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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草鞋之谜

作品名称:百年恩怨      作者:陈崇      发布时间:2017-01-03 19:37:31      字数:5126

  叶新萌伫立在自家祖屋的二楼窗口前,右手握着一只金光闪闪的草鞋,凝视着窗外的黄昏。
  暮色浅淡,从东南市的上空降落,向天地间扩散,一片暗青色的长云斜横在天际,像身体上古老的伤痕,像心空上久远的阴影,残阳冉冉西沉,一转眼把那片长云烧得绯红,绯红的色彩就像少女接受恋人初吻时的脸色。
  叶新萌的少女时代是书信时代,她和那时的人们用书信维系着远方的情缘,一眨眼,东南市已与网络接轨多年,手机和电脑挤走了书信,叶新萌也由少女变成了半老徐娘。
  她的身材瘦高,穿着与霞光同色的红衫,胸前的围裙上绣着一朵墨菊,清雅娟秀的脸上掠过一丝红晕,一双眼睛里闪过一丝忧郁。
  她为什么忧郁?
  一不留神,她手中的草鞋滑落到地上,她弯腰低头将它拾起,用手拍了拍,用嘴吹了吹,其实上面根本没有灰尘。
  草鞋用东北的乌拉草编织而成,每一根乌拉草色泽金黄,质地柔韧,像一根根金丝,草鞋曾放在桐油中反复浸泡过三次,这使它像价值连城的金缕鞋,雨淋不湿,水浸不烂,石磨不穿,锤敲不破。
  这当然不是一只普通的草鞋,因为草鞋的前端结着一只小巧玲珑的红绣球,红色的绣球意味着粉红的爱情。
  更神奇的是草鞋贯穿尘封的岁月,已历百年风云,可陈列在博物馆中,以文物的身份,倾诉着与之相关的爱情佳话。
  叶新萌把草鞋捂在胸口,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次幽会,那时,正值黄昏,她与恋人坐在东南市北端的江边,夕阳烧出满天金霞,点点金屑撒落在江水上,一泻千里的江水便如穿上了一件金缕衣,闪闪烁烁,灿灿烂烂。
  江水美丽快乐,就像一位活泼的少女,流着,跳着,唱着,拨动着岸边黄角树的根须,拍打着黄褐色的山崖,踏着沙滩上的卵石,无忧无虑地奔向前方。
  江水中不时跃起一两条小鱼,江流就更富有情趣了。
  叶新萌和她的恋人正如两条欢乐的小鱼,他们拥抱在一起,彼此交流着火焰般的体温,聆听着钟鼓般的心跳,动情处,他们的嘴唇黏合在了一起。
  她神奇地感受到了他的身体和灵魂。
  他的舌头探入她的嘴里,轻轻地吮吸,柔柔地汲取,曼妙地转动,像柔软的注射器,把甜蜜注射到她的全身,他的舌头又不断地收缩,把她的甜蜜吸入他自己的身体里,完成一次次甜蜜的交换。
  亲吻的激流溅起幸福的浪花,他和她被幸福击倒了,他把她推倒在草滩上,她是那么顺从乖巧,闭上双眸,关闭了满天的金霞,关闭了轻流的江水,关闭了他英俊潇洒的面容,她的脑海里涌动着亢奋的旋律,她接受了他的一切肢体语言和肢体动作。
  最初矜持的接受变成最后无力抵抗的享受。
  爱情是灵与肉的穿越和抵达,男女穿越灵魂抵达肉体,又穿越肉体抵达灵魂。
  在最初的紧张与羞涩里,他抖抖索索,畏首畏尾,笨手笨脚,悄悄剥去她的外衣,把她压在他的身子底下,爱情在歌唱,从羞涩唱到狂放。
  从初恋到热恋,直到灵与肉的交流,她体验到热烈的幸福,也体验到莫名的忧伤,在最初的激情过后,她的脑海里回荡着这样一首歌: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年少不经事的我
  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地胶着
  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传的因果
  终生的所有不惜换取刹那间阴阳的交流
