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病女子

　　夜深人静。
　　透过窗户上不知啥时间破开的窗格纸，看着窗外清凉如水的月光和夜空中几颗稀疏的星辰，武秀元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此时他的心中好似打翻了五味瓶一样，酸甜苦辣各种滋味揉和在一起，说不出是个啥滋味。妻子关月娥离开他和儿子已经三年了。虽说他和妻子结婚才刚刚一年，可他们二人感情笃厚，恩爱有加，他不想亏了妻子，所以在妻子亡故之后，他为妻子办了一场风风光光的葬礼。那场葬礼几乎让他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但他不后悔。自从妻子亡故之后，为了照料好儿子他和母亲可没少作难。如今母亲的岁数越来越大，腿脚行动起来也越来越不灵便，可是每日还要带孙子，还要为他洗衣做饭，已经操劳了一辈子的母亲，到了如今这把年纪跟着他也没享过一天的清福。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心里不安，就觉得在母亲面前有愧。面对家中如此情景，他也想到过再续妻室来替母亲操持家务照顾儿子，虽说也曾有媒婆前来来为他提亲，可女方皆为寡妇而且都拖儿带女，这让他很是为难，一来他怕将来成亲后再有孩子，孩子多了，就凭他打铁的手艺和家中那几亩薄地，养起来艰难不说而且几茬，大人如若厚此薄彼伤了和睦不说，恐怕还会影响到孩子的情绪。大郎现在可是他武家唯一的血脉，如今长得是眉清目秀聪明伶俐活泼可爱，是他和娘的心头肉掌中宝，是他生命的全部希望和寄托，他可不想为了一个女人而让大郎受到丝毫的委屈。二来他怕不慎娶了一个尖酸刻薄的女人对娘再不孝敬，到那时自己的罪孽可就大了。常言说：“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衣。”谁也不会去扒开谁的心去看个黑红来。茫茫人海之中，能娶到一个善良贤淑而又完全合乎自己心意的女人谈何容易？为此他也就将续弦之事给搁了下来。思来想去，武秀元的心中越发的烦乱。他索性用被子蒙上了头，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烦心的琐碎之事，让一切顺其自然吧！再说了，明天一大早他还要下地去收割庄稼哩！母亲年事已高还带着孩子，根本帮不上他丝毫的忙，好几亩地的庄稼够他一个人忙活一阵子了。
　　第二天，武秀元起了一个大早。他洗漱完毕之后便去临着官道的铁铺里去推车准备下地，当他刚刚走进铁铺时，远远便看见铁铺前的屋檐下黑乎乎的有一团东西。此时天还不是很亮，而且相距得有些远，他一时看不清是啥东西，心头不由疑云顿起警惕着赶紧向那团黑物奔去，边跑边吆喝道：“谁？谁在哪？”可四周静悄悄的一片沉寂，除了风吹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的动静了。他心里不由涌起了一丝惊悚。当他奔至那团黑糊糊的东西跟前时这才看清——原来是一个人躺在地上，看样子好像还是一个女子。她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蓬头垢面的卷曲在地上。
　　“喂，起来，快起来！”武秀元冲躺在地上的女子喊了几声，见没反应，心中有些疑惑：该不会是一个要饭的叫花子死在这里了吧？想到此处他不由得蹲下了身子，伸手试探着摸了摸女子的鼻腔发觉尚有呼吸，于是又摸了摸她的额头，感觉她的额头就像是被炭火烧红了的铁块一样烫手。原来只是一个生病的叫花子而已。他常常舒了一口气，抬起头向四周望了望也没瞧见一个人影，于是他拖起地上的女子想把她搁到路边上去，然后赶紧推车下地。常言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闲事不胜赖不管。”当他将地上的女子拖起时转念又一想，自己既然遇上了她就不能见死不救。常言道：“见死不救一场大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于是他将女子从地上扶了起来，准备背她回家让母亲救她性命时，女子却艰难地睁开了眼，从喉咙里勉强挤出了两个字“水，水。”
　　“姑娘，这就是俺家。我扶你回去让俺娘给你熬碗汤喝行么？你放心吧，我不是坏人，也不会伤害你的。”武秀元向女子说道。
　　女子冲武秀元无力的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而后很快就又闭上了眼睛。
