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一束汽车的灯光照在她的身上，紧接着传来了刹车的声音。墨涵完全沉浸在绝望的痛苦里，只顾闭着眼睛哭，对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竟然没有听见。
　　直到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出现，她才发现那个经常到饭店吃饭的美国黑人大兵杰克森站在眼前：“林，怎么会是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他非常吃惊，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露出满口雪白的牙齿。
　　墨涵看到他就像溺水时抓到了一颗救命稻草，心里有了一线希望。她哭哭啼啼的把刚刚发生的事讲了一遍，杰克森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对她说：“这么说岛上的中国人都不敢收留你了……我看这样吧，我先把你送到我的一个香港朋友梅先生那里，他在我们基地附近有一个小农场。我会交代他，你短时间内的吃住都没问题。”
　　墨涵感激地说：“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只是这样做可能会连累你，你不怕马修斯报复吗？”
　　杰克森爽朗地笑笑：“我们和岛上的本土人基本上没有来往，他报复不了我的，放心好了。你先住下，有些问题可以慢慢解决。”
　　他见墨涵流着泪点点头，就走上前去，伸出手把她拉起来。又扶着她走出菠萝地，坐进了吉普车里。
　　
　　在梅先生家里，一家人很热情的接待了墨涵。梅太太煮了一大碗香港汤面，在里面放了一个鸡蛋和一根腊肠。墨涵香香地吃了下去，鼻尖上泌出了一小片细密的汗珠儿。
　　吃完面，梅先生又和杰克森一道，把她送到了美军基地附近的一个小农场。
　　说是小农场，其实就是三间用木板钉的房子和一小片香蕉林。平时这里只有两个香港女孩子住，她们都是梅先生的亲戚，在这里一面读书一面等待到美国留学的录取通知。
　　梅先生把墨涵安排在她们隔壁的一个小房间，交代她们和墨涵一块吃饭。看得出来梅先生和杰克森的关系不错，他很仔细的嘱咐着两个女孩，要她们好好照顾墨涵。
　　墨涵请杰克森给神父送个信儿，让他知道她在这里。她给神父的纸条只说是到航空公司去买机票，神父没有她的消息一定非常着急。
　　她和杰克森挥手告别，并且真诚的向他致谢。他羞涩地笑笑说：“林，我们是朋友，别那么客气。今晚好好睡个觉，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拜拜！”说完话吹着口哨，跳上了吉普车。
　　
　　墨涵躺在木头房子的小床上，透过窗户玻璃看着满天的星星。那些星星不停的眨着眼睛，好像也在流泪，就像此刻的她一样。
　　她不知道天亮以后会怎样，也不知道没有了钱，她怎么离开这里。祖国和家就像一个遥远的梦……她把枕头盖在脸上，流着泪喊着罗清泉的名字：“清泉……我该怎么办……”
　　
　　一束阳光从窗户的玻璃上照进来，墨涵睁开了浮肿的眼睛。很奇怪，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她想从床上坐起来，可是浑身就像一团软面团，没有一点力气，脑袋昏昏沉沉炸开一样的疼……她又昏睡过去。
　　高个的女孩叫阿凤，她轻轻推开门来喊墨涵吃早餐。她见墨涵脸色通红，脸上的表情很痛苦，就走上前来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这一摸她大吃一惊，急忙冲门外喊着：“阿珍，快来看看，林小姐发烧了！”
　　听见她的喊声，叫阿珍的矮个女孩也走到墨涵的床前，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哎呀，烧得很烫啊！阿凤，怎么办呀？”
　　这个小农场远离公路和市区，没有通讯设备，无法和外界联系。两个女孩看着昏睡中的墨涵，焦急地对视着。
　　阿凤是个有主见的女孩，她对阿珍说：“我们无法通知别人，只有自己想办法了，不能看着林小姐烧坏了身体。阿珍，你去用板蓝根煮点水给她喝，我给她吃片退烧的药，再用酒给她擦擦身子，物理降降温。这两个土办法也许管用哦。”
　　阿凤轻轻地摇着墨涵的胳膊，对着她的耳朵小声说：“林小姐，醒醒啊，你发烧了，起来吃点药。”
　　墨涵勉强睁开眼睛看了看她，点点头又闭上了眼睛，她的神智已经不太清醒了。
　　阿凤把一片白色的大药片塞进她的嘴里，又把她的头抱起来，把水碗放到她的嘴边。看着她把药片咽了下去，阿凤把她平放在床上，解开了她的衣服扣子，把红酒倒在手心里，用两只手把酒沾得均匀了，在她的胸前轻轻搓着。
　　阿凤把墨涵的前胸搓得红红的，又把她的身体翻了个个，用酒在她的后背上继续搓着。看着墨涵前胸和后背都出现了紫红色，脸色已经不像刚才那样赤红了，俩个女孩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有了一丝轻松。