  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
  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
  
  一切皆合于这首歌的描述,后来他匆匆一别,一去不复返,冷酷地抛弃了她,给她留下爱与恨的千古愁,她再嫁他人,她的第二任情人是吕晦林。
  当怨恨取代爱意,时间一晃过了二十二年,她的女儿吕萍已二十二岁,她的伤痛最初是一株幼苗,而今长成了参天古木,扩张了二十二圈年轮。
  “妈,我回来了!”还有一年大学毕业的女儿吕萍放学回家,对着叶新萌亲切地叫唤。
  叶新萌的回忆被吕萍的叫声打断。
  吕萍继承了叶新萌的美质基因,天生丽质,当年叶新萌是东南大学中文系的系花,现在同样就读于东南大学中文系的吕萍是校花。
  当然,无论是系花,还是校花,都不是她们的自封。
  吕萍的家境贫寒,她的美丽并不表现在衣装上,她的衣饰陈旧朴素,善乏可陈。她的身段高挑,冰肌玉骨柔嫩得似乎能沁出水来,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射出滢滢水光,令人一饮而能解千渴,她的玉鼻秀挺,红唇微翘,她浑身洋溢着后现代的古典之美。
  如果她穿上羽衣霓裳,则如《红楼梦》第五回的描绘:仙袂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佩环之铿锵,笑靥如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桃兮,榴齿含香。
  叶新萌瞥了女儿一眼,手抽搐了一下,想把那只草鞋隐藏起来,但欲隐难隐。
  吕萍好奇地窥视着母亲手中的那只草鞋,在她的记忆中,母亲对着草鞋痴痴凝望了多次。
  在吕萍七岁和十岁时,她两次看见母亲半躺在床头,拿着草鞋看得出神,她还年幼,不能理解母亲的心理。
  在吕萍十六岁时,叶新萌把那只草鞋神神秘秘地收藏起来,像古董商收藏珍稀的古董,那次,她问母亲:“妈,那草鞋为什么那么重要?”
  叶新萌回答:“大人的事,你别管。”
  这是吕萍第四次发现母亲与那只草鞋亲密接触了,看得出来,母亲用心与草鞋交流很久了。
  草鞋的出现很奇怪,草鞋只有一只更让人觉得奇怪。
  吕萍望着母亲,说:“妈,草鞋应该像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像夫妻双双把家还,为什么这只草鞋孤孤单单,它的另一只伴儿在哪里?”
  叶新萌说:“我怎么知道?我还想为它找到伴儿呢。”
  吕萍说:“我唱一首歌给你听。”
  叶新萌说:“你想唱就唱,但别唱伤感的歌,我怕受不了刺激。”
  吕萍启红唇,展皓齿,轻轻唱了一首不知是忧伤,还是欢快的歌:
  问草鞋,你为何流浪?
  问草鞋,你为何孤单?
  问草鞋,你可愿成双?
  草鞋呀草鞋
  我要用柔情万丈
  为你筑起爱的宫墙
  却怕这小小的窠巢
  成不了你的天堂
  
  在读大学期间,叶新萌并不属于保守派,她追新逐异,热衷时尚,崇拜偶像,会唱许多偶像派和实力派的流行歌,吕萍唱的歌她并不陌生,她听出来了,吕萍唱的是一首《问雁儿》,但她将歌词中的雁儿改换成了草鞋。
  她之所以这样改歌词,无非是想刺探与草鞋有关的秘密。
  吕萍穷追不舍:“这只草鞋做工精致,完全是一流的工艺品,堪称宝鞋,可与安徒生童话中灰姑娘的水晶鞋相媲美,而且草鞋前端扎着红绣球,其中一定有情感故事,妈,你告诉我,这草鞋包含了什么秘密?”
  叶新萌说:“哪有什么秘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有一次在野外行走,偶尔拾到了它,也许它正如你所说,是纪念情感故事的艺术品,我觉得它很有收藏价值,就一直把它留在身边。”
  吕萍说:“你收藏就收藏,为什么还经常拿出来对它沉思默想呢?”
