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堪为人师

　　朝云暮雨，彩虹飞架。晨风夕霞，炊烟袅袅。有呼儿唤女，扶老携幼；有鸡豕争食，牛儿反刍。夜幕之上，繁星点点。山间胶林，百鸟鸣唱；潺潺小溪，小鱼跃水；青青草丛，虫儿低吟。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好一个世外桃园，岭南如诗如画！如果不是我师傅其荣叔将我弄成了大憨，我将会在银沙队里长住下去，观云听雨，赏风吟月，直至终老山林。但这不可能。
　　在银沙队里，我拿着五颜六色的标语和浆糊，屁颠屁颠地跑来跑去，在人家瓦房的墙壁上乱刷乱贴，搞得到处花花碌碌，喜气洋洋，仿佛每家每户都成了公厕。大人就不说了，就连拖着鼻涕的三岁小屁孩，老远见了我就会做鬼脸乱喊乱叫：“大憨，搞运动了，搞运动了！”这令我很伤心。我又不是我师兄阿狗，我只是叫憨，怎么可能是大憨了呢？但我师傅其荣叔却不在乎，他坚持认为我几个师兄弟都是如假包换的大憨。“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他肩负着教育之重任。
　　我师傅好为人师。不管何时何地，何种场合，我师傅在认认真真做人，踏踏实实做事之余，还不忘对我们几个师兄弟实行严格的教育。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用他的话来说，从大处着想，就是为了我们农场里的广大人民群众不再在野地里拉野屎，为我们这些下一代将来能很好地接他的班，让建厕大业后继有人；从小处来看，就是为了让我们这些愣头青少做些“大憨”的傻事，不再学我师兄阿狗，干那吃饱了撑的要浸水那样无趣的事情，学会做人要“食脑”，也就是动脑子。我师傅认为这是他作为师傅和长辈责无旁贷和义不容辞的责任，我们几个师兄弟也这样一致认为。
　　学高为师，身正为范，正人先正己。我师傅人品高尚，工作勤奋，技术过硬，全建筑队只有他和黄贵叔是八级技工，在全县也是少有的，就连国庆叔也不是。我师傅对我们践行言传身教，那是不管何时何地，无处不在，并做得润物细无声的。我师傅赌我师兄阿狗十五个大包子吃不了撑的，要我扶我师兄阿狗下鱼塘浸水减压的事，就是很好的证明。这让我们明白，做什么事情都要适可而止，不能死撑，否则，撑过头就要和我师兄阿狗那样成了要浮在水面的“大憨”。
　　公厕砌地基的时候，我师傅带领我们搞百年大计质量第一的大会战，我们不是八小时工作制，而是十二个小时以上连续干，除了吃饭。我师傅说，不这样不算是打了一场人民战争的大会战，对不起人民群众，也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银沙队的领导特批给我们的十来斤肉。幸福不会从天降，社会主义等不来。我们就跟着我师傅苦干巧干，大干快上，让厕所一天就变了一个样。
　　大会战就要肚里有食，肚里无食犹如马无夜草，马无夜草不肥，当然就跑不快了，这是人所共知的道理。下午，我师傅就从阵地上提前撤了下来，将指挥大权交给我师叔阿孖乸，让他领导我们打扫战场，而我师傅就亲自去处理银沙队苏书记送来的十几斤猪肉，准备晚餐。
　　我师傅用锄头在工地旁边结实的泥地上打了个灶，摆上个大瓦锅，将猪的瘦肉割下来切好放锅里加水，然后点着木柴用文火熬汤，熬好后再加盐、料酒和葱花。做完这件事后，我师傅便将肥猪肉切成细细的薄片，架起大铁锅生煎。他做这件事情几乎用了一个下午。
　　当然了，生煎肥猪肉一定要有酱油，所以还要有人打个下手。我师傅就叫我从工地回来去打酱油，于是，我就跑去找墨斗黑妹。
　　我跑小卖部去找墨斗黑妹，却看到我师弟憨出不知啥时偷跑出来，正卖了瓶汽水在喝，还和墨斗黑妹聊得火热。我说“憨出你偷奸耍滑不干活，回头我告诉师傅”。憨出说“先喝瓶汽水开开胃，回头好吃肉”。给我也卖了一瓶。
　　傍晚，从架在公厕旁边的大铁锅里，飘出一阵阵生煎肥猪肉的香味，引来了几条在胶林游荡的野狗围着灶头乱窜。我师傅一边骂骂咧咧地拿着烧火棍赶狗，一边大声说：“收工，收工！过来吃饭，要不，有好东西全都让狗抢了。”
