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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作品名称:庄逝      作者:小草蟋蟀      发布时间:2016-12-07 11:21:44      字数:3641

  一九九四年炎夏傍晚,暴雨骤然而至毫无征兆。瞬间乌云堆积闪电划过,雨点大如黄豆般既密又急地当空砸下。从庄稼地里回小畔庄的道路上一下子涌现很多人。飞扬的尘土霎时被荡起,暴怒的雨点又急又疯地砸在灰蒙蒙的道路上。路面像铺了一层薄薄的钱花,成一枚枚跟银元模样的瘪点。“好看喽,下银元喽,大银元!”温福田蹲在路边的田埂上一手抓柳条,一手抱着吊挂在胸前的铁水壶,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路面上的瘪点,嘴里神神叨叨地哼喊着。小畔庄教书先生温福田疯了。半年前这个信号刚发出,整个小畔庄周围方圆十里都沸腾了。人们从起初的难以置信至将信将疑再至彻底的惊呆,前前后后共经历了短短的半年时光,一件铁定的事实摆在眼前,那就是半年前那个文质彬彬气宇轩昂的温先生真的疯掉了。
  同庄上的小年青奎子晓得温福田犯疯故意想逗一逗乐,他边跑边说:“温先生地上尽是大银元咋不捡哩?你不捡我来捡喽”。温福田听得呵呵直乐,歪着脑袋瓜子朝奎子笑伸手作拾东西状,雨点一砸一个湿瘪窟子,温福田伸手一摸一手泥。奎子见状哈哈直笑就跑开了。
  七婶赶在奎子后面瞅见奎子使坏,急走急骂:”你个狗崽子咋不怕叫雷给劈开地。”
  奎子听见七婶在身后骂,早嘻嘻哈哈一溜烟跑没了影儿。
  七婶停下脚,见温福田左一摸,右一抓,两手抓的尽是灰乎乎的黄泥巴。他嫌脏便往衣裳上蹭,蹭得满身全是黄泥糊子。
  七婶从田里往回跑躲雨的当儿,看见福田家的秦芬正跟大闺女馨兰收拾镰刀,草绳,草链子,拉着板车朝马路上赶来。七婶心急,回头看秦芬跟馨兰娘俩都没赶上来,焦急地扯开嗓门就喊温福田跟着她一道回小畔庄。殊不知,此时的温福田已非昔日明智之人,闻听七婶的呼喊,愣是傻乎乎地拿眼睛白痴痴地瞅七婶。弓着的身子未动,脑袋昂扬,脖子耿直却似鹅颈,依旧保持先前那个姿势两只手摸得尽是稀黄泥。
  睹状,七婶脸上满是苦笑,无奈之下重重地叹了一口粗气,兀自摇摇头自顾顶着雨往庄上跑去。
  轰隆!一声电闪雷鸣陡然在广袤的田野上炸响,紧跟着磅礴大雨倾斜而倒。暴雨中见温福田像只受惊的野兽撒开蹄蹄抱头鼠窜。睹之,见其可怜的身影在凶泼的大雨里显得异常地单薄羸弱。续弦之妻秦芬周身湿漉漉地拖着板车回到小畔庄。
  进院,二闺女馨茹带着三岁过半的三娃姐弟俩并排正坐在门槛上朝外望。大闺女馨兰满脸疲惫地跟着秦芬走进屋,脱下身上湿透的衣裳,撸下胳膊上的护袖扔在板凳头上。她下意识地环屋看了一眼,见父亲不在。脸上一颤,脱口就问馨茹父亲可曾回来?二闺女馨茹说午间出去至今未归,他不是跟你们一起下了田地吗?”
