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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作品名称:庄逝      作者:小草蟋蟀      发布时间:2016-12-12 17:45:01      字数:8515

  夜也深,温馨兰躺在被窝却里没有一丁点儿睡意,她睁着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望着窗外白亮亮的月光,听着偶然乍起的穿堂风呼呼地刮打着窗纸,听着自己翻身辗压柴笺发出的“吱吱”声,又听着老鼠厮混狂欢时发出的喜悦声,见一只硕大的鼠儿沿着墙角窜,追逐另一只鼠儿嬉戏咬嘴,忽缠忽抱,忽颠忽跳……
  看着看着,温馨兰此时的心境竟滋生一种异样的感觉暖暖的,这种很温柔很舒适的感觉久久地缠在心尖上,使人的脸蛋儿发红微烫。然而微烫的感觉如股电流很快传遍整个躯体,连着心肝肺都沉浸在莫名的烫热中无法自拔。汪洋的脑海里蓦然闪过一个人,人如鬼魅一闪即逝,甚至来不及忆起他的容貌即被卷入了记忆的长河。
  忽然之间自己似又看到一幕幕人头攒动的场面,见有人吹拉弹唱,有人腾跳翻滚,有人敲锣打鼓,又见头顶上缀着点点星光;光点下面的景象忽明忽暗,忽吵忽闹。往光亮处看是一个个年久失修的房窟窿,各种声音和画面频频从这一个个窟窿眼被送往外面的世界。听着台上抑扬顿挫的小曲,颇为高兴欢愉。间隔少许,心却又被那如泣如诉的三弦琴的音声蹂躏得肝肠寸断恍若隔世,一颗颗心皆在无限的悲悯与泫然中走进了一个阴暗的世界。若干年前的繁华已褐尽,一张张熟悉的脸谱已随着大浪淘沙的解放与变迁而沉痛地与世长辞。
  倏忽,一声巨响,一座残亘废墟呈现在眼前,舞台谢幕了,人一个个像被抽掉了精,剥掉了皮,失魂落魄地从台下飘走了。四野一片静寂,恍如夜幕下的乱葬岗阴森怵人。星光黯淡了,窟窿没了,而那蹩藏在阴暗处少男少女搂抱一团咬嘴的景象也没了!忆稀能见一少年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肃立在一片废墟中潸然泪下。他似在哭伴他度过童年时光的戏院?抑或是哭悬梁自尽的夏班主?谁也说不清,道不明。隐隐作痛的心跟被锋利的冰锥扎进心眼似的,让温馨兰在半梦半醒中犹痛思甜,她也曾在阴暗中像一只老鼠被另一只老鼠搂抱成一团偷偷咬嘴。
  初次咬嘴的滋味虽然难受,涩涩的,痒麻麻的,很异样。再咬,虽涩犹麻,却与前番的情景有着天壤之别,那个酣畅,那个啜劲像鼓声密急又似雨声叭叭撩人。继而乱作一团,嘴跟嘴像抹了胶黏糊在一起,只不过胶是舌头做的,一会你缀一下,她黏一下,咬得既勤快又贪婪。然而两只老鼠咬嘴背后的真正原因,并非是图一时的兴起与贪婪才簇在一块的。
  在温馨兰的印象中,吴立晨比老鼠的本领甚强,她是慕其吴立晨这只老鼠的才华与品格才会愿意与其偷偷咬嘴。吴立晨自幼随父吴亦学习淮海地方小戏,擅弹唱,模样且生得清秀俊朗,善攻心术。一柄三弦琴诉尽人间世态炎凉,弹尽人生百味。曲起,柔美处景境恍若隔世如临晨野,幽径氤氲,虫鸣鸟啼,莺莺娇软。三指微沉上下抚之,音韵抑扬顿挫却似身临涯渊,巨石陨坠峥峥作响,音声渐去止生靡靡之音,渊深而不能探之。孤寂处又似十里秋风乍卷乍扬,吹起漫天黄沙,湮灭了人生来时路,奈何陌路谁家年少愁断魂!