　　我们几个师兄弟一听，把泥刀、铲子和灰桶之类的工具往工地上随便一扔，就跑了过来。惹得我师叔阿孖乸一边收拾工具，一边恶狠狠地骂。我们手也不洗就端起了碗，自小大人就教导我们，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我师傅先给我们每人舀了一大碗浓汤，还装一大盆饭，笑着说：“先就着汤吃饭，然后吃肉。汤大补，年轻人多喝点，干活才有力气！”我们蹲在地上吃，而他自己并不吃，说年轻人饿不得，他无所谓，要等我师叔和师伯一起吃。我师傅吃苦在前，享乐在后，真好人！
　　当我们喝下浓汤，吃下一大盆饭后，肚子又胀又腻，香喷喷的生煎肥猪肉就实在咽不下几块了。而这时，我师傅和我师叔师伯这几个老东西才刚刚开始迎风把酒，就着肥肉，还有一碟不知从哪变出来的花生米大快朵颐，不久便有几分醉意了，还你哼一句我吼一嗓地唱起粤曲来。妈的，上当了！
　　民以食为天，醉酒当歌，人生几何？我师傅和我师叔师伯，何等逍遥，何等快乐！而我们只能在一旁干瞪眼。
　　我师傅哈哈大笑，然后脸一绷：“小子们，大憨了吧？简直无脑，怎么教也不聪明！不是我不教你们哦，听着，人要‘食脑’(动脑子)，做事情不管好丑都要先用脑子想一想，要不，脑袋就是屁股。你们以为这个世界是那么好混的吗？好在你们是生在红旗下，长在甜水里，要是在旧社会你们早就饿死了！”
　　经历过这次永生难忘的洗脑教育之后，我与我的师兄弟们一致认为，亏是不能吃了，当也坚决不能上了，于是遇事处处小心。但蠢事时时有，次次不相同。我们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他当，真可谓防不胜防。
　　地基砌好后，到了砌砖墙的大会战，我师傅又故伎重演煮了一锅猪肉粥。我们当然吸取了教训，用大盆子盛得满满的，绝对不会比他少，看他还有什么把戏让我们吃亏。但很奇怪，我师傅却很斯文地用个小碗来盛，还只盛了半碗，与他五大三粗的体格不相称。
　　我师傅其荣叔蹲在树萌底，又开始微笑，用一只手托着小碗表演，连筷子也不用，将碗放嘴边左右各转几次，吹气让粥温度下降。接下来，左转一下，“呼”的一口；右转一下，“呼”的一口，反复几次，粥便一喝而光。然后，再如法炮制，速度飞快，神乎其技，喝了一碗又一碗。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们盆大粥多散热慢，吃的速度自然就慢了。当我们狼狈不堪地喝完了自己盆子里的那份热粥，想再要的时候，锅底早就朝天了。而此时，奇荣叔不知喝下了多少，蹲一边十分幸福地打着饱嗝，对着我们笑：“你看你看，你们又大憨了吧？蠢到家了！教死也不会。”
　　唉！姜还是老的辣，见过猫捉老鼠吧？我师傅就是将我们当老鼠来耍的。我们将他如此特别能战斗的吃粥方法，叫作“转盘机关枪”吃法，我们是小米加步枪，太落后了。不会与时俱进，实在斗不过他，但也只好认命，落后就要挨打，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其实，我师傅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上，绝对是个智商超群的智者，脑袋里装满了民间的智慧，堪为人师。这不是从书本里就能学得来的，这是人生历练的结晶。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这也再一次证明，劳动人民真伟大。
　　我师傅其荣叔就是用这样狡黠的方法，让我们在这个光明的世界之上，一次又一次地成为“大憨”，一次又一次地接受教育，来个拔苗助长，让我们在人世间学会“食脑”。
　　在这个七十年代末的最后一年，我十六岁了，本是个信心爆棚不知天高地厚的阳光少年，前途正未可限量。但就这样一次次被我师傅骂作“大憨”，我也终于真正地感到自己就是个如假包换的大憨，有些沮丧。真是一天不被骂，跟不上我师傅。我如今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与我师傅留给我的“大憨”情结不无关系。其实，在这个人世之上，任谁都是大憨，只不过大都以为自己是聪明人罢了。
　　在银沙队平淡如水的日子里，我师傅其荣叔将我弄成了老老实实如假包换的大憨，我不敢出声，但也没有意见。只是，谁要跟我“咕噜咕噜”说些道道貌岸然，貌似正义实质是大憨的话，那我就要一本正经地告诉他：除了我师傅，我谁也不信。在这个大千世界里，我师傅已经教会我什么是“大憨”，你大憨就好，你休想把我也弄成大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