  叶新萌说:“我在想,草鞋如此贵重,它的主人遗失了它,一定觉得很婉惜,可能这只草鞋关系到他的情感隐私,我这样猜想猜想,权当这是我小小的娱乐爱好。”
  吕萍说:“你是不是对我说谎,把自己的隐私说成了别人的隐私?”
  叶新萌很生气地说:“我还要做晚饭,懒得理你,你别胡猜乱想。”
  语毕,她转身走到她的卧室,把那只草鞋收藏好,然后到厨房里做晚饭,厨房里传来了哗哗的水声。
  吕萍凭着敏锐的直觉和多年的观察,始终觉得草鞋可疑,草鞋上有代表着爱情的红绣球,它的背后也许确实深藏着草鞋的主人不为人知的情感经历,草鞋的主人到底是谁?
  如果事实果真如此,也许草鞋将牵引出类似于这样一首歌所描述的内容:
  爸爸有双草鞋
  搁在鞋柜上
  他常常凝望着它
  仿佛注视着茫茫海上一艘船
  不觉一滴泪滴到了鞋上
  引出一段故事好长好长……
  
  斜辉在僵硬的墙根游动,暮霭沉沉,晚烟昏昏沉沉,黄昏的暗蓝色覆盖在街巷里。
  吕家祖传的二层小楼在暮色中伫望,楼上的窗口还没有关上,窗口一抹残红在一点点褪色。
  叶新萌和草鞋的影子都已消失,她已走到厨房里正忙着做饭。
  吕萍也跟着进也厨房,看见一只蓝色胶篮里堆放着从市场上买来的黄豆芽,黄豆芽很杂乱,闪着湿润的黄光,它们的根须又老又长,明显不可食用,吕萍就蹲身下去,低头拎起一根根黄豆芽,慢慢掐断它们的根须。
  叶新萌低头看了吕萍一眼,记得她刚才把《问雁儿》唱成《问草鞋》的事情,打趣地说:“干活这么慢,是不是又想唱一首《问豆芽》?”
  吕萍想了想,说:“我不问豆芽,下周末,我和同学们要唱《问蛋糕》。”
  叶新萌好奇地问:“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
  吕萍说:“下周末,我的同学刘张郭黎要举办一场生日舞会,他邀请了很多人参加,也邀请了我,大家一起吹蜡烛,吃蛋糕,跳交谊舞。”
  叶新萌沉下脸,很执拗地说:“你不能去,让别人去问蛋糕,吃蛋糕好了。”
  吕萍不解地问:“为什么?”
  她外表严肃,其实内心里却暗暗跟自己开玩笑:“问蛋糕,你为何笑我嘴馋,蛋糕呀蛋糕,我为什么不能用垂涎万丈,跟你一起走进生日的天堂?”
  叶新萌看不出女儿的心思,见她问为什么,就没好气地解释:“第一,舞会光怪陆离,许多流氓浑水摸鱼;第二,跳舞的男男女女搂搂抱抱,有碍观瞻;第三,女人容易在舞会上被感情骗子俘获。”
  吕萍露出一排微笑的牙齿:“在你看来,舞会倒是流氓和骗子的快乐大本营?”
  叶新萌说:“我没有这么比喻。”
  吕萍说:“哪有这么恐怖?大家都是大学生,德智体美、吃喝玩乐、坑蒙拐骗全面发展。”
  叶新萌吃惊地连声反问:“什么,什么?”
  吕萍更正了说法:“大家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吃喝玩乐全部节制,坑蒙拐骗全盘灭绝。”
  叶新萌哼了一声。
  吕萍又说:“所以,舞会上不会有流氓和骗子。”
  “难道就没有坑蒙拐骗的大学生?”
  “至少我没看见。”
  “你没看见不等于没有。”
  “难道你看见过?”