  回忆是短暂的悲情歌,永远无法触碰到曲终!
  温馨兰眼前乍明又暗,月亮伴着回忆慢慢隐去……
  抬眼看窗户上白雾漫漫,万物皆静,寻那幽暗不明中的一抹亮光,已不见那两只大老鼠忽缠忽抱,忽颠忽跳。见状,温馨兰内心暗自一叹,脑中偶尔浮现出前半夜两鼠缱绻的画面也渐以被浓浓的睡意蚕食。一晃间来来回回断断续续折腾了大半夜光隙,翻个身,睡意袭来,眼前黑暗了,一切静止了,整个小畔庄亦在困倦中疲软地睡去了!
  晨间,四野幽宁,漫漫白雾未见散尽,清冽的空气中混合着阵阵诱人的硫磺味。开门,家家庭院里遍地落满爆竹的皮皮,瞅着新新的红挂廊,新新的门联,新新的剪纸儿,新新的衣裳儿,新艳艳的太阳儿……
  貌似跟年沾上边儿的都是新新的、喜喜的,男人跟麻将亲热了,孩童跟玩具亲热了,女人跟纸牌亲热了,意见跟矛盾没有了,恭维和谦让盛行了,然而眼下的这番景象则缘于年的魅力。
  七爷进祠堂上完烛香,回小畔庄已晌午。七婶大清早自来福田的庭院里忙活着一家子人的团圆饭。年初一,席桌上虽无山珍海味,却亦非常丰盛,鸡鸭鱼肉自是少不了,另添二道地方珍馐,河下氽肉圆,头汤烧皮肚。老少一家七口人围坐一桌,今逢佳节,七婶高兴也端起酒杯,少饮了三两杯自制酿造的桂花酒;秦芬给三娃温鼎梁喂足奶,哄着睡下,跟大闺女馨兰,馨茹,坐桌上也都少饮了点桂花酒。此酒入口甘甜,其味芬芳馥郁,乃采当年六月桂花,晒干,用窖藏的雪水混合米糟酒发酵而成,度数甚低,常人饮半斤八两止生微醉,平时不逢年过节是不常饮的。馨茹犹喜喝这桂花酒,一顿饭光景,喝了斤把,不吃饭,拣着甜酒味尽当糖蜜浆喝了,中间大闺女馨兰劝说少喝,怕喝多,齁着了嗓子。却料丫头片子竟捋住酒坛柄儿不撒手,嘴里嚷嚷还要喝。福田溺爱,见状颇为疼爱高兴,说爱喝就尽性喝,小窖里还有七八坛子封着呢。福田开了口,馨茹喝的酣畅,席散喝了足足一坛子多,后劲翻腾上来昏昏沉沉整整睡了一下午,至黑夜九点多才迷迷糊糊醒了酒。喝了碗馨兰做的醒酒汤,再问日后还贪喝不了?馨茹头犯涨直觉头重脚轻,脑袋摇晃得像拨浪鼓似的嘴里直嘟囔说,不敢贪了,嘻嘻!
