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青 山 不 老

　　当雨过天晴，当武汉迎来一个灰蒙蒙、湿漉漉的早晨；当市井小民、贩夫走卒开始他们新的一天的营生，武昌、汉阳、汉口三镇的买卖吆喝的嘈杂市声又日复一日地响了起来；当各种军政要员、达官贵人开始穿行在这片嘈杂市声、这种老百姓称之为日子的过程中的时候，他们的步履永远都是稳健、从容的，他们的神态永远都是居高临下的。他们是有理由这么傲慢这么飞扬跋扈的，因为在他们的心目中，他们本来就是这个城市的主宰。他们凌架于这一切之上，那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说诸葛亮能够呼风唤雨？谁信？谁亲眼见过？说到底，那只不过是个传说罢了。但你信不信？他们在这个城市却是能够真正做到要风有风要雨有雨的。
　　他们此刻前往的地方，就是那个掌控和主宰这个城市的核心枢纽。
　　他们每天来到这个地方，就是对这个城市发号施令的。
　　现在，他们正一步步走近这个地方。
　　然而，当他们一个个趾高气扬地走了进去之后，他们却一个个都傻了眼。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仅仅一夜之间，在防守如此严密的地方，堂堂市长大人的办公室居然被洗劫一空。
　　他们全都惊呆了。
　　这哪里是盗窃，这分明就是对最高权力的一种漠视和挑战了啊！
　　真是是可忍，熟不可忍。
　　很快，市政厅被盗，市长办公室被洗劫一空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般，传遍了武汉三镇的大街小巷。
　　很快，武汉各家报馆的记者更是苍蝇逐臭一般涌向了市政厅大楼。
　　很快，警察局长、守备司令等等所有当局要员，都被召集到了市政厅的会议室。负责市政厅守护任务的守备队队长，因为是直接责任人，理所当然要被叫来问话。当这个守备队长在战战兢兢地陈述昨晚所发生的一切经过的时候，市政厅里的一位听差，小心翼翼地走到市长大人身旁，将一封写明市长大人亲启的信函交给了他，在交付信函的同时，那位听差俯身市长大人耳旁，轻声道：“送这封信的人说，这封信事关大人办公室失窃大案，所以恳请市长大人立刻拆封启阅。”说完这话，那位听差才唯唯诺诺地转身离开。
　　市长大人闻听此言，当即拆封启阅该信函。市长大人阅读那封信的时候，警察局长胡富国正与守备队长在为昨晚是否派大批警察，到市政厅一事展开激烈辩论，所以，当他看完那封信之后，他很快抬起头，先是用鹰一样的目光将在座各位扫视了一遍，最后停留在警察局局长胡富国脸上的时侯，那目光就完全变得像狼一样凶狠了。
　　“先将这个胡富国羁押起来！”
　　这是市长大人下的第一道命令。
　　当胡富国大声叫喊“我冤枉——”的时候，市长大人下了第二道命令：
　　“立刻派人去胡富国家进行彻底的搜查！”
　　很快，奉命前去执行搜查任务的军、警们列队出发了。
　　很快，奉命前去执行搜查任务的军、警们就带着所有搜缴物品回来交差了。
　　事实果真如那位“知情人”信中所述啊！
　　望着从胡富国家搜来的，多得惊人的金银珠宝和那颗失而复得的夜明珠，市长大人因为愤怒到极致，一张马脸扭曲得简直如同拧麻花一般变了形状。
　　这个天杀的胡富国！简直狗胆包天十恶不赦！简直该天打五雷轰，不，这种见利忘义贪得无厌丧尽天良的狗东西，应该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你个喂不饱喂不熟的狼，你也不好好想一想，如果不是老子一手提携，你能混到今天这个位子？自从你当上这个警察局长之后，你欺了多少男、霸了多少女，贪了多少钱财，干了多少丧天害理的事情？哪一次不是老子给你遮着掩着盖着捂着？没有老子给你保护，你早就狗屎不如早就该枪毙法办几十几百回了！你不知恩图报，反倒算计到老子头上来了？难道你的良心让狗吃了？难道你真的不如老子家里养的一条狗？
　　市长大人一边发泄着自己的愤怒，一边反复查看着眼前的所有“脏物”，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头，也就是说，他突然发现，除了那颗夜明珠，其他所有的金银财宝，都不是这个办公室丢失的。
　　发现这一点之后，市长大人的头脑冷静下来了，他开始换一个角度来重新面对和思考这个问题了。
