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同门兄弟

　　有云“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在其荣班里，我的同门师兄弟不少，有大师兄司徒，和二师兄阿狗。当然，还有我的两位师弟，一个叫憨出，一个叫憨入。那时，作为光荣的八十年代新一辈，我们在丽日南天底下的银沙队里，无比幸福和快乐地唱着《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这首歌儿，在我师傅的带领下，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团结一致为我们家乡农场广大的人民群众修厕所。
　　如前所述，我师傅其荣叔好为人师，担负着教育我们师兄弟的千斤重担，也就常常恨铁不成钢。如果哪天我师傅其荣叔脑袋发热了，要明证道德，改造这个世界，扭转世风日下，实行阉刑；或捉人去浸猪笼，捉的必定是我阿狗师兄，谁叫他晚上老跑山头上去“打雾水”呢？大师兄就不用说了，毕竟是道德模范，轮不到他。至于我，大可不别坦心，我那时还不通人事，只知屁颠屁颠地跑去贴“厕所欢迎您”的大字标语，贴得快乐无边。还有憨出和憨入两个师弟，就更没问题了，因为他们是新时代的活雷锋。
　　我小时候也是个活雷锋，热衷于做好亊，不亚于我的两个同门师弟，常常“我在马路边捡到两分钱，交给警察叔叔手里面，叔叔再见！……”而我妈呢，也是个闻做好事即喜之人。晚上在家做作业，往往做得饿了，便跑出去爬树偷公家的芒果、香蕉，或荔枝龙眼什么的来填肚子。每次我妈问我出去干啥，我都说是去学雷锋，照顾五保户李阿婆。这样我妈就不管我了，她知道我是个根正苗红爱做好事的好孩子。就算我妈跑去问李阿婆，也不可能问出些什么来的，反正李阿婆早已老得不会说话。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千万别看名字就以为是亲兄弟，更不要以为是父子兵，憨出和憨入这两位仁兄，他们一个姓张，一个姓徐，估计八辈子也打不着，只不过和我叫“憨”，阿狗师兄叫“大憨”一样，都是我师傅恩赐的外号罢了。
　　这很奇怪，我师傅天生喜欢给人起外号，而且起得千奇百怪。尤其是对徒弟们，全都与“憨”有关，不这样似乎不能证明他自己的聪明才智，但我们对他也没意见。因为，他也常常对我们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意思是我们同门师兄弟就是亲兄弟，师徒就是父子，所以要团结一致，力往一处使，汗往一处流才能做好每一件事情。
　　憨出和憨入，和我同一年参加工作，这两人年龄不比我小，但他们得老老实实尊称我为师兄，因为参加工作时我是高中毕业，而他们只是初中毕业。究其原因，这两位仁兄可谓绝代双壁，从小学到中学，他们是我们学校著名的留级生。这也是我师傅其荣叔只承认我有一点文化，是个还可一用的人才，专门让我为厕所贴大标语，而不是让这两位仁兄去干的原因。
　　其实，那时念书留级也并非什么出格和不光荣的事，反正又不用怎么读书，只管学工学农走“五•七”道路。不管什么原因，想留就留，不想留老师也会叫你留，因为，和憨出憨入这样的人太普遍了。我的高邻阿龙兄弟就是和我同一年入学念书的，后来我念了十年书，高中毕业，阿龙也十年寒窗，不过就只是小学一年级毕业了。
　　在这个世上，因为有了憨出和憨入这两位“大出憨”师弟的存在，我大憨师兄阿狗幸福了许多，少挨了我师傅不少的骂。我师傅骂阿狗师兄为大憨，偶尔也骂我为大憨，但我师傅骂我的两位师弟就是“大出憨”了。即大“发傻”、大“犯傻”之谓，比大憨还大憨，骂也骂不过来意思。我师傅叫憨出师弟拆东墙，他偏补西墙。我师傅叫憨入师弟吃饭，他偏跑去拉屎。
　　这世间还有如此的蠢人吗？我师傅也只能抬望眼，仰天长叹：“老天爷啊！我其荣真的是前世德行没修了，怎么就偏偏摊上了这两位憨出又憨入这样大出憨的家伙？”
　　可见，智如我师傅者，也哀叹接班人出现危机了。
　　我师傅给人起外号，必定名副其实。“憨出”和“憨入”，即前者是真傻，后者是假傻之谓也。他们的共同特点，就是都喜欢争当八十年代的新雷锋。只不过由于各自超人的天赋，因而理解的角度不同，一个便成了喜欢高调做好事的好人，而另一个则是做好事从不留名的地下工作者。
　　我家乡民风历来纯朴，喜欢尊老爱幼助人为乐，所以有产生雷锋的良好土壤，即如乡贤，与张海迪齐名的“八十年代新雷锋”朱伯儒将军就是。朱将军助人为乐，做好事从不留名的高风亮节，至今还在家乡人中间口口相传，成为我们学习的好榜样。
