三个错别字，他还是读着津津有味，一边用笔改正错别字仿佛修改着自己的作品。到最后，他读完了，书上改的错别字加上拼音解释感想什么的比印的字还要多。李中间没读过金庸的小说，问陆毅然：“写的什么?”“全是武林高手。”“是真事吗？”“瞎编的。”李中间又趴在床上看他的语文课本。
　　吴妙轩也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她家离学校比李中间家离学校还要远。李中间家在学校的南面，吴妙轩家在学校的北面。吴妙轩的学习没有李中间好，甚至没有陆毅然好。别看陆毅然在宿舍里看小说，他在教室里可认真听讲，记性又好脑瓜又灵，半玩半学的还在班级的上游。吴妙轩学习不认真，她只有语文好，其他的很多不及格。吴妙轩晚上很晚才睡，她有一个好朋友叫孙怡冉。她们两个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每天晚上都能聊到十二点多，也没什么正事，就是说食堂的菜一样的校服和老师的高跟鞋。孙怡冉说：“语文老师的靴子有十厘米高。”吴妙轩说：“我以后也要穿这么高的靴子，绝对漂亮。”她们又谈食堂里的菜，吴妙轩说：“我父亲认识里面的一个厨师，厨师经常把里面的猪肉、盐和大豆油拿一些回家。”“我们的菜里没有肉，不是学校不让吃肉，而是厨师家全家都天天吃肉。”
　　吴妙轩本该在城里读书，城里学校好，都是好学生。但老吴觉得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女儿在城里比不过人家，到乡下就不一定了。刚开学的时候吴妙轩也是高高兴兴，不是学习比过农村的孩子了，是终于不用每天都回家了。宿舍的条件虽然没有家里好，但是可以很晚才睡，早上也是很晚才起，早饭是到了中间的班空才吃，吴妙轩感到自在的很。要是赶上哪天上早课的老师脾气好，她还能谎称去厕所溜进宿舍里美美的补上一觉。
　　老吴心细，比女人还细。他经常星期三来学校给女儿送些饼干水果，嘱咐她学习要努力。吴妙轩一到星期三就老实地坐在位子上，他盼着老吴来。左盼右盼到中午放学的时候老吴终于出现在教室门口，一箱牛奶两个柚子塞到吴妙轩手里，又说了一堆话，吴妙轩点着头挥着手总算是把老吴送走了。吴妙轩拉着孙怡冉的手：“走走走，快去吃饭。”她盼老吴不是盼老吴来，而是盼老吴走，盼老吴走还是要先盼老吴来。老吴看她她不自在，和同学说的话不能和老吴说，别看她在学校里大大咧咧的，在家里文静。
　　孙怡冉也是城里的，她来这个学校也是因为他父亲让她来的。她父亲和吴妙轩的父亲不一样。老吴想让女儿在乡下出人头地，老孙是想让女儿学会些乡下的本事。乡下有啥本事？女孩子都会洗衣做饭缝缝补补养狗喂猪。孙怡冉不会，也不是不会，只是没做过。十几岁的孩子谁不会洗衣服，就是想洗不想洗洗过没洗过的事，想洗的洗过的就是会洗，不想洗的没洗过的就是不会洗。孙怡冉在家里什么也不做，整天藏屋里抱着电脑看。老孙说她：“把眼看坏了。”她说：“再看一会儿。”这一会儿就到了吃饭，吃了饭还是接着看。
　　在食堂里吴妙轩和孙怡冉吃的小笼包，喝着稀饭。卖饭的大爷看这两个孩子顺眼，稀饭里多加了几个米粒。学校的食堂一共两层，上层是女生的，一楼是男生的。学校说不能让学生谈恋爱，要让女生和男生分开吃饭，分开睡觉，分开上厕所，甚至有的老师提出分开学习，但最后把名单是分开了，可这个老师愿意教男生，那个老师愿意教女生，分过来分过去还剩一个男生班和三个女生班没人教，学校只好作罢。这样男生女生还是在一起学习，老师不放心，就在教室里男生一排女生一排，很少有男女生同桌的，甚至有的班前三排是女生后四排是男生。吴妙轩这个班还算好的，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不信学校的那一套，认为学生谈个恋爱也很正常，就没有刻意的安排座位，让学生随便坐。学生随便坐也不是随心所欲的坐，陆毅然就喜欢四周都是女生，但他还是和李中间坐在了一起。他怕别的同学笑话他，说他色心不小。就这样坐好之后，还是男生一排女生一排，和老师安排的差不多。
　　李中间坐在吴妙轩后面也是胡乱坐，准确的说也不是胡乱坐，是陆毅然拉着他坐的。李中间原想坐最后一排，陆毅然看吴妙轩的背影漂亮，就拉着李中间坐在了她后面。陆毅然原想和吴妙轩多少几句话，倒是吴妙轩整天找李中间说话。一会儿让李中间拿橡皮，一会儿向李中间借圆珠笔。陆毅然说“我有”，吴妙轩说“那你留着吧”。吴妙轩不借，吴妙轩的同桌蒋亦琳借，陆毅然不借给她，说她自己有。“不借就不借，白给我还不要呢。”陆毅然把圆珠笔白给她，她放在了桌子上。“别像祖宗一样供着。”陆毅然说她。“没有，给您立了个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