  黑夜,福田跟七爷又喝了斤把酒,一家人围坐一桌吃吃喝喝欢欢喜喜过了大年。都说新年三天新,过了初三,馨兰已觉没啥新鲜劲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陪着姨娘秦芬哄带三娃,馨茹倒不觉得无趣没劲,每日和庄上的小伙伴们玩得不亦乐乎。福田趁着年闲的日子,连续打了几场麻将,手气不错,赢了点小钱。
  初四下午,秦芬与福田商量想领上俩孩子和襁褓中的三娃,赶初五早晨一道回夏集镇娘家给父母拜年。去年中秋前后大哥秦占新买了辆三轮卡车,秦芬心想明儿初五来接,正好一车人四平八稳,往来接送比起以前那颠簸肯定好受得多。往年初五娘家差人来接姑父,代步的交通工具至多是辆毛驴板车,一板车坐不下四人。福田嫌坷碜,都不愿鞠躬驴车前爬上爬下的,有失体面。如今鸟枪换了炮,毛驴早被宰掉腌制成了风干驴肉,板车也被大卸八块,劈开作了柴火。秦家新置办的这辆时髦高档货,新新的三轮卡车。在姑爷福田看来,觉见坐上去那风驰电掣的感觉肯定要比毛驴板车来得让人舒服,过瘾,且倍加威风气派。福田心情甚好,很赞同秦芬的想法。福田认为让秦芬领上孩子们回娘家拜年乃人之常理自无什说辞,倒是福田担心大闺女馨兰不怎愿意去夏集镇。傍晚福田征询馨兰的意思,馨兰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直说按往年老规矩要领着馨茹上施河镇生母朱苹那头给外公、外婆拜年。福田拗不过大闺女的倔犟劲,也知道往年的老规矩便不作强求,只说路上姐妹俩注意安全,早去早回。
  黑夜,当福田告诉秦芬大闺女馨兰的决定后,惹得秦芬生了一肚子闷气。秦芬心里总觉得孩子们压根就没拿她当娘亲,本想过新年了,领着一家人回夏集镇娘家热闹热闹。殊料,竟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弄得秦芬心里直叫苦,教外人看足了笑话,自己明面上是俩孩子的娘亲,私下里却做不得孩子的主,本无害人心,却被人处处堤防,秦芬心里岂能有个舒坦劲。人烦躁起来,又在福田耳边叙叙叨叨说了一通丧气话,抹掉眼泪搂着儿子三娃睡下。福田作为丈夫自是左右为难,甚知自己大闺女的脾气,手心手背都是肉,数落说谁都觉得没道理,只能乖哄着秦芬。秦芬正值气头上,自是听不进话,负着气也不睬福田,夫妻俩一宿无话。
  初五早晨,公鸡刚打了鸣,福田因秦芬昨儿黑夜负气诉了一顿苦,心眼里像堵了一团棉花,闷憋得厉害。早早起床,沿着小畔庄的小道溜了一圈,回庭院里拎起扫帚将院子里里外外扫了个干净。薄雾散褪,太阳刚露出半个脸。夏集镇秦芬娘家已差人来带姑爷福田和秦芬,来人是秦芬大哥秦占果然开着那辆三轮卡车停在庭院外,大兄哥登门来请。福田自是热情相迎,刚烧好早饭的馨兰出门迎面看见秦占,碍于礼数,只是怯怯地喊了声舅舅!喊完人便进了房间,半天不出来。
  喜欢睡懒觉的二闺女听见院里有人说话,探起脑袋往窗户外看了一眼,甭说馨茹眼挺尖,她看见庭院外停了辆三轮卡顿时雀跃不已,穿衣的动作相当麻利,三下五除二就穿戴好衣裳跑了出去。见秦占和姨娘秦芬还有父亲正在堂内坐着说话。福田教喊人,馨茹甚是乖巧冲秦占呵呵一笑,喊了一声舅舅。秦占微微一笑,心情亦好,从兜里掏了两张五元新票子给馨茹算作是压岁钱。二闺女馨茹不敢拿,频频向父亲福田投去疑惑的眼神。
  福田见状,他知道馨茹虽小,平时大大咧咧不拘小节,但在生人面前还是很懂礼数的,他若不点头,馨茹是不会拿这压岁钱的。
  福田面露笑意冲馨茹说拿着吧。
  馨茹伸手接过秦占手里的钱说“谢谢”。随即又细声细气地说:“舅舅,我能坐大车上玩会吗?”
  秦占闻言爽朗一笑说:“去吧!”
