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罪 恶 之 门

　　“这件事情来得实在太蹊跷，太匪夷所思了。宝根兄弟面对这一切，百思不得其解。这时候，市党部的人却对他露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来：‘我们昨天奉命将国宝交到你手里，现在不见了国宝，那就只能委屈你跟我们走一趟了。’
　　“宝根兄弟当时心想，无论如何，宝物确实是在自己看守的时候丢失的，跟他们一起去面见上司，说明情由，这也是情理当中的事情，于是就点头说：行，我跟你们走一趟就是了。
　　“直到这时候，宝根兄弟都还没有料到，这一切其实都是胡富国故意设下的圈套。当他跟他们一起走出市党部大楼，来到一辆已经打开车门的小轿车旁边时，他仍然没有想到，胡富国向他伸出的罪恶魔爪，已经将他牢牢扼住。他只是隐隐感觉到，这件事情似乎变得愈加蹊跷，愈加匪夷所思了，他甚至有点天真地开口问道：‘事情出在市党部，你们这是要把我带去哪里啊？’
　　“他们的回答倒也巧妙：‘到了那里你自然就知道了。’
　　“宝根兄弟就这样跟他们上了车，然后懵里懵懂、稀里糊涂地被他们带到一处秘密地方关押起来了。”　　
　　李国豪的叙述戛然而止。
　　俩人同时陷入沉默。
　　只有火车车轮发出“咔嚓、咔嚓嚓——”的有节奏的响声，在耳畔回荡。
　　庄义杰打开摆在茶几上的那瓶法国红葡萄酒，往各自的酒杯中倒上半杯酒，然后举杯与李国豪的那杯碰了一下，随即一饮而尽。紧接着，他掏出一支雪茄，点燃后悠悠吸了一口，再往杯中倒入半杯酒，端起酒杯欲饮未饮时，他突然开口问李国豪：“师兄，照你前面所说，他胡富国明明罪恶昭彰，并且我丁师哥在遭陷害之前，还去找过省长、部长夫人，请她们帮忙还社会一个公道，她们也都慨然应承了。所以于情于理，都应该是鬼魅当诛，怎么结果还是妖魔横行、豺狼当道呀？”
　　李国豪端着酒杯，双眼紧紧盯着高脚玻璃酒杯里的橙红色液体，似在欣赏，又似在专心研判。
　　“师兄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人家法国产葡萄，咱们中国也产葡萄，而且产出的葡萄远比他们多几百几千倍，可是为什么咱们就酿造不出这么名贵的红葡萄酒来呢？”
　　我在对你控诉豺狼的凶残，世态的炎凉；你却来跟我称赞鲜花的灿烂，美酒的醇香；简直南辕北辙，不着边际。庄义杰没有顺延李国豪的思路，而是换一个话题问：“如你刚才所说，那间屋子的门窗门锁完好，四面墙壁也都完好。既然如此，那他胡富国玩的就是障眼法喽？”
　　“那倒也未必尽然。”
　　“此话怎讲？”
　　“如果他真这么玩的话，那宝根兄弟就没救了。”
　　“你的意思是说，那颗夜明珠是真的？”
　　“没错。据黄海涛事后打探得知，为了将宝根兄弟置于死地，胡富国这次可谓赤膊上阵，不惜血本。也就是说，胡富国‘借’了一颗夜明珠，然后谎称乃截获孙殿英盗取皇陵所得；接着布下陷井，让宝根兄弟一头栽了进去……。”
　　庄义杰打断他的话头道：“打住，打住。——胡富国‘借’了一颗夜明珠！？连你自己刚才都说了，夜明珠乃国宝。既然是国宝，它的看管和归属，当然属于国民政府。他胡富国一个警察局的局长，又有什么权力、又以什么名义可以轻易‘借用’国宝？这是其一；其二，即使如你所说，他还当真就牛皮哄哄地‘借’来了国宝，他又如何在那间小小的屋子施展魔法？他最后又是以什么名义治丁师兄罪的？其三，既然这一切都已经成为铁板钉钉的事实了，我们去武汉，又能做什么？这一切的一切，还乞祈师兄能够一一详示。”