　　很显然，这样的结果有点出乎市长大人的意料——用胡富国的话说，他“是冤枉的”。的确，如果真是他胡富国干的，他会公然派那么多手下弟兄来市政厅？这哪里是偷？分明就是强抢了啊。他有这么傻这么愚蠢吗？不，毋宁说，他有这个胆量吗？再反过来说，如果办公室的东西真是他胡富国派人来偷的，那他为什么只偷一颗夜明珠？其他所有的财宝（——要知道，他这里所珍藏的，绝大部分都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啊），还有那本花名册（那可是比身家性命还更贵重的东西啊），都到哪里去了？如果说这一切都已经被胡富国藏匿起来的话，那他为什么不连那颗夜明珠一起藏匿？这不明摆着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说，这件事情都有点解释不通，相反的，这件事情出现得实在太蹊跷啦。
　　难道是有人想借刀杀人？难道胡富国是真的被冤枉了？
　　这样一想，市长大人的马脸立刻拉得更长了。如果真的是有人想借刀杀人，那可该怎么办呀？一开始把动静搞得这么大，各家报馆的记者来市政厅的时候，不但不加阻拦，相反还主动迎合他们的访问，甚至有问必答；这样一来，还如何收场呀？很明显的，过不了多久，武汉市政厅被盗一案，不仅全武汉、全湖北甚至连全中国都要通过报纸而传遍开来啦。
　　上一回，有人妄想通过报纸来扳倒胡富国，最后硬是在老子动用秘密渠道，才终于给压了下来。这一回，可就有点覆水难收，不好压，实际上也压不住啦。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他市长大人可就有点骑虎难下啦。娘那脚丫子，老子玩了一辈子的鹰，最后竟然给鹰叼了一口？
　　究竟该怎么办呢？毋宁说，这件事情究竟该如何收场呢？
　　如果这件事情真是他龟孙子胡富国干的，那是不消说的，三个字：灭了他。如果不是他干的，灭了他，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了吗？养一条小狗小猫，日子久了，都有感情，何况这是一个跟随自己鞍前马后、出生入死干了几十年的弟兄！？再说，其他弟兄要是知道这样的结果，会不会有兔死狐悲的感觉？
　　但问题在于，你龟孙子说你是被人栽赃陷害是冤枉的，可你拿什么来证明你的清白？证明你的无辜？还有就是——这才是最最关键的关键哇——不管你龟孙子胡富国是不是被冤枉的，事情已经搞到这一步，老子要是收不了场，老子就要替你龟孙子背这个大黑锅，所以——所以，这件事情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老子现在不灭你已经不行了，换句话说，老子这次只能挥泪斩马谡啦！
　　这个决心下定之后，市长大人不由发出了一阵哼哼的冷笑。那冷笑充满了阴险奸诈和恐怖狰狞。　　
　　几天后，在武汉街头出现的所有大大小小的报纸上，都以显著位置刊登了武汉市政厅被盗一案的“真相”，有的报纸甚至用“惊天大案”作通栏标题。紧接着，一家地方小报，更是以两个整版的篇幅刊登了胡富国贪赃枉法、祸国殃民、警匪勾结、私贩烟土等等罄竹难书之一条条、一款款罪状。与此同时，武汉市政府也正式对外公布了原武汉市警察局局长胡富国，为本次盗窃案的元凶，为此，武汉市政府已经决定将胡富国交由一个特别法庭进行审判，云云。
　　面对这一结果，武汉三镇的老百姓无不欢欣鼓舞，拍手称快。许许多多深受其害的人家，更是像过年似的放起了响亮的鞭炮。
　　庄义杰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独自一人悄悄离开武汉的。临行之前，他曾经反复对丁宝根提出，希望师兄从此跟他一起行走江湖。但无论庄义杰如何劝导，丁宝根都是摇头婉拒。最后的那次饯行宴上，庄义杰再次恳请丁宝根跟他一起离开武汉。庄义杰的意思很明白，虽然他们这次扳倒了胡富国，但胡富国的人是决不可能就此善罢甘休的。对此观点，黄海涛也深表赞同。黄海涛也坚持认为，为了安全起见，丁宝根必须离开武汉。谁知丁宝根却不以为然，他的回答更是叮当作响，掷地有声。丁宝根说：“从古至今，从来都是邪不压正。我行得正，站得直，他们能奈我何？再说——”
　　这时候，他举起酒杯与黄海涛碰了一下，继续道：“咱们俩早就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老弟你能留下来，为啥我偏偏要选择离开？”
　　黄海涛立刻笑道：“你跟胡富国一直都是明刀明枪地对着干的，而我则不同，换句话说，咱们俩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老兄你想一想看，胡富国这次彻底栽了，他的那些狐朋狗党不找你找谁？他们本来就把你当成眼中钉，肉中刺，这样一来，他们就更不可能放过你，你明白吗？”