  闻言,温馨茹高兴地跑了出去看着三轮卡车新奇地爬了上去,自己玩的甚欢。
  秦芬在屋里拾掇了一顿,提出给几件礼物作回娘家的面子礼。
  福田进大闺女房间问馨兰要去夏集镇不?馨兰说不去,执意说去施河镇看婆爹,婆奶。福田见劝说不了,只能随了馨兰的意愿。福田从房里出来跟秦芬耳语几句,秦芬叹息一声,说也别让她太为难了。
  此时秦占已出了庭院,在院外拧着了车子。秦芬催促福田拎上礼物先去上车,她转身进自己的房间里又拎了两个礼盒,一盒乃是两瓶装的蜂王浆,一盒是养生中华鳖精。两礼盒是秦芬做月子的时候,娘家二哥秦刚给买的补品,秦芬一直也未舍得吃。秦芬叫出大闺女馨兰说:“平时去外婆家也不勤,这冷不丁去看望一下,光提着点糕果跟些鸡蛋去,甭显寒碜了,你将这些也拎上去吧。”
  大闺女温馨兰见状,一时语塞。半响才从喉咙里“噢”了一声,伸手接过礼盒。
  秦芬说姐妹俩去了,别回来了太晚,路上注意安全。话说完,秦芬转身进了房间里抱上正在熟睡的三娃出了庭院。
  此间,二闺女馨茹从车上下来,听父亲福田说教陪大姐馨兰去施河镇外婆家拜年,自己坐不上了车子,急得直抹眼泪。头福田心软,有心叫上馨茹跟着一道去夏集镇,让大闺女馨兰一个人骑车去她外婆家。秦芬说,还是让二丫头随馨兰姐俩结伴去施河镇吧,路上俩人也有个照应。秦芬从裤兜里掏了一把大白兔糖给馨茹乖哄着叫听话。过年了家里备下的糖果瓜子自是不短缺,馨茹瞅着那大白兔糖也不再像平日里那般稀罕。大闺女馨兰从院子里出来见馨茹哭闹,她伸手拽住馨茹说:“跟姐去婆爹家,不许哭了,要不你那儿也不准去。”馨兰语气有点硬。
  二闺女馨茹闻言,咧着嘴,忽又昂扬着脑袋说:“你哪儿都不叫去,哼!那舅舅给的压岁钱就没你的份。”
  众人闻听二闺女馨茹说的这句孩子话,“扑哧”,皆面面相觑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行,姐不要那压岁钱,都给你行不?跟姐回吧。”馨兰被人小鬼大的馨茹说的话逗笑了,也不忍再多说严厉的话。
  “当真?”馨茹一脸认真地问大姐馨兰。
  “肯定说话算数,不认账的事谁干了是小狗。”
  “嗯。”随即馨茹“嘿嘿”一笑,调头蹦蹦跳跳地回了院里。
  馨兰站在庭院外目送秦占一行人驾车离去。姐妹俩取上自行车,拎上礼物,锁好院门,一路“颠颠簸簸”地去了施河镇。
  施河镇距小畔庄二十里路,偏西南方向,是座城镇结合的小镇,经济繁华自不比河下镇。姐妹俩骑了快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才来了施河镇。
  朱家居住小镇西边,馨兰记性甚好,来过几趟,那还是生母朱苹在世的时候,随母亲回来过!一晃这都几年了,中间仅回过趟把趟。沿路七拐八绕摸到了朱家。
  朱家的门景现已半荒废,家里仅剩婆爹婆奶独守着这处小院,三个舅舅自结婚成家相继分了家,都去了南方闯荡,若不逢年过节是很少回来的。
  众舅舅们中途曾接俩老人去南方生活安度晚年,奈何俩老人念旧情结颇重,叶落思归根,况且留下一座孤坟在小畔庄,俩老人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总想将亲生闺女朱苹的坟迁回施河镇,葬在曾经生活了二十几年的乡土上。
  俩老人曾寻女婿福田商量过迁坟一事,福田因怕被小畔庄上的父辈们笑话,迟迟不肯应允迁坟一事。