　　但我师弟憨出和憨入学雷锋，我就实在不敢恭维了。总之，他们这个雷锋学的，总让人有些古古怪怪的感觉而难以接受。
　　我师弟好人憨出，此人不管何时何地，无时无刻都在想着或在高调做着好事。例如有人收工到食堂打了饭菜坐饭桌上刚吃了几口，有事走开一会儿，他这位活雷锋立马热情如火地将留下的饭菜倒掉，并细心地将碗筷用开水消毒后洗刷干净，并整整齐给人摆回碗柜里。人回来了他便高调地大声宣吿：“今天我学雷锋做好事帮你洗碗了，做得不好，请多提宝贵意见，以利今后改进，共同进步。”人真是多谢他不少！
　　再有便是银沙队女工，在我们建的公共厕所没有建好之前，是不敢跑野外去拉野屎的，只能上屎楼如厕。往往在女工如厕时，好人憨出会站在岸边，对着屎楼一边点头哈腰，一边满怀深情地大声呼唤：“同志，带厕纸了么？我有！请慢用，谢谢关照！”然后递上好人牌厕纸，恭候取用。其时，充斥着点头哈腰礼仪的日本电影己经开始在中国风行了。
　　我师弟憨出学雷锋，一不留意学成了日本版点头哈腰的活雷锋，这真不知算成功还是失败了，因此，又有人叫他汉奸。所以，我憨出师弟常常无缘无故地挨人的打，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们知道但是假装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我敢为他作证，他绝对不是汉奸，他是个好人。后来憨出师弟终于死了，如何死的呢？没人弄得清楚，恐怕连他本人也不会清楚。当然了，这是后话。
　　与憨出师弟相反，憨入师弟历来处事低调。人问他：“你吃饭了么？”答曰：“不知道。”又问：“你贵姓？”又答：“不知道。”人火了，再问：“你爹是谁？”他还是傻乎乎地答：“不知道。”问得急了就成了被捕后的仁人志士：“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打死也不知道！”
　　除此之外，憨入兄弟所谓的做好事，也从来是做得低调而润物细无声的，是做好事从不留名的典型。说不定啥时候他便会悄悄地带回来一大堆肉，让大伙儿好生享用。询之来路，这回却是分明和坚定的：“家里带来的！”
　　不知道的话，还以为他家里是在十字坡开肉铺的。
　　其时，以银沙队为中心方圆十里一带的村庄，今天不见一只鸡，明天不见一只鸭，后天又不见了一条狗，唯独银沙队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事情。如此种种，可说十分奇怪了，但也没人弄得明白是什么原因。
　　憨入师弟笃信风水，嗜好阴阳之术，收工后还常常端着个罗盘跑山上去寻龙点穴。因为他老家在古时候出了个大唐国师杨筠松，乡风如此，憨入也不例外。
　　有一天，憨入望气寻龙，终于寻得一大富贵千里来龙真龙穴，有帝王之气。憨入内心狂喜，怕被人占了，便赶紧请假回家迁祖坟转运。因为捞的是偏食，起坟不能直挖，得从旁边挖地洞进去。挖到地下先人龙床时，按俗例，憨入师弟得亲自下地洞去燃香和点鞭炮请驾。
　　可以想象，在狭窄的地洞里，几千头炮仗瞬间在人头上擂鼓似的炸响，其威力是如何的巨大！
　　鞭炮声停下，烟雾散尽，当憨入从地洞里爬出来时，早已由做好事从不留名的雷锋叔叔，一变而为“擂疯”了。
　　如今，擂疯叔叔憨入师弟，早已成了彻头彻尾赤裸裸的真理，整日赤身裸体游走于故乡的闾巷阡陌之间，常作吁天状。当然了，和憨出师弟的结局一样，这也是后话了。
　　我师弟憨出与憨入，这对珠联璧合在世界上扮演了真傻和假傻的难兄难弟，毕竟曾是我的工友，同门兄弟，当然有感情，也难免兔死狐悲，自然也少不了唏嘘。看在他们曾经毫不虚伪地叫过我师兄的分上，这一点也不为过。只是，我如今早已糊涂得很，搞不清楚憨出和憨入两位师弟，究竟是两个人，抑或就是同一个人了。
　　春花秋月，人世无常。想想憨出与憨入两位师弟，生亦何哀，死亦何苦。如今，我也走过了几十年的人生路，已知天命了。但活在人世，该忘的忘了，不该忘的也早忘了，唯独两位师弟，我却常常忆起，并时时提醒自己，在世间要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不能行差踏错。
　　我师叔阿孖乸说，四季轮回，万物生长，宇宙浩瀚，天地无疆，人活在世上就有如蝼蚁那样渺小和卑贱，所以很无奈，也很悲哀。我相信了他的话，所以，对于憨出与憨入两位同门师弟，除了悲哀，我不知道还能表达何种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