  咯噔!大闺女馨兰闻言心头一怔,心想,坏了!一惊之下,整个身子似挨滚水烫了般腾地弹跳起来,扯开嗓门就喊正在厢房里换衣裳的继母秦芬说:”姨娘,父亲丢散了。”
  秦芬闻言,脸上表情错愕,顿时慌了神两眼犯懵。刚套至脖颈上的短袖小衫还未往下拽就忙不迭从东厢房跑了出来,两只球状的乳房迭在外面竟未察觉。戒奶有些日子的三娃瞅见秦芬两只白晃晃的乳房上缠裹着一层黑胶带,三娃的喉咙上下滑动了一下。他怯怯地踱过去抱住自己的母亲秦芬的腿肚子,眼睛里顿时流露出一丝乞求的光,踮起脚尖,伸出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来要抅秦芬的乳房。
  秦芬心念先生却没注意三娃的举动,她拽下衣裳就往院门外跑。大闺女馨兰见状赶紧从门后取来雨衣跟伞紧尾其后追了出门。贪奶成性的三娃念奶吃,一时半会没吃上,小小年纪竟耍起了赖皮,两瓣小屁股一厥跌坐在青砖地上,小嘴一咧,露出半截牙窟子眼泪汪汪地呜咽开来,人越是乖哄却愈发哭哭啼啼不止。
  二闺女馨茹见状也不哄,任他腮帮子挂着泪呜呜咽咽地闹腾。二闺女馨茹瞅着三娃吃姨娘秦芬的奶就不顺眼。何况都开始戒奶一年多了,中间断断续续就没个奏效的办法能让三娃戒奶成功。三娃见奶上瘾逮着机会就不依不饶哭啼闹腾,瞅着那股小邪乎劲都叫人烦心。三娃哭得凶,二闺女馨茹听得烦,气得捂住耳朵在屋里的青砖地上来来回回地踱步。
  屋外的暴雨既泼又凶,雨水像连成串的珠子直倒而下,泛着白光的贝珠四处迸溅。冷不丁见温福田人鬼不像地从外面跌撞进院内,全身湿透跟驴打滚似的,蓬头垢面一身黄泥浆子。二闺女馨茹见状被吓了一跳,紧忙冲出去搀扶自己的父亲进了屋,嘴里连问:“爸,你这是咋哩啦?姨娘跟大姐正四处寻你呢。”
  温福田目光呆滞地望着二闺女馨茹一句话不说。一屁股跌坐在青砖地上,脑袋耷拉着,怀里抱着斑驳的铁水壶,嘴里呓呓呀呀地说着糊话:“银元,大银元……!”
  二闺女馨茹见状,晓得问也问不出什么眉目来,索性不问了。既然人平平安安地回家来了比什都强。温福田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倒是真的吓着三娃了。三娃止住腮帮子的抽搐,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子直勾勾地朝温福田看,竟忘了呜咽时惯性的颤动,身子如同受到惊吓的鹌鹑般纹丝不动地团坐在地。雨渐停了,翻腾流动的阴云慢慢向西遁走,天色也渐暗了下来……
  二闺女馨茹在厨房用火钳子拨灭炉膛里最后的那丁点火苗,天已擦黑。她将温福田换下的脏衣裳拾掇洗干净,又侍候温福田吃了碗热乎饭,熬了一剂姜汤服睡下,姨娘秦芬跟大闺女馨兰才从外面精疲力尽地回到家。秦芬瞥了一眼桌子上搁了一副碗筷和一只已掉漆的铁水壶,扭头又瞅见走廊的灯光下哂衣架上刚洗的衣裳,整个人如释重负地长叹了一口气。尔后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忽显一缕无奈的惆怅和黯然。她淡淡的地说了一句:“天色不早了,也都累了,吃饭吧”。话末,转身进了东厢房。
  温福田睡偏房,也不知是从何时始她们夫妻就不在同一间房里休憩。黑夜饭间,桌上的动静很轻很闷,所有的动作几乎都是轻拿轻放,谁也没有说话。惟独只听那蓝瓷碗与竹筷碰击的声音显得异常单调沉闷。一盆白米粥在昏黄灯光的烛照下半明半幽,俩个人的脸影被映入其中神色各异,一人喝,一人却未喝。末了,粥渐已凉透,结了一层浅薄的白膜,粥香沉散,饭近尾声的功夫,二闺女馨茹细细的呢喃了一句:“人疯了能治好吗?姐,我想、我想搬学校去住。”