  而死者已逝,当入土为安。殊料小畔庄温家的祠堂里并没有朱苹的灵位。七爷认死理,朱苹生前育有两女,并未曾给温家续了香火添一男丁,因传统陈旧思想在作祟,认定自古以来皆是母凭子贵,除非逝者给主家育有男丁,否则是万不能入了祠堂。故馨兰的生母朱苹死后并不能入祠堂,即使要入亦得等到福田百年之后,夫妇同穴荣葬才能分主宾次序入得温家的祠堂。
  而今眼下只能任逝者朱苹孤伶伶地葬在小畔庄二里外的乱葬岗,也正因此朱家与温家闹腾了几年。福田念俩女儿已慢慢懂事成人,心里一直想主张平时多走动走动,缓和缓和两家僵持的局面!七爷则不赞成,七爷本想主张两家直接老死不相往来,可七爷亦终非薄情寡义之人,心里也一直念及大闺女馨兰和二丫头馨茹是朱家俩老的亲外孙女,打着筋连着肉,事不能做的太蛮横独裁。冥思苦想多日,到底是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良策。逢年过节,俩姐妹允许去施河镇看看俩老,剩余的日子里一概不允许擅自作大主。福田听七爷话,只是将七爷原话微微修改了一下,话挑好听顺耳的说,他主动叫馨兰馨茹姐妹俩每逢节日多去施河镇看看俩老。而平常日子若去则属师出无名,还是少去甚好。倒是日常俩姐妹也去的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忙于读书上学。
  馨兰见朱家院门虚掩,斑驳泛黄的木门微显厚重,被推开的时候“吱吱”地发出一串怪叫声。院内冷冷清清,只见一只花猫冷不丁从窗檐上跃下蹿回了屋里。炭火燃起的青烟,从堂屋往外延伸出的一截烟囱里袅袅升起。
  在院里架好自行车的馨兰和二丫头馨茹拎着一堆东西,掀起堂屋的门帘,见堂屋的桌案上摆了几样肉食跟些糕果,案头两端各插一支香烛忽明忽暗冒着跳跃的火苗,中间放着一张黑白照片,是朱苹。
  堂屋里因门帘遮掩的过,光线偏昏暗。馨兰在幽暗中见桌案上的摆放和生母的照片,知道这是在祭奠母亲,心间不由泛起一阵悲伤和忧郁。馨兰双眼噙泪伫立在桌案前,良久才缓过神。
  此刻正值午间吃饭时候,却不见婆爹婆奶,馨兰挨着几间房寻了一遍未见人影,心下焦急,叮嘱二丫头馨茹留在屋里,自己出了小院沿路四下左右瞅了瞅。依旧未见俩老的影儿,馨兰人生地不熟,不敢走远,只得返回小院。
  半个时辰过去,馨兰等得坐立不安,时不时撩起门帘向半敞开的院门外张瞧,二丫头馨茹饿的头晕眼花,人直打盹犯迷糊,嘴里嘟哝着,“好饿啊”!
  又等了近半个时辰,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紧跟着半扇院门“咣当”一声被猛地推开,几个人影子将门口的光线堵得发暗,人和人的喘息声混在一起又急又惶。
  从粗重惶急的喘息声里忽又冒出一个老妪的声音说:“着急想了死,阎王爷嫌你烦,压根还没打算收你哩!”
  说话的老妪正乃是馨兰的外婆崔氏,已过花甲之年的崔氏廋小的身子,像片树叶子夹在那几个影子中间飘来飘去。
  “枉死,不如赖活,活到临了,咋钻起了牛角尖?”崔氏说。
  “阎王爷不糊涂,要收也是收短命鬼。”有人说。
  “阎王爷不糊涂,朱大爷是老糊涂了。”
  “唉!人老犯了糊涂,仨儿不至于也上了年岁犯糊涂吧?”又有人说。
  “年年见仨儿,一年不见便要要了命”?