　　武秀元几乎是半拖半抱的将女子弄到家中，把她安置在椅子上坐稳之后，赶紧去灶房里叫来了正在做早饭的娘。田氏跟着儿子来到了女子跟前，在查看了一番之后，觉得她病得不轻，于是连忙吩咐儿子将女子扶到屋内的床上躺了下来，自己则赶快去给她熬姜汤。田氏母子二人一阵忙活之后，终于将一碗热乎乎的姜汤给女子喂了下去。可过了好长一段时间，那女子还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处于半昏迷状态。看着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子，田氏心急火燎的对儿子说道：“元儿，看来这女子病的挺厉害的，光靠我们给她喂的这碗姜汤恐怕是不行的，你得赶快去请个大夫来给她瞧瞧才行，千万可别耽误了她的病情。”
　　“娘，我还得下地去收割庄稼哩！再说了，她和咱又毫无瓜葛，而且咱也不知道她的根底，得的是啥病，万一她得的是什么传染病或怪病可咋办？咱可不能去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去贴钱搭功夫，况且咱家也没这条件是不？要我说，等她醒来之后让她吃顿饱饭，再将月娥那些旧衣服给她几件打发她走人得。这样做我们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武秀元听到他娘的话之后嘟囔着不想去。
　　“你说什么混账话！常言道‘杀人杀死救人救活。’咱们既然已经救了她，这就说明她和咱们之间有缘分。咱家虽穷，可做事必须于心无愧才行。如果咱就这样让她一走了之，她万一有个啥三长两短的为娘这心里不安呀！收庄稼的事，就是晚一半天也不打紧嘛！你还是赶快去给我寻找大夫吧。”田氏冲儿子责备道。
　　对娘的这种做法，武秀元那是一百个不乐意，可他是一个孝顺的人，又不忍违背娘的意愿，只好闷闷不乐的低着头出门去找大夫。
　　儿子走后不久，孙子大郎也醒了。田氏给孙子穿戴整齐之后，领着他将早饭做好等儿子回来。
　　“奶奶，俺爹他干啥去了，咋到现在还不回来啊？俺都饿了，他啥时间才能给俺捎回来好吃的呀？”三岁的武大郎仰着粉嘟嘟的小脸，胖乎乎的小手拉着奶奶的手来回晃动着不依不饶的问道。
　　“乖宝宝，奶奶刚才不是给你说了嘛，你爹爹他去寻找大夫了，一会就回来。如果你饿了，奶奶先给你盛些饭你先吃着，行吗？”田氏哄着孙子。
　　“奶奶，啥是大夫呀？”武大郎眨动着一双清澈明净的眼睛，一脸迷惑的问奶奶。
　　“大夫啊，就是专门为生病的人看病的。”田氏一脸祥和的笑容回答着小孙子的问题。
　　“我爹他去寻找大夫干嘛？他生病了么，奶奶？”武大郎继续问道。
　　“不是啦，宝宝，你爹他找大夫是给你姑姑看病的。你姑姑她生病了。”田氏耐心的对孙子说道。
　　“我姑姑？啥姑姑呀？我咋从来没见过呢？”武大郎又问。
　　此时，武秀元领着一名郎中走了进来。
　　武大郎一见他爹爹回来了，满心欢喜的跑过去冲武秀元问道：“爹爹，你给我捎得好吃的呢？在哪，我要吃。”
　　“捎啥好吃的？”武秀元被儿子一时问的摸不着头脑了。
　　“奶奶刚才还说你出去找大夫回来时给我捎好吃的，可你啥也没捎，你们都骗人，骗人，我再也不要理你们了！”武大郎见他爹啥东西也没给他带，生气的撅起了小嘴嘟囔着开始哭闹。
　　武秀元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母亲，见母亲冲他递了一个眼神儿，他明白了，肯定是他走后儿子醒来闹人母亲哄他说是自己回来给他捎好吃的。于是他一拍脑门佯装恍然大悟的模样对大郎说道：“哎，你瞧爹这记性，只顾忙着寻找大夫了，咋就把给我宝贝儿子捎东西的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呢？好儿子，不哭了。这次是爹的不对，爹爹向你保证，赶明儿进城一定给我的宝贝儿子买一串大大的冰糖葫芦回来，听话宝贝，不哭啦！来让爹爹抱抱。”武秀元说着伸手将正在哭闹的武大郎一把给抱在怀中。
　　田氏领着郎中来到了女子的床前。武秀元抱着儿子也跟了进来。
　　郎中对躺在床上的女子查看了一番之后又替她把了脉，在把完脉之后对站在身边的母子二人说道：“你们不必惊慌，这姑娘没啥大碍。她只是感染了伤寒，加之身子虚弱高烧不退才会造成现在这副模样。我给她开两剂祛寒清热的药，你们去药铺里抓来给她煎服，一日三次，每次以新鲜大枣做药引子，过几天就没事了。不过她的身子骨太虚弱了，需要在饮食上大补，如果要想完全康复，恐怕还得需要一段时间。”
