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失爱侣对叶卧床 诉衷情雅茹劝母

　　对叶躺在炕上，目光呆滞地盯着黑黢黢的屋顶。那双明亮的、大大的眼睛，变得呆滞而混浊。她就这样已在炕上躺了半个多月了。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时刻在等待着生命的终结。路永年的死，带走了她活下去的兴趣和勇气。
　　一想到路永年已死的事实，她的心就痛的颤栗！她多希望那只是个梦魇，待她睁开眼，他依然安然无恙。心里这么想着，恍恍惚惚就真的以为，心里那些可怕的事情，是一场噩梦了。有时听见窗外窸窸窣窣的声响，更坚定了她的这种想法。路永年还活着！听，他正蹲廊子里，用柳条编织着篮子和背篓呢！
　　每到春暖，柳枝抽出柔嫩的黄绿色的叶子的时候，路永年就拿起一把大剪刀，到山坡或路边的柳树上，咔嚓咔嚓剪下许多筷子粗细的枝条来，捆起来背回家编织箩筐、背篓、篮子等各种日常农具。路永年的一双手不但会写文章，还会扶犁耕田，还会制造各种工具。
　　杨对叶曾为自己拥有一个，心灵手巧、温文尔雅的丈夫而感到自豪，每每看到村里那些粗俗鲁莽邋遢腌臜的庄家汉子，更觉得自己幸运。若不是后来发现路永年出轨，她一辈子都会傻傻地以为自己是一个幸福的女人。生活再艰辛困厄，只要丈夫贴心，她就有活着的动力。即使不贴心，只要丈夫活着她就不感到绝望。
　　“哎呦！”对叶轻轻声唤了一声，翻身又侧着躺下。在炕上躺了太久，她觉得浑身酸痛麻木难忍，调整了一下姿势，以减轻疼痛。一翻身，她的脸正好面向了窗子。窗外明媚的阳光，就透过窗户撒在了她的脸上。温暖而祥和的阳光，让她悸动不已。她从来没有觉得，阳光像此刻这般美好过。
　　“娘，吃口饭吧！”雅茹端着一碗饭从门里走进来，看见对叶醒着，说着就把饭放在了她的眼前。
　　对叶瞅了一眼眼前冒着热气的饭，咽了咽唾液，轻轻摆了摆手说：“拿走吧，娘吃不下去！”那是她最爱吃的米糊糊饭，是一种小米掺着土豆块熬成的糊状的饭。她看着很馋，却懒得张嘴去吃。
　　“娘，你就吃些吧，你看你都瘦的皮包骨头哩！”雅茹眼眶一红，恳求道。
　　对叶轻哼了一声，闭上了眼晴，心想就这样饿死好了。吃了饭就得活着，如今的她，还活个什么劲呢，丈夫死了，又没个儿子，以后指靠谁呢！当生活失去了奔头，便没了要努力的打算。
　　“娘，我大殁了，如今你也不想活了，我们祖孙仨可怜的咋过活呢？”雅茹说着，粉扑扑的脸蛋上就挂满了泪珠。
　　对叶的心，忽然痛的痉挛。那稚嫩的脸，那乞求的眼神，那悲苦而无助的神情，以及那让人听罢柔肠百转的话，深深打动了她的心。在这个家，饱受苦难的不是她，而是她年幼的孩子。她看到了孩子眼中的恐惧，那种怕被遗弃的担忧。失去了双亲，在这炎凉薄情的世上，幼小的孩子该怎样艰难地长大呢？雅娴倒还好些，她最放心不下的是雅茹。雅茹虽比雅娴长得水灵，可是瘸了腿，长大也难有个好的归宿，一辈子都是她的牵绊。
　　“娘，你就吃口饭吧，我大走了，我和姐姐再不能失去你哩！”雅茹说罢，扑到对叶的身上，抱着娘，咧嘴哭了。
　　对叶心里酸楚难当，干涩的眼眶也湿润了。她的孩子，就像那嗷嗷待哺的幼鸟，没有了母亲，怕她们长不大。母女俩悲苦万端，拥抱着放声大哭。
　　听到哭声，牛佳慧和雅娴慌慌张张从北厢房里跑了进来。
　　围墙坍塌的庄院，坐西朝东，西边依托着山脉是正主，所建房子叫上房，也叫正房，北方的房子自然就成了厢房。四合院在建筑上，通常北面是正房，东西是厢房，南面是倒座，东西南北四面都是房子，中间是天井，整体由廊子贯通。坐北朝南，北边的就是正房，南边是南厢房，东边的房子叫东厢房，西边的叫西厢房。但在山区，一般是按照庄院所依托的山脉方位决定的。上房是家中长辈住的，厢房是晚辈住的。路永年家有三间房子，上房是瓦房牛佳慧住，北厢房和南厢房是窑房，分别是对叶、雅娴和雅茹所住。
　　看到母亲和妹妹抱成一团哭，雅娴也忍不住哭开了。母女三个一起哭，牛佳慧心里更是难受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老来丧子，简直就是要了她的命。她之所以比她们母女三个坚强，能够一如既往地照料着这个家，是因为她不想让自己的儿子死不瞑目，她必须得照顾好他留下的孤儿寡母。