　　
　　中午时分，天上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湿漉漉的海风从窗口吹进来，空气里氤氲着一股淡淡的海腥味。
　　墨涵从昏睡中醒来，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见阿凤和阿珍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焦虑的看着她。看她醒了过来，俩个人都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墨涵看她们俩笑得那么开心，就轻轻地问：“你们……你们这是笑什么啊？”
　　阿珍高兴的说：“林小姐，你可醒了，快把我们急死了。我们在笑两个土医生还真的治好了你的病。你早晨烧得吓人，浑身滚烫滚烫的。我们好担心，怕你的肺烧坏了。给你吃了退烧的药片和板蓝根煮的水，阿凤又用酒给你搓了前胸和后背。现在好多了，身上不热了，脸也不那么红了。”
　　听阿珍这么一说，墨涵觉出了前胸和后背真的有点火辣辣的疼。她隐隐约约的记起了早晨那次醒来的情形……她感激的看着俩个善良的小女孩，眼里含着泪水，哽咽着说：“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要不是你们精心的照顾我，我现在哪能这样清醒……都说大恩不言谢，可我还是要说声谢谢！谢谢你们！”
　　墨涵的道谢，让两个女孩很难为情。阿凤脸儿红红地说：“林小姐，举手之劳没有什么，这点小事不值得谢我们，你的病好了比什么都强。只是你……”她看着墨涵有些犹豫，把下面的话咽了回去。
　　墨涵知道她要问什么，就叹了一口气说：“我知道你们想问我什么……你们想问我为什么会这么狼狈，一个人在这里无家可归……”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艰难的吞咽下一口唾沫，接着说，“好吧，我把我的故事讲给你们听……”她从香港启德机场讲起……
　　
　　两个女孩听墨涵讲到到甄美丽和王春瑞双双走进拉瓦河的时候，眼睛里闪动着泪光，心里替他们无限惋惜。
　　她们知道墨涵因为拒绝马修斯的求爱，被扔在荒野里无处安身时，竖起了大拇指：“林小姐，你真了不起！要是我们遇上这样的事，也会和你一样，宁死也不屈服。”
　　墨涵点点头：“是啊，作为一个女人，不管活得怎么艰难，都不能放弃自己的尊严。只是这样做会付出极大的代价，就像我现在这样。”
　　阿珍说：“即使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因为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无法找回来……比如贞操和尊严。”
　　墨涵赞同地说：“说得对极了，我们中国女人在外面要活出个样来，不能给亲人丢脸。”
　　阿凤握住墨涵的手说：“林小姐，你就在这里住下吧，我们一定尽全力帮助你。因为我们不仅仅是帮助你一个人，我们也是在帮助大陆同胞和所有的女人。”
　　墨涵已经擦干的泪水重新夺眶而出，她握住俩个女孩的手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样的感激话，才能表达出我此刻的心情。只说一句，作为女人，作为姐姐，作为大陆同胞，我都要谢谢你们！”
　　
　　黝黑的暮色已经笼罩了整个海岛，墨涵呆呆地坐在香蕉林外的一块大石头上，眼巴巴的望着延伸进椰林中的小路。这条小路通到山外的公路上，三天来她每天都到这里来等池额神父。
　　杨文杰走后，池额神父成了她最亲近的人。她在心里把他当成了父亲，对他有着深深的敬意和依恋。她也不知道神父来了之后，会有什么办法帮她离开这里回到祖国。但她相信神父一定会想出办法帮助自己。
　　她不知道为什么三天了，神父还不出现，心里就像被猫抓了一样慌乱。她没有痊愈的身体仍然很虚弱，四肢还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夜色已经很暗了，海风吹得香蕉树叶沙沙作响，树林里的蝉鸣声格外清晰起来。那条细细的小路，已经完全掩藏在黑暗里。
　　她的心里极度失望，眼里闪动着泪花，嘴里轻轻地说：“神父啊神父，您怎么还不来呢？您不知道这三天我是怎么过来的，快来帮帮我……”
　　
　　一束刺眼的灯光停留在公路上，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墨涵知道这样有力的脚步声绝不会是池额神父，周身的神经立刻绷得紧紧的，紧张的注视着椰林中那条隐藏在夜色里的小路出口。
　　“林，是你吗？我终于找到你了！”奔耐满脸汗水的站在墨涵面前，毫不掩饰心中的兴奋，羞涩地笑了。
　　墨涵见到他，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心里顷刻间注满温暖。从石头上跳下来，急切地问道：“奔耐，真的是你呀？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奔耐用手搽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这些天马修斯到处找你，我一直在为你担心。昨天抽空到教堂去找神父，想问问你的情况。神父没在，我看到了杰克森留给神父的纸条，就到基地找到他，问出了你的下落。白天不敢来，怕被人发现，只好现在来了。林，你还好吧？”