　　“我就是要成为这样一颗钉子，一把利剑，永远插在他们这些黑恶势力眼前！我就是要让他们明白，在这个人的世界里，决不允许豺狼当道！”
　　丁宝根回答得斩钉截铁，慷慨悲壮。庄义杰和黄海涛都不由肃然动容。他们此时此刻的心情都有点壮怀激烈，同时更有些英雄相惜。中华几千年，虽历经苦难屈辱，但有大奸必有大忠，更不乏一腔报国热血的广大的仁人志士。这，恐怕就是中华的脊梁，中华的魂魄了。也就是在这时候，庄义杰才真正明白和理解了，当年在上海读大学时，他的同学们的那份拳拳之心和那份爱国情怀了。
　　席间的气氛突然变得凝重起来。
　　丁宝根见此情景，忙举起酒杯，笑呵呵道：“海涛老兄，还有我的小师弟，你们这是怎么啦？你们去找个镜子照照自己——看看你们现在都成啥样子了？好了好了，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咱们现在什么都不用说了。来吧，咱们一起举杯，为我师弟一路顺风干了这一杯！”
　　庄义杰就这样离开了武汉，离开了他的俩位重情重义的兄长。　　
　　与此同时，一辆豪华雪佛莱轿车停在了市长大人的官邸前面，几个衣冠楚楚的神秘人物鱼贯下车，他们在官邸侍佣的引领下，昂首阔步地走进了这座豪宅。他们的公开身份分别是日本驻武汉领事馆的中村、三井洋行武汉分社的渡边、日信株式会社的宫本。这三人当中，除了渡边的汉语讲得有些夹生之外，中村和宫本都是真正的中国通，他们不仅讲一口标准流利的汉语，连唐诗宋词都能信手拈来。宾主之间照例的一番寒喧客套过后，谈话就立刻转入了正题。首先开口的是三井洋行武汉分社的渡边。这人中等身材，长条脸，扫帚眉，留着特别浓重而又醒目的仁丹胡，形像凶悍并且咄咄逼人。虽然披着洋行的外衣，但他的实际身份却是黑龙会武汉站的负责人。他说话没有铺垫，而是直接了当：“我们除了对这次失窃事件深表关切之外，更想知道市长阁下为什么要将那么多的珍宝放在办公室，希望你能够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好吗？”
　　“对不起，我没有兴趣回答这个问题。这就是我所要给你的最合理的解释。”那张马脸开始像麻花一样拧动了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渡边的扫帚眉竖了起来。
　　这时候中村连忙站起来，他先向两下里摆了摆手，然后笑嘻嘻道：“中国有句老话说得好，叫作去不复来。过去了的事情，不提也罢。”
　　“对对对，过去了的事情，不提也罢，不提也罢。”宫本立刻附和，“为了我们今后能够更好更长久的愉快合作，我们还是谈谈我们现在最关心的事情。”宫本边说边随手翻开记事簿，“是这样的，老朋友，本月底有一艘江丸号油轮要来武汉，按照我们原定的计划，正好可以和您完成这次合作。但阁下办公室失窃，损失惨重，所以我们不得不对此表示遗憾。”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你们已经取消了这一次的合作计划？”
　　渡边哼哼冷笑道：“难道你想让我们像傻瓜一样无休止地等待吗？”
　　“渡边君！”中村发出了低沉的喝斥，脸上已经显出了愠怒之色。
　　宫本则一副好好先生的口吻：“莫非我们的老朋友还有更美好的建议？”
　　“我没有什么美好的建议。我只想知道，如果我按时交货，你们会不会支付额外的报酬？”
　　“你的意思是说，你手里还有我们想要的东西？”
　　“这个还用得着怀疑吗？”那张马脸上的麻花不再拧动，而是变得春色荡漾。
　　“太不可思义了。”渡边突然竖起大拇指，并连声说：“佩服佩服。”
　　“太不可思义？我看不如说少见多怪。知道什么叫公私兼顾吗？知道我们中国还有一句成语叫狡兔三窟吗？”
　　宫本拍手笑道：“哈哈！中华文化果然博大精深。宫本领教了。”
　　这时候中村朝渡边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渡边会意，立刻站起来，一边鞠躬一边说：“刚才多有冒犯，还请市长阁下多多见谅！”
　　中村接过话头说：“渡边君你记住了，中国是个礼仪之邦。愤怒是用来对付敌人的。对待我们的朋友，就一定要懂得谦和礼貌。”
　　“好说，好说。”
　　长在那张马脸上的小眼晴此刻笑得眯成了一道缝。
　　“那么，对于那本丢失了的花名册，”宫本也眯起了眼晴，所不同的是，前者是因为骄矜，后者则是狡黠和窥探：“不知道我们的老朋友是不是已经查出了什么眉目？是不是需要我们伸手相助？如果需要的话，我们一定全力以赴。”
　　“这个怎么敢当？”
　　“老朋友不必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