　　“娃娃儿呀，都别哭哩，人死不能复生，咱活着的还要打起精神来好好地活下去。”牛佳慧抹了抹眼角混浊的泪水。那张慈眉善目的脸，没了往日的容光，看起来像张老树皮。看着娘们仨哭成了泪人，老人褶皱的脸上也爬满了泪水，但仍强打起精神说。
　　不到五十岁年纪的她，看起来像过了六十岁。她有四个孩子，路永年是她唯一的儿子。三个女儿，嫁的都比较远，平时很少来走动。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她更疼爱的是儿子。儿子是她的依靠，是她的精神支柱。可如今儿子殁了，她活着还有啥奔头呢！老人说着打气的话，自己倒先泄了气。家里的顶梁柱倒了，这个家破败了，还能起得来么？又没个顶事的儿郎，儿媳妇八成是要走的。留下俩年幼的女孩子，她何时能将她们抚养成人呢！老人终于憋不住内心的苦痛，哇呀哭出声来。
　　牛佳慧撕心裂肺的哭喊，像声声闷雷击在了对叶的心上，她昏昏沉沉的脑袋霎时就清醒了许多，她轻轻推开伏在身上的雅茹，挣扎着坐起身说：“娘，你刚还说让咱打起精神活人哩，你倒先泄气哩！”
　　阳光透过窗子照在了对叶的脸上，像白色的颜料泼在了白纸上，晕染的纸更显苍白。暖洋洋的光，让对叶觉得很是舒服，就扭头向窗外看去。明媚的阳光像一双温暖的手，像路永年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她的每一寸肌肤。那想法让她倍感羞赧，苍白的脸上顿时就有了血色。
　　活了三十年，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发现阳光的美好。那明亮而又柔和的光辉，不该在她的生命中失去，就冲这一点她也得好好活着。
　　对叶伸了伸懒腰，拢了拢蓬乱的头发，颤颤悠悠地从炕头上溜下来，扶起跪坐在地上的牛佳慧，动情地说：“娘，你起来吧，我知道你心里比我还苦，从今儿个起我们打起精神活人！”
　　“对叶，娘盼的就是你的这句话，家里的顶梁柱倒了，你得立起来，不然这个家还有啥指望呢！”牛佳慧抓着雅娴的胳膊站起身来，撩起衣襟擦了擦眼泪，欣慰地说。这个儿媳妇没有令她失望，对叶从小在她家长大，虽说是童养媳，但她一直都是拿她当女儿看待的。虎父无犬女，杨百寿虽下场悲惨，但一生刚强。杨百寿是民国时期的保长，有国民党党籍，解放时顽固不化，据说受尽了折磨，宁死也不妥协，最后被枪毙了。她相信，对叶也有她爹的那种大无畏精神。
　　看着对叶深陷的眼眶，呆滞的目光，憔悴的脸庞，蓬乱的头发，牛佳慧心酸不已，红红的眼眶里又涌出了泪水。
　　“娘！”对叶抬手擦掉牛佳慧眼角的泪水说，“娘！以后我就是你的半个儿！”说完整理了一下掖起的衣角，慢悠悠地往屋外走去。
　　屋外阳光柔和，院子周边鸟语花香，田野里草木葱茏。对叶从未觉得，习以为常的这些东西，如此刻这般美好过。她倒是理解了那句话——好死不如赖活着。
　　生活啊，让这个饱受苦难的女人，在经历一场生离死别的困苦之后，再一次给了她活下去的勇气。死者长已矣，生者当勉励。不管有多不舍，不管有多痛苦，死去的人都不可能再回来。当她开始明白这些时，也明白了更多的道理。自己的命，还属于这个家庭，属于两个女儿。
　　虽是短短的半个月，对她来说却度日如年，因为她每天都在思考生还是死的问题。她虽读书不多，但相伴路永年多年，耳濡目染懂得了许多道理。只是那些道理，都没有能告诉她，怎样来选择自己的生死。其实她的想法远没有说的这么复杂，就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的问题。活着固然艰辛，死了固然解脱，但最后她的内心告诉她，即使艰辛也得选择活着。
　　对叶忽然被自己的行为逗笑了，她觉得自己像旧社会的老夫子，摇头晃脑吟了一堆废话。
　　她抬头看着眼前这个从冬天的萧瑟里走过来的，满目青翠而富有生机的村庄。像个斗士一样，有了战斗下去的勇气。就算之后她所面对的生活有多艰难，她都要在这个村子稳稳当当地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