　　墨涵眼里含着泪，轻轻点点头：“还好。”
　　奔耐摇摇头：“不，你看上去一点也不好。是马修斯的错，他……不该那样对待你。”他一脸愧疚，好像做错事儿的不是哥哥，而是他自己。
　　墨涵擦擦眼泪叹口气：“唉，奔耐，我已经被他逼到绝路上了……现在已经无路可走了。”
　　奔耐摇摇头：“林，别那么悲观。你的护照还在吗？只要护照还在就不怕。”他从衣袋里拿出五张百元美金递给墨涵，“林，这是五百美金，刚够你的机票钱。”他的脸上又出现了愧疚的神情，“你是知道的，我赚的钱都让母亲拿去了，这是我从商店里临时凑的，有点少。”
　　墨涵的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她哽咽着说：“奔耐，亲爱的弟弟，我怎样说才能表达出心里的感激呢？我知道你给我的五百元钱要冒多大的风险。要是让马修斯知道了，你和你的母亲都要受到责罚，你的商店也保不住了……所以我再难也不能要你的钱，你的心意我心领了。”墨涵把钱又塞回奔耐的手中。
　　奔耐把钱塞回墨涵的手里，不高兴地说：“林，你是看不起我吗？风险是有，但我也是个男人……”他把话停了下来，羞涩地看了她一眼，“你是我最喜欢的中国姐姐，为你冒一次风险又有什么关系。神父回来你就去买机票吧，早点回家去……”他的眼里闪动着泪光，把脸转过去，不想让墨涵看见。
　　墨涵流着泪轻轻地说：“好弟弟，中国姐姐谢谢你！一直以来你都背着马修斯，真心实意的帮助我，你的情谊我心里明白……姐姐很幸运，在这里认识了你，你是一个最了不起的男子汉！”
　　奔耐擦擦眼睛笑了笑：“林，听见你这样说，我非常高兴。我愿意做你心里最了不起的男子汉，因为你在我心里是最美最好的女人！”
　　奔耐把手中的一个塑料袋放在石头上，从里面拿出了几罐百威啤酒和一堆小食品，看着墨涵说：“林，中国姐姐，你们中国人临别前都要喝酒告别，今天我带了啤酒，在这里和你告别。因为你走的时候，我不能到机场去送你。”他的眼里又含满泪水，低下头去。
　　墨涵的眼圈又红了，有些伤感地说：“奔耐，你做的一切都令我非常感动，姐姐不知说什么好。好吧，我们就在这里告别，也为你祝福。希望你有机会到中国去，姐姐在中国等你。”
　　奔耐打开两罐啤酒，递给墨涵一罐，把一罐拿在自己手里。俩个人在柔美的月光下，对着满天的星光，泪流满面的举起啤酒……
　　
　　池额神父四天前离开海岛时，见到了墨涵留下的纸条，知道她到江亦冰那里去取钱，然后买机票，第二天回国。
　　他因为急着到K岛去，来不及等墨涵回来，也给她留了一张纸条。意思是说教会有事要他到K岛几天，不能到机场去送行了。但是上帝与我们同在，会保佑每一个人。他叮嘱墨涵一定要十分小心，防止马修斯阻挠。同时祝她一路顺风，顺利到家和亲人团聚。
　　今天中午当他赶回教堂的时候，看见自己留的纸条仍在原处，可见墨涵并没有看见它。它的旁边又多了一张纸条，落款是一个不熟悉的名字杰克森。纸条上只说请神父回来后和他联系，上面有他的地址。
　　神父的心里马上有了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他猜想一定是墨涵出事了。
　　他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急忙开车到美军基地，找到了那个黑人大兵。他听完了墨涵的遭遇后，紧锁着花白的眉头，脸色非常凝重。
　　他对杰克森一再致谢，说这个善良的年轻人等于救了墨涵一条命。杰克森羞涩地笑笑说：“我和林是朋友，应该的，不必客气。我们走吧，林一定急坏了。”
　　
　　墨涵把一片宽大的香蕉叶子顶在头顶，遮挡着下午炽热的阳光。她仍然坐在香蕉林外的那块大石头上，等待着池额神父的到来。石头被太阳烤的很热，两只脚就像踩在乡村的火炕上。
　　椰林里隐隐约约传来说话的声音，墨涵歪着头仔细的倾听着。她的脸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因为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知道是神父来了。
　　她从大石头上跳下来，顺着小路朝声音的方向跑去。在椰林的边缘，她看见了神父花白的长发……这一瞬间她停住了脚步，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心里激动不已。她朝着神父高喊一声：“神父……您可来了……”就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
　　神父和杰克森笑着朝她摆摆手，快步走了过来。在相距不到三米的时候，墨涵突然发出一声瘆人的惨叫，神父和杰克森都停住了脚步，屏住了呼吸……一条热带特有的色彩斑斓的毒蛇，把三角形的头贴在了墨涵的脚上，停留了一小会儿，钻进了旁边的草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