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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作品名称:我来给你说点事      作者:小溪在右      发布时间:2017-01-05 11:53:03      字数:3566

  就这样我上了一年级。先学拼音,我不会。我同桌叫张杰路,他也不会。老师让我们到外面站着。教室的外面就是操场。我们不知廉耻,真的,小孩子都不知道丢人。他们没有世俗的观念,没有等级血统之分。我们觉得在外面很好玩。
  我们看见扫地的老头在操场的角落里撒尿,门口推小车卖零食的老奶奶喝着汽水,一只麻雀把粪便从高空抛在潘主任的自行车座上滑行而去。潘主任是个秃头,骑一辆宝马牌的自行车。我们村上的老书记也骑一辆宝马牌的自行车。潘主任什么事都管,什么事都归他管。他让老头拔操场上的草,让看大门的喂校长的狼狗,让新来的老师开会时擦黑板。潘主任一天到晚都在校园里转,从西门到东门,从一楼到三楼,从值班室到厕所。他每个班空都去厕所,自行车车筐里永远都放着一个水杯。我们村的老书记也放一个水杯,潘主任是不锈钢的,老书记是玻璃的。老书记从初一到三十都围着村子转。余双仁告诉我,那天我在路边晒麦子,和老书记打了二十回招呼,他围着村子转了二十趟,我看了他二十遍宝马的车牌。余双仁一开始问吃了吗,再说从哪来到哪里去,再说又一圈,最后都给他查圈了,我数着他转了二十圈。老书记问他,多少圈了,十九圈了吧?余双仁说,可不,十九圈了。
  那只麻雀又飞回来落在了潘主任宝马自行车后座上。我和张路杰从窗户里往里看,老师站在讲台上,王明、赵红、李优、徐汇丰围着她问问题。我问张路杰:“我们干什么?”他说:“剪刀石头布。”我出剪子他出布我出石头他出布,我出布他还是出布。我问:“你怎么一直出布。”他说他的手疼,指头不能弯曲。我说那你说玩石头剪刀布。他说我忘了。我又问:“我们玩点别的?”他说:“我想一想。”一会儿,他想好了,他说我们蹲下再站起来,站起来再蹲下,看看谁做的快。我说好。我们蹲下站起来站起来蹲下。老师从屋里看见两个头在窗户那晃悠。她开开门,我们立马站好了。
  “你们再干什么?”“手疼。”张路杰说,我说脖子疼。
  “到底哪里疼?”
  “腿疼。”我们一起说。
  我一年级的数学很好语文很差。老师对我母亲说,班里有三个人不会拼音就有李天洪,我母亲很悲伤。她对我说你要好好学习。我说我在学习。我拼音不好是因为我只念了半年的幼儿园,在幼儿园里我没有学到多少东西。
  幼儿园在我们村一个胡同里,胡同口有一个大公鸡一条大狼狗。我害怕大公鸡和大狼狗。我每回都在胡同口瞄几眼,一看没有大公鸡没有大狼狗我便跑过去。跑过去之后大公鸡就扑棱棱的飞狗就汪汪的叫。我赶紧从幼儿园门缝里挤进去喘粗气。幼儿园里没有校长没有主任,就一个老师,这个老师就是这家的女主人。她脾气说不上来好坏,时好时坏。我们都怕她,怕她打我们,她也不打我们,就是吓唬我们。我和余双仁、王一鸣、刘大山、赵小影和白美美都在这里读书。是一个带画的小册子。下了课我们就在院子里玩。
  院子里有个大水缸,有一回我就掉到了里面去,衣服全湿了,老师给我个大裤衩子穿上,让我回家了。后来听我母亲说当时她看见个大裤衩子还纳闷,一看是还以为是要饭的呢。幸亏是我母亲,要是我父亲把我当成要饭的早把我踹出去了。我母亲识字,小学初中的题她都能教了我,我一般不怕她,她从小到大只打过我一次,在我屁股上印上了四个红手印。我突然感到害怕,指不定哪天她就又把巴掌扇在我脸上,把我打成个胖子。
  幼儿园里的冬天很好,屋里有个大炉子,我们都从家里带块干粮让老师切开烤馍片。赵小影的父亲有时不让他带,我的干粮能切成三片,我给她两片。赵小影的父亲这样说:“家里吃不饱饭啊你往学校里吃,在学校里吃不了你喂学校的狗啊?”老师总是很耐心的把馍片放在炉子上,很耐心的看着。
  赵小影说:“我吃不了两片。”
  我说:“我也吃不了。”
  “那你带能切成三片的干粮干嘛?”