  “我就是看见过。总之,就是不许你参加舞会。”
  “哼,你很专制。”
  “我就是专治你的跳舞癖。”
  “你曾经上过大学,你是不是被那时的大学生坑蒙拐骗过?所以不许我去,但彼一时,此一时,彼时不能代替此时,我偏要去。”吕萍口不择言,倔强地说。
  叶新萌被吕萍的话狠狠地刺痛了。
  啪地一声,她扬起手中的锅铲,拍打在吕萍的头上,怒斥说:“你敢这样跟我顶撞?”
  吕萍把头昂起,惶惑和委屈在眼睛里迅疾地变幻,慢慢地,她垂下眼睛,美丽的长睫微微颤动,两颗小小的眼珠在眼眶里晶莹地转动,但她咬紧牙关,没有让软弱的泪珠流出来。
  她嘴里气恼地说:“我是说漏了嘴,说错了话,妈,对不起,可是别人都打扮一新去参加舞会,我为什么就不能像别人一样呢?”
  说着,她猝然站起身,扔下一篮尚未掐掉根的黄豆芽,跑进了她的卧室。
  叶新萌痴痴呆呆地站立着,一时不知说些什么,纵然想说什么也来不及了,吕萍已拂袖而去,叶新萌后悔不迭,那只拿着锅铲的手早已放下了锅铲,犹如放下了屠刀。
  不知为什么,她的那只手抖动得厉害,隐隐生疼。
  这时,她想起《儒林外史》中范进中举后发疯,被老丈人胡屠夫打了一耳光的那一回:胡屠夫见女婿范进疯了,便一耳光打过去,范进晕倒在地,胡屠夫站在一边,不觉得那只手隐隐地疼了起来,最后便向郎中讨了一副膏药贴在掌心。
  多么可怕!多么可怕!!
  一向温柔和自己竟然像胡屠夫一样暴戾,手持锅铲,出手这样重,终于得到报应了,她的手也疼了起来,也许真该贴上一副膏药。
  母亲可以打孩子吗?
  母亲打孩子至少要具备三项条件:一,孩子年幼,不满十岁;二,不能用工具打;三,不能重打,只能用手轻击,以示警告。
  而叶新萌却触犯了两大禁忌:一是动用了工具锅铲;二是女儿已成年,是大闺女了。
  这犯忌的结果很严重,深深伤害了女儿的自尊。尊严是生命之花的根,伤害了生命的尊严,犹如伤害了生命之根。
  叶新萌意识到自己犯了严重的错误。
  她为什么会犯错?这与草鞋有关,她在上大学的年轻时期,在学校举行的一次文娱晚会上,认识了最初恋人,后来两人的感情发展得越来越深,他把一只家族传承了三代的历时百年的草鞋送给她,告诉她,那只草鞋是最赤诚的定情信物。
  然而赠送信物的恋人最终失信。
  二十多年来,她一看见草鞋就想起二人世界里的背信弃义,她特别痛恨欺骗,正因为如此,她才会说出舞会上多流氓和骗子的过激话语。
  当女儿刺探关于草鞋的秘密时,她不好意思说出真相,只能用善意的谎言掩盖实情。
  女儿说得对,彼一时,此一时,彼时与此时不一样,她不能用自己彼时的情感经历来衡量此时的行为取向。
  彼时主义不同于此时主义。
  上辈人喜欢把彼时主义当成一个狭小的圈子,把晚辈的此时主义套进去,一旦能套进去,就认同晚辈,一旦套不进去就否定晚辈。
  这是上辈人最大的狭隘和愚昧。
  最后的一抹残红在窗台上彻底退去,黑色沉重地覆盖下来,裹住了叶新萌的身子,她按亮了厨房里的灯光。
  她一边思忖,一边炒菜,不久,就把一家四口人的几样菜全炒好了。
  饭菜已经备好,叶新萌拧开水笼头,自来水哗哗冲洗着她的双手,也冲洗着她的心。
  当她关上水笼头,擦干双手时,她觉得应该向女儿道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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