　　一听郎中说女子无啥大碍，武秀元一路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放了下来。这一路上他寻思着，如果这女子万一得的是啥重症，自己的一番好心恐怕是无异于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白白捡来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只能自认倒霉，说不定还会弄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差事，所以这一路上他是怀揣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默默的祈祷着：姑娘啊姑娘！你千万可别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啊！否则，我武秀元的日子可就真的没法过了。
　　“武官人，你这有笔墨么？我给你开张方子。”郎中冲武秀元问道。
　　“实在不好意思，先生。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家里那会有哪东西。”武秀元对郎中说着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那好，你跟我回去，我把药方开好之后你拿上它直接去抓药的了。”
　　“先生，你看这已经到了吃饭的时辰了，要不你就在这凑合着吃点再回去，行吗？”田氏对郎中说。
　　“不啦！你们只管吃就是，我要走了。记住，吃完饭可记得赶紧来拿药方子。”郎中对武秀元说道。
　　“我记下了，多谢先生。”武秀元说着付了诊金，将郎中送出了屋外。
　　石小玉睁开眼之后，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觉自己浑身汗淋淋的软绵绵的如同脱了虚一样没有一把气力。她回想起来了，自己是在一个秋风萧瑟的黑夜顺着官道寻找住处，后来连饥带冷头昏脑涨的好像病倒在了一间临着官道的屋檐下了，再后来自己似乎被一个男子给救走了。就在此时，房门被推开了，石小玉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领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走了进来。她不由自主的缩紧了身子，一脸惊恐，两眼警惕地看着老婆婆。
　　田氏领着孙子进屋后发现躺在床上的女子已经清醒过来，神情有些激动地对女子说道：“谢天谢地，你总算清醒了，姑娘！这两天你一直昏迷不醒可把我给担心死了。”她说着走到床前顺势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看着眼神中满是戒备的女子慈祥的笑了笑，拉起女子的手温和的说道：“姑娘你别怕，你现在在清河县城南的武家村。这是我家，这是我孙子。两天前你病倒在我们家的铁铺之前，被我儿子给救了回来，结果昏迷了整整两天两夜。这两天来我们母子不停的守候在你跟前，盼望着你能早点醒来。大夫说你的身子骨很虚弱，要想恢复还的一段时间。如果你不嫌弃我们家贫寒的话，那你就安心的在这住下来养病，我会像待亲生闺女一样待你。如果你眼下有什么要紧的事的话，我可以让我儿子先替你去办，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听罢田氏的话语，石小玉瞬间感动的热泪盈眶。她神情激动的冲田氏说道：“谢谢大娘，谢谢你们一家子对小女子的救命之恩。你们的大恩大德，小女子没齿不忘，定当做牛做马相报。”
　　“好啦！姑娘，说啥谢不谢的，能救你一命这只能说明咱们之间有缘分。姑娘，听你的口音好像不是本地人吧？不知你家居何处，又因何到了此处落得这般光景？”田氏一听女子说话的口音不是本地人，满脸疑惑的问道。
　　一听田氏问起她的身世，石小玉不由长长叹了口气，回首往事，伤心之泪不觉潸潸而下。
　　她叫石小玉，今年芳龄一十九岁，是河南开封府颖川人氏。前年夏秋时节河南大旱，整整大半年未落一滴雨，结果秋庄稼颗粒无收，就连麦子也没播种上。去年入夏之后先是闹蝗灾，那蝗虫多得铺天盖地“嗡嗡”作响，几乎遮去了日头的光亮。对此人们是想尽了一切办法却是毫无功效。当蝗虫过去之后，别说是地里的庄稼了，就连所有的大小树木上的叶子，也都被蝗虫给吃得一片不剩。地上到处都是黑压压的蝗虫屎，放眼望去满目光秃秃的寻不到半丝绿色。蝗虫刚刚过去，接着便是连续的暴雨。那雨大得就像是谁把天给戳了一个窟窿直往下倒。暴雨整整下了十多天，到处都是水汪汪的一片。乡亲们的房屋那是十间九间塌，日子过得十户八家断炊烟。可就是这样的光景，官府非但没有开仓赈灾减少税赋，地主官吏的粮租苛捐也一点没少。那时候村子里每天都会有人饿死，到处弥漫着悲恸哀鸣之声。