  温馨茹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简直细如蚊蝇般翁翁乱颤。简短平常的两句话说得二闺女温馨茹脸色既苍白又惶恐。她右手揪着褂子的缝角,左手就扯就抖,一抖开来,身子瞬间就被传染竟不由自主地跟着簌簌乱抖,她的影子映在粥盆里抖得都已变形。二闺女馨茹吃不准此时此刻说出这样不合时宜的话和想法会给她自己带来什么样的灾难。她没想过,也没像大姐馨兰那么有心孔地仔细斟酌过。自父亲温福田疯了,温馨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骄横气就像扎了车带似的慢慢瘪了下去。她不敢再玩横耍泼。因为她在这多半年的时光里没少为自己的妄想与幼稚的行为付出代价。而今她非常惧怕大姐温馨兰那双跟刀子似的眼神。怕则意味着底虚跟胆怯。温馨茹觉得自己活得像一只被囚禁的小鸟,两只翅膀永远被束缚着。日日夜夜年年月月过着囚鸟一样的生活是一件多么悲哀痛苦的事情。
  温馨兰觉见委屈跟烦恼天天阴魂不散地围绕着自己。厌倦让她非常痛恨眼下这种枯燥寡味的日子,但她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却毫无反抗之力,只能对大姐馨兰俯首帖耳言听计从,遇事皆本能地避开跟大姐温馨兰正面交锋。
  能!大姐温馨兰斩钉截铁地说,河下镇不是咱家的福地,人闲嘴杂到处都是人精,吃人肉,喝人血,连骨头渣子都打了牙祭,也没见一能说会道的善人替咱爸评理主事。你啊,几年书也没少读,眼下这节骨眼上就别添堵生乱了,你以为离开小畔庄,住进了河下镇学校里,两耳朵根子就能落得清静?校园里平时那些个爱嚼舌头根子的闲人见了你,个个不照样蟞在阴暗地里戳你的脊梁骨,满嘴嚼蛆捣鬼!所以在咱爸的病没治好之前你还是别去住校。
  听了大姐馨兰这番话,温馨茹顿时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她半撅着嘴想嘟囔却又没敢吭声。显然她不敢有违抗的意思。若是在半年前她也许会说不,抑或趾高气扬地跟馨兰顶嘴。然而多少个回合交锋厮杀下来,胜利的天秤渐渐倾向于大姐温馨兰。最终谁赢谁输其实并不重要,主要是有人给她撑腰说话。
  从温福田疯的那天开始,温馨兰的话语权在这个家里明显占着主导地位。一言一语都发挥着无可抗拒的威慑力。温馨茹吃瘪后一脸的败相,端起蓝瓷碗往嘴里胡乱喝了几口已凉透的米粥,剩下小半碗米粥搁在了桌上,站起身子径直往屋外走了。温馨兰未吱声,自由她去。
  三娃坐在温馨兰的腿上,左手抓着银汤匙,右手正淘气地抠弄那半个馒头。嘴里东念一句,西喊一嗓子。半碗稀米粥,一个煮鸡蛋温馨兰喂了近半个时辰。三娃三岁半,头发稀稀拉拉根根发黄,小嘴一咧满口乳牙疏松不齐,终日不肯好好吃饭,光念奶吃。隔壁邻居接生婆夏婶就说三娃娘秦芬的奶是米汤浆子,光有浆子没营养,产量是有的,要命的就是这质量上不去,瞅着这把三娃喂养的跟只小干瘦猴子似的。
  其实这也怨不得三娃娘秦芬。自秦芬嫁给温福田,这身子骨就不如做姑娘那功夫硬朗。硬是教温福田给没日没夜的折腾淘空了。头年怀上了,流了,来年又怀又流。粗俗点说,秦芬的肚子就是个猪尿胞,灌了一点米汤浆子就鼓,鼓起来便碰弄不得,一碰就泄气,一弄就得伤筋动骨!前前后后怀三次,流了三次。人们都说温福田的枪法非但奇准,且杀伤力也太强!这营生快成了秦芬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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