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香 消 玉 殒

　　两天以后，医院方面传来噩耗，苏婉玉终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庄义杰赶到医院的时候，李国豪的手下正在紧张忙碌着，准备将苏婉玉的遗体护送回家。庄义杰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揭开苏婉玉的头盖，只是看了一眼，庄义杰就哽咽了。一个温温婉婉、小巧可人——一个如邻家姐姐一般温婉如玉的生命，就这样香消玉殒了。
　　庄义杰凝咽无语。
　　这时候，那个白面书生（庄义杰第一次到广州时，就是他负责接待的，所以他们彼此熟悉）走过来，神情肃穆地对庄义杰说：“庄先生，让我们现在就护送嫂子启程回家吧。”
　　庄义杰默默地点了点头，接着默默地退到一边，然后默默地跟随装载着苏婉玉遣体的灵车，一路向越秀山附近的李国豪家走去。
　　来到李国豪家时，整个竹筒屋已经白练素裹，进门客厅里的灵堂，更是设置得凄婉哀怨，一片萧瑟。灵柩正前方两边悬挂的挽联是：
　　凉月写凄清环砌秋声听倍惨
　　慈云归缥缈空庭落月恨何如
　　这是庄义杰第一次真正面对死亡。默诵过那副挽联后，他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那副挽联的内容，是不是他兄嫂苏婉玉的真实写照？他此刻唯一想知道的，就是他师兄——还有他的一对儿女佳浩和佳欣，他们现在何处？因为这是他现在最想见到的人。恰好这个时候，那个白面书生来到他身边对他说，他们的局座正在书房等着庄先生呢，请庄先生这就过去。
　　庄义杰噢了一声，就径直向书房走去。到门口时，一个穿警察制服的人刚好从里面出来，俩人相互点头致意后，就匆匆擦身而过了。庄义杰走进书房，见里面只有李国豪一个人，便不由自主地冲上去，一把抱住了他。兄弟俩此刻相拥在一起，自然是凝咽无语，欲哭无泪。
　　许久过后，庄义杰开口问：“是不是可以确定是他们小日本干的？”
　　“已经确定无疑。”
　　“那还等什么？找他们算账去呀。”
　　“他们是谁？”
　　“当然是小日本啦。”
　　“你知道现在全广州有多少日本人吗？你有能力将全广州的日本人都一网打尽吗？还记得三天前我在医院对你说过的话吗？我们现在的处境非常不利，因为你我都在明处，而他们却在暗处。所以，现在去找‘他们’，等于是拿拳头去打跳蚤——得不偿失。”
　　“那咱们总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呀。”
　　“那怎么可能？最狡猾的狐狸总有露出尾巴的那一天。”
　　“还是我三天前说的对吧，咱们就应该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这个小师弟，学问、功夫样样拔尖儿，心态却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李国豪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笑脸，虽然笑得有点勉强，有点苦涩，但同时却也是会心而又由衷的。他从桌上的烟盒里掏出两支雪茄，给庄义杰一支，另一支放到自己嘴边，顾自点上火，慢慢吸了几口后说：
　　“灵堂那边，估计兄弟们已经弄差不多了。等一会儿吊唁的客人一来，咱们就没有什么说话的机会了。所以咱们现在还是长话短说吧。首先，小日本欠下的这笔血债，到时候咱们一定会让他们加倍偿还！也正因为如此，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我昨天已经让王妈提前带着佳浩和佳欣远走他乡了。方姑娘和她父亲呢，我也做好了安排，等一会儿你就去方家，把咱们现在遇到的情况，都如实告诉他们，你在做他们说服工作的同时——我这边会派人去东山门你那个新家，让根旺和招娣赶去德政街与他们会合——然后让他们一起远走高飞。”
　　“这个，难度太大太大了。”
　　“无论难度有多大，你都必须去做，而且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因为——师弟你听好了，种种迹象表明，小日本早已经不满足于占我东三省，也就是说，他们现在的胃口，他们的狼子野心是越来越大，一场大的侵略战争，已经不可避免。所以我的师弟，咱们现在跟日本人，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家仇，而是国恨了，你懂吗？没有国何以家为啊？”