  “上了岁数人都犯昏,泥石岗不算高,跌下去得亏是土沙,若投了南板闸,怕是阎王爷想不收都难。”
  南板闸地处河下镇跟施河镇地界交汇处,上游废黄河的水从苏北平原四面八方汇聚于此,必经南板闸而泻。南板闸的水位常年与坝头齐平,坝宽足有千米之距,水深数十米,闸口水声隆隆,浪潮滚滚。因而年年皆有寻死觅活的来此处无畏死亡之沉重,无视生命之可惜,纷纷愿一跳解万难,想一死脱尘俗。
  一群人闲谈的功夫,齐心合力地抬着躺在单架上的朱大爷从院里进了偏房。躺在床上的朱大爷迷迷糊糊,半睁半闭着眼睛,额角渗出一串血珠,脸肿得像山丘,右腿摔成骨折,被一层纱布缠裹得跟木乃伊一样。馨兰被眼前这一幕吓傻了,人伫在偏房外的门框旁,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一群人涌挤在屋里,二丫头馨茹缩藏在大姐身后大气不敢喘一口。直至众人散了,崔氏愁眉不展地从屋里出来看见姐妹俩,馨兰和馨茹才醒过神,喊了一声:“婆奶新年好,给您磕头!”
  崔氏老眼昏花,瞅着门口站着一高一矮俩孩子辨认了半响,嘴里才喃喃自语地说:“不磕头,不磕头。你俩啥功夫来的?是兰子吗?”
  “婆奶,我是兰子,来了半晌午了。”馨兰说,“婆爹怎么了?”
  “唉!人老了,一时犯糊涂,从泥石岗上摔下来的。后面站着的是谁啊?”崔氏才一年没见俩姐妹,已认不出馨茹的模样儿。
  “婆奶,我是小茹啊!”二丫头见外婆崔氏已认不出自己来,心思外婆怎这般昏沉?抢前一步,捉住崔氏的手说:“婆奶,小茹跟姐姐今儿给婆爹跟婆奶拜年来了。”
  “噢,是二丫子啊。”说话间,崔氏心似明白了,嘴里往外吹了一口气,说,“婆奶是老了,眼也花了,对面来了人也已瞅不对人了,快屋里坐!”
  馨茹尚小,不太懂大人的话,听外婆崔氏说的这番话竟一时无言以对,只是向大姐馨兰看了看。进屋松开手,便默默地坐在一旁的板凳上看着床上昏睡的外公,撅着嘴,两手托着下巴,显然不怎么高兴。
  馨兰暏状朝她呶了一下嘴,示意乖乖听话。馨兰细问外婆崔氏婆爹摔跟头的前后经过,只听外婆崔氏长吁短叹地说:“唉!儿女大了,个个哪能按老人的意愿来?眼下也是门窄院小早就容不下一伙人。谁还愿意费心劳神地跑回来陪两个老骨头?想你那仨个舅舅往年都归家过年,惟有今年一个也末回,害得你婆爹着急上了火,心里憋藏着一滩事。今儿早上爬起来,神情就不对了。嘴里念念叨叨,一会说仨个儿子,一会又说你娘朱苹,一早上尽将些烦心的话儿挂在嘴上。憋闷的闲不住,兀自喝了点酒,出门回来就摔成了这个样子。得亏庄上人发现了,被抬了回来。要不,泥石岗里毛风子吹得紧,又野又冷,不将人冻成硬棍子才怪哩!老天爷有眼啦,白捡了一条命,白捡了一条命啊!”