　　她的父母在那场空前绝后的灾难之中也在劫难逃，双双不幸与人世。面对着无奈的苦难，乡亲们开始成群结队的逃荒。有亲戚的投奔亲戚，有朋友的投靠朋友，十家九宅空。她和哥哥在草草的安葬了父母之后，也跟着乡亲们逃亡，一路上过着风餐露宿颠沛流离的生活。一日，当他们逃荒的队伍行到河南与山东两省的交界之处的一座山前时，突然从山上冲下来一伙强人，不说分由的开始杀人越货。相亲们顿时惊慌失措的四下逃窜，慌乱之中她和哥哥被冲散了。强人过后，她这才发现四周一片空寂不见一个人影，只剩下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她哭着喊着开始拼命四处寻找，可任凭她把泪哭干，把喉咙喊破，到天黑也没有寻找到哥哥和乡亲们的踪迹。无奈之下，她只好在一间破庙里心惊胆战的卷缩了一夜。从此以后她便孤身一人晓行夜宿一路漫无目的地乞讨。后来她被一伙人贩子给盯上了，人贩子逮住她将她卖给了一户大户人家做丫鬟。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好似凶神恶煞，活脱脱的一个夜母叉，对她是不断的欺压凌辱。而男主人对她则是垂延三尺整天睁着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在她身上瞄来瞅去的伺机占她的便宜，要是女主人撞见了自己的丈夫对她眉来眼去的话，她少不得又要遭受女主人的暴打，而她挨打的理由竟是她引诱了男主人。
　　那段时间她觉得简直就是活在人间地狱之中，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逃离这魔窟之地。于是她不停地寻找着机会，终于在一个风高夜黑之夜，她逮住机会从那魔窟里逃了出来，慌乱之中也顾不得辨别方向。其实辨不辨方向又有什么用呢，天下之大何处是她的安身之地？结果她就流浪到了此地，饥一顿饱一顿乞讨度月，后来感染了伤寒，结果就病倒在了铁铺前。
　　听完石小玉的诉说之后，田氏唏嘘感叹着不由一阵心酸。她长长叹了一口气拉起石小玉的手满怀深情地说道：“苦命的孩子，既然你现在无家可归，在这又举目无亲，如果不嫌弃的话，你就在我家暂且住下，等身体养好之后如果另有打算再说。我们家只有我，儿子，孙子三个人，虽说日子过得不富裕，但粗茶淡饭还是有的，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石小玉一听田氏如此说，感激零涕的满口应允道：“我愿意，谢谢大娘！小女子这厢给你磕头了。”她说着挣扎着想下床给田氏叩头，结果被田氏给拦住了。
　　“既然姑娘愿意，那这件事我们就这样说定了，你可不许反悔哟！”田氏慈祥的微笑着说道。
　　“你们就是撵我，我也赖在这里不走啦！大娘，我想求你一件事，不知你可否应允？”石小玉望着田氏，两眼充满了恳求的目光。
　　“有啥事你尽管说吧，姑娘！只要我们能办到的决不推辞。”田氏说。
　　我一个弱女子如今在这世上只剩下哥哥一个亲人了，可哥哥现在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只剩我一个人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在这世间居无定所的漂泊，所以我想拜你为干娘，不知可否？”石小玉说道。
　　听到石小玉的话，田氏顿时心花怒放。此事她正求之不得，现在小玉自己提出来了，她岂有不答应的道理，所以当即就满口应允了下来。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田氏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哎呀，你看只顾着和你说话了，我倒忘记了你已经两天水米没打牙了，现在肯定是饿坏了。小玉，告诉娘你想吃点啥？娘这就去给你做。”田氏一脸的幸福一脸的疼爱向小玉问道。
　　经田氏这么一说，小玉此时还真觉得腹中饥饿，便一脸笑意的对田氏说道：“随娘的便做啥都好，只要有吃的就行。”
　　“那好，小玉，你先歇着，娘这就去给你做鸡蛋汤去。吃完饭之后，娘再烧些热水，你好好的洗个澡换换换衣服。你看你身上弄得脏的。好啦，娘这就去给你做饭。大郎，你先再这里跟姑姑玩会儿好吗？”田氏说着从床沿上站起身来，顺手抚摸了一下站在她跟前的大郎的头，亲切地问道。
　　“好的，奶奶！”大郎说着冲奶奶甜甜的笑了笑，露出了满嘴洁白的小碎牙齿和两个深深的酒窝。
　　“这才是奶奶的乖孙子。记着，要听小玉姑姑的话哟，可不许闹人！”田氏说着俯下身在大郎那粉嘟嘟的小脸上亲了一口，而后转身出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