　　“打住师兄，打住。你刚才还说长话短说，怎么突然就长篇大论起来了？再说了，打仗是政府和军队的事情，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你不能扛枪打仗，但你能搞情报呀。”
　　“我？搞情报？”
　　“对，没错。事情是这样的，前几天闽粤驻军司令部的一个情侦处长，来找过我——我们是在一个朋友的宴请当中认识的，通过几次接触之后，我们也成为了好朋友——，正是他对我谈起日本人觊觎中国的狼子野心，说中日之间早晚必有一场大战的。他说他这次来找我，主要是听说了有你这样一个身手了得的师弟，所以他们想请你过几天去一趟台湾。具体行程，包括你到台湾后住什么地方、跟什么人联系等等之类，他们正在周密布置，周密安排，到时候会有人直接跟你联络的。你到了台湾后，只要能够把驻台日军的兵力装备、军事部暑，尤其是对厦门、福州、广州的舰船数量、作战人数、作战计划、作战线路、舰船上面的火炮配备等等情报搞到手，那就是大功一件——这功劳到底有多大呢？这么说吧，你若干成了这件事情，那你一个人就抵得上一个整编师的兵力，甚至还不止。”
　　“而取得这样的情报，对于我来说，却是拿手好戏。”
　　庄义杰说完这句话，不由自主地笑了。
　　李国豪也跟着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好了，该说的话都说过了，你这就去方家吧。”
　　庄义杰摇了摇头：“不，我还想再陪陪嫂子。”
　　一提苏婉玉，两个人顿时陷入了无限的沉默和哀思之中。书房里只有雪茄烟飘出的缕缕烟雾在盘旋缭绕。
　　这时候，那个白面书生敲门进来禀报说，刚才市政厅和市党部分别打来电话，询问这边是不是已经全部布置妥当，如果好了的话，他们这就开车过来吊唁了。另外咱们局里也来电话表示，说要是这里人手不够的话，他们会再加派一些弟兄过来。听了这话，李国豪立刻问他是怎么回答的？他说，他的回答是这里的人手已经足够，如果需要，他会及时打电话联络的。李国豪满意地点点头说，你先忙去吧，我等一会就去灵堂。白面书生回答了一个“是”字之后，刚要转身离开，李国豪又把他叫住了：“如果客人问起怎么不见少爷千金时，弟兄们都应该知道怎么回答吧？”
　　“都吩咐过了，大家一律这么回答：昨天刚去外婆家，已经派人接去了。”
　　“嗯，不错。你去吧。”
　　白面书生走了。
　　对外一律说佳浩佳欣去外婆家了，这个好理解，掩人耳目嘛。但对于警察局问要不要增加人手，为什么婉言回绝，庄义杰有点懵里懵懂，不明就里。
　　“多一点人手不好吗，师兄？”
　　李国豪摇头叹息道：“你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什么叫江湖险恶。我告诉你，现在是非常时期，此刻在整个竹筒屋忙前忙后的都是你师兄我信得过的弟兄，他们不仅在帮着料理你嫂子的后事，同时还肩负警戒保卫的职责呢。俗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想一想看，小日本为什么如此凶残地开车撞你嫂子？因为我们这次与他们结下的‘粱子’太大太深，他们真正想要对付的人，其实是你和我。那个福田光夫曾经对我说过，如果‘他们’利用我过去的历史，突然通过上层——也就是市政当局对我发难，我是否就敢保证，我周围就没有某些利欲熏心的人？他们就不会为了一己私利，而干出‘趁火打劫’、‘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卑鄙勾当？老弟你说，我周围有没有这样的势利小人？算了，还是这么跟你说吧，其实现在已经没有‘如果’，他们实际上已经通过各种渠道，正在不断地给我们的市政当局施加压力，要求撤除我这个副局长的职务，而我们警察局内部，也确确实实有那么一些觊觎我这个位置的人，正在上窜下跳，内外勾结，不遗余力，必欲置我于死地而后快。可是老弟你也许会问，既然如此，那市政当局又为什么迟迟没有对我动手，没有拿我开刀呢？这个就要感谢闽粤驻军司令部的那个情侦处长了。一个情侦处长的官阶并不高，但他代表的是闽粤驻军司令部，所以市政当局就不能不有所忌惮，这就是我以前曾经跟你说过的，中国的官场，从来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但无论怎么说，他们虽然暂时动不了我，却并不等于他们会停止对我的暗算和加害。所以老弟，咱们现在就必须时时处处多留一个心眼，多做几手准备，尽可能不留或少留隐患。我这么一说你就明白了吧，万一他们这时候派来的人居心叵测——或者干脆说是居心叵测的人派过来添乱的，甚至其中还混入个把日本奸細，那时候我们又应该怎么办？那才真叫防不胜防了啊，我的小师弟。”
　　庄义杰这下无话可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