  我说我能吃了三片。她说那你都吃了吧,我说你也吃。我们就一起吃。吃完了我们就在院子里玩,我们都带着玩具,王一鸣拿着个汽车,余双仁拿着一个奥特曼,我拿着个陀螺,赵小影折了一堆纸飞机,余双仁是一个泰罗奥特曼,他找不到怪兽,就把院子里的树当成怪兽,每到下课就拿着奥特曼撞树。
  赵小影说他父亲不给她买玩具,她记得她好像有一个洋娃娃,不知道去哪里了,好像让她父亲给扔了。我说你父亲为什么扔了?她说那是她妈妈给她买的。我说你妈妈呢?她说不知道。
  过了十年,我上高一,赵小影上初三。暑假里,我在书店里碰见她。她说:“我给你说一个秘密,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我跑着回了家,我母亲正在择韭菜。我最喜欢吃韭菜包子,她在炕上发着面。我说我去再买本书。我母亲说,早点回来。我跑着到了赵小影家。她父亲没在家。我说你父亲呢?她说去地里干活去了。她说李天洪,你不要把这事给别人说,我说我不说,她说你发誓,我发誓。
  赵小影说:“我妈妈和别人跑了,她说给我买东西吃。她告诉我要好好学习,她说一定要好好学习。我当时没哭,在半夜我醒了,我根本就没睡着,我哭了。我恨她,她不配当老师,她不是老师的样子。我在心里骂她,她不是我的妈妈。我在床上坐着哭趴着哭躺着哭,我有那么多的泪,我有那么多的委屈。我能给谁说,我只能在黑夜里哭,我不敢在白天哭,我怕看见眼泪。现在想想,我不怪我的母亲,我也不怪我的父亲。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我还是十年前的样子,我还是我父亲的女儿。我父亲脾气暴躁,他在以前不是这个样子。我母亲走后,他在夜里常常唉声叹气,我常常在厕所角落里看见一堆烟头。现在我也不恨了,也不哭了。我把眼泪都给了黑夜,白天里都说我是个懂事的女孩子。我父亲很少说话,他再也找不到一个能说话的人。以前他经常和老由喝酒,我妈妈走了以后,他再也没找过老由,他谁也不找。老由找过他,说日子还得照过啊。我看见老由走后我父亲哭了,一个大男人落下了眼泪。我一直以为父亲是个粗人,可谁知心思也是细,也是放不下事情。”
  “我母亲对他打击很大,他有半年没出门,白天睡觉,晚上一圈一圈在院子里转。转累了就坐门槛上抽烟,抽没了就拿着马勺在井上接凉水喝。他整天没精神。他也给我做饭,他做的饭很难吃。豆角不熟,干粮生硬,我也得吃,我不敢说不吃。我拿着筷子搅和米汤,半天喝一口。过了很长时间,他说,拿着钱去买方便面。我不敢多花钱,花五毛钱买一袋方便面。我在半夜里常常饿醒,我吸吮我的手指头,咸咸的。那时我在家里把语言减到了最少,我能清楚的听到父亲的呼吸声和摆钟的心跳。我不愿待在家里,那是最盼望的就是从家里离开和你们一起玩,最不愿的就是中午回家吃饭。你们的妈妈都做好了佳肴让你们洗手,而我父亲只是抽着烟把手往桌边一指,再不吃就凉了。我很少和父亲在一起吃饭。有一回我姨夫来了,他们在一起喝酒,我也坐在了那里。我父亲说多吃菜,我就夹一口菜,他不说我就直挺挺的坐在马扎上。我姨夫是个精明人,他会算计,他把家打理的井井有条。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哥哥是牙医,在镇上赚了不少钱。我哥哥不念的时候别人都叫他去南方打工,我哥哥也愿意。唯独我姨夫说,他说这样的钱谁都能赚,人都会赚的钱就只够吃顿饱饭。他还说自古荒年饿不死手艺人,有技术在身走到哪里都不怕。他还有三个女儿,一个读书去了外地,一个嫁在了村东头,一个嫁在了村西头。他是我的二姨夫,我大姨夫也有四个孩子,是四个女儿。一个嫁给了南方的房地产老板,一个嫁给了市里的老师,一个嫁给了开饭店的小伙子,离家都挺远的。还是一个女儿是招的上门女婿,是东北来的。我大姨夫是个和气的人。他信耶稣。他和林场的一个人说的来,那个人也是基督徒。我二姨夫说,不能把女儿嫁那么远,以后有什么事也顾不上。我姨夫和我父亲喝酒,他们也抽烟,两块钱的烟。那时你们也抽烟,和余双仁他们。”
  说到这里,我想起以前我也抽烟,我说:“是啊,两块钱的烟,后街铺子里卖一块九,我和余双仁刘大山王一鸣一人拿五毛,可都不敢去买。最后石头剪刀布,输的人去,输的人也可以用剩下的一毛钱买个棒棒糖。你那时还抽了一支呢!”
  赵小影笑笑:“是啊,小孩子懂什么呢。你们爬上输电塔去抽,余双仁爬的最高,王一鸣胆子最小。你们一人抽五根,抽完了嚼几瓣蒜。
  我说:“赵小影,你觉得你爸爸怎么样?”
  她说他对我很好,她说我以为我妈妈很好,可是她丢下我不管我了,我父亲成了我最亲的人。他不是你们看到的表面的样子,他会在夏天中午我上学时塞在书包里一瓶白糖水,他有时也是个细腻的人。他的细腻就像他手上一道道的小裂缝,外人说那是粗糙的手,只有我知道那是岁月的刻痕,是他心思的表现。我父亲有几根白头发,二姨夫让他染一染,他从来没染过,为什么要违背自然呢?
  我问赵小影:“你信天吗?”她说:“不得不信。”我对赵小影说:“我要回家了。”她“嗯”了一声。
  幼儿园里的好学生赵小影承受了那么多的东西,我开始想我为什么要用刀划破手腕呢,只有失恋的人才那么做,而我没有。秦广王让我回到人间看一看,我还是接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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