  崔氏眼里噙着浊泪说到伤心处,两手颤抖地端着热好的饭菜搁到桌子上,嘴里直说白捡了一条命。
  原来朱外公早上那会功夫,见崔氏忙着烧中午饭,闲着无趣,坐下剥点花生佐酒,不觉间已喝下半斤,仅剩瓶底一浅酒儿。崔氏怕喝多,只说少喝,酒又不是啥好玩意。再者,又不是陪儿女们喝小酒,一个人喝得清寡不,有啥好喝的。
  朱外公未听劝,岂料一席语荡起胸中百般孤寂。当他喝下最后那一小杯辣乎乎的烧酒后,瓶底空了。脑袋却开始发懵,朝院门外相呆。崔氏未理会,倒是瞧不出朱外公有醉态。相了一会呆,朱外公耳朵眼里听见毛风子呼呼地刮,心魂儿似被毛风子刮走了!两条腿竟一步紧着一步就朝往年仨个儿子回家的路上迎去。路上有人搭话,既不理也不睬。继续往路前边走,毛风子愈吹愈野,人越走越远……
  不觉间朱外公竟浑浑噩噩走到了泥石岗,枯萎的野草从一簇一簇的灌木丛中穿出迎风摇曳,往前一步便是沟壑,斜坡高数十丈,枯枝烂叶一层层铺满了壑底,毛风子娑娑嘶叫,卷起一团团黑旋涡。
  站在泥石岗上能瞭见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子路像火车的轨道从遥远处奔施河镇铺过来。这条弯弯曲曲的石子路是朱外公仨儿归来的必经之路。
  朱外公瞭望着遥远处一个个黑点在灰白的石子路上跳跃,眼巴巴看黑点近到跟前,心里却莫名泛起一阵酸痛和失望。待影影绰绰的黑点陆续近至跟前足有几十个的当儿,朱外公眼睛酸疼了,心里凉透了。心底最后一丝念想,兴许跟着那无数个黑点慢慢消失在背影后。
  朱外公悲由心生,脚下一趔趄,人一头栽进了沟壑里。被路上生人搭救了一条命,崔氏闻讯请人从镇里唯一一处小诊所将朱外公抬了回来!
  人说伤筋动骨百天愈,况且上了年岁的老人想愈合的快,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此间,崔氏虽然看着躺在床上的老伴朱外公发愁,但看见馨兰跟馨茹心里稍微减轻了点愁绪。仨人吃饭间东拉西扯,闲聊了会家常倒也不显沉闷郁寡。
  当偶尔撒点娇气顽皮的馨茹拎着两大盒蜂王浆和中华鳖精向外婆崔氏邀功的时候,外婆崔氏的脸上露出了些微笑,语气温和地说:“恁地净花些个冤枉钱,愣好的东西净白瞎了,婆爹,婆奶啥都不缺,拎回家去留着给你姨娘补身子吧!”说完,脸上神色忽然微微一变,细声地问,“兰子,姨娘对你俩好不?”
  “挺好的。这些东西也都是姨娘特意给您和婆爹捎来的。”馨兰淡淡地说。
  “姨娘平时总给大白兔奶糖吃呢。”二闺女馨茹抢着说,“要是生病了,姨娘还给吃桃罐头。”
  “多嘴!”馨兰白了一眼馨茹说。
  馨茹闻言,一伸舌头,冲大姐馨兰扮了个滑稽相。
  “人常说抱养的孩子,亲不了。倒也难得一个女人家能生有这份善心,你俩要学会纳事理解,多多体谅一个当后妈的不易。”
  “嗯,晓得了。”馨兰心里暗暗记下婆奶崔氏说的这番话。馨茹听不大明白,也没甚闲趣听这些家长李短的事儿。听大姐和婆奶没完没了的唠个没完,自己又插不上嘴,心里不免无聊寂静开来。埋头捋完碗里最后一颗饭粒,一推碗抹了抹嘴,站起身兀自去了屋外玩耍。
  馨兰怕磬茹走远,特意叮嘱了几句。
  一老一少,话匣子打开就像连绵悠长的梅雨滴滴嗒嗒。一晃太阳已隐树梢后……
  馨兰怕天黑路不好走,便起身从屋外喊来正在逗猫玩的馨茹,姐妹俩进屋又看了眼朱外公。外婆崔氏见姐妹俩要走,眼瞅外边天将黑压下来,担心路上不好走。嘴里念念叨叨执意要留俩姐妹住一宿,明儿吃了早饭回。馨兰怕父亲和姨娘着急,便婉拒了外婆崔氏,推上自行车出了院门。
  崔氏见劝留不住也就不在勉强,容她拾掇了一下,又从屋里备下几斤小黄米、红豆,跟些晌午煮熟的鸡蛋硬塞到二丫头手里。嘴上直叮嘱路上骑车小心点。
  一老一少推搡几下,二丫头见大姐馨兰朝她呶了一下嘴,便不再回拒乖巧地收下。
  姐妹俩辞别婆奶崔氏,骑上车子朝原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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