　　李国豪呵呵笑了。李国豪指着手中的葡萄酒杯说，知道我刚才为什么问你，咱们中国酿造不出这么好的葡萄酒吗？道理其实很简单，就如同“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个典故一样：淮南有橘又大又甜，一移栽到淮北，就变成了枳，又酸又小。为什么呢？因为土壤不同。另外还需要补充一点的是，所谓官场，说白了，就是一辆汽车，或者说是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一旦上面的某个利益链条发生脱落或者断裂，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所以，胡富国虽然只是一个警察局长，但他在这架机器上的作用却举足轻重。“他们”是绝对不会眼见着他这根利益链条发生脱落或者断裂，而视而不见，更不可能坐视不理的。因为，套用一句俗话就是：他们本来就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蹦不了我，也蹦不了你。明白了以上这两点，你也就不难理解，胡富国为什么能够轻易“借用”国宝了，是不是？
　　说到这里，李国豪举杯放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葡萄酒后，接着道，其次一点，为了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也就是说，胡富国为了给宝根兄弟按一个监守自盗的罪名，然后将他置之于死地而后快。他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确实煞费了一番苦心。因为在所有人的眼里，那颗夜明珠是真的，那间屋子的现状也没有丝毫破坏的痕迹，而那颗夜明珠却不翼而飞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丁宝根是不是真的监守自盗了呢？带着这一系列的疑问，黄海涛在朋友的周密安排下，去那间屋子进行了一番实地侦查。结果发现，里面的门窗墙壁等等，确实找不出一点蛛丝马迹，换句话说，胡富国为了达到栽赃陷害、嫁祸于人的目的，可谓费尽心机，不遗余力；竭言之，他将这个陷井布置得简直天衣无缝，毫无破绽。但正所谓百密一疏，或者说，最狡猾的狐狸也难逃精明猎手的眼晴。经过仔仔细细的戡查，黄海涛终于发现，那间屋子的秘密全在那道暗墙上。因为与其说那是一道暗墙，不如说那是一道极其隐蔽的罪恶之门。
　　李国豪说到这里，做了一个很夸张的动作。他说那道门不止是做得极其隐蔽，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门艺术了。因为从表面看上去，它的的确确就是一道普普通通的墙，无论用眼晴去仔细观察，还是用手去认真触摸，其选材、结构及外观都与其它三面墙壁完全一致。黄海涛当时简直如同面对一本无字天书，或者说，黄海涛当时面对的现状，简直如同老虎吃天一样无从下口。尽管他当时心思缜密，沉着机智，除了对那间屋子采取大海捞针式的仔仔细细的戡查外，同时也开动脑筋，搜寻、观察和捕捉可能解开谜团的一切机缘，然而最终结果仍然是徒劳无功。就在黄海涛几乎已经快要绝望，而负责安排他进这间屋子的朋友，又在门外不断催促他尽快离开的时候，也许应该说是天意吧，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碰巧颓然坐到那把圈手椅里，然后双手下意识地去拍打那把圈手椅两边的扶手的——谁料到，这一拍，“奇迹”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只见右边的那面墙壁，突然从中间往两边徐徐开启了。
　　原来那是一道极其隐蔽的门。
　　原来这把圈手椅是开启那道隐蔽之门的控制中枢。
　　原来一切的奥秘都在这里。
　　由于朋友一再催促，黄海涛只得匆匆离开了那间屋子。有关那把圈手椅的两边扶手，是如何控制那道隐蔽之门的，是声音控制，还是另有暗道机关？诸如此类的详细内容，他未来得及作进一步的观察了解，就匆匆离开了。好在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这些过门关节问题，他也就顾不上去多考虑了。
　　事情到这里已经全部清楚了：胡富国为了彻底将宝根兄弟置于死地，先是不惜血本地“借用”国宝夜明珠，再编造一个“国军十二军的连长私吞夜明珠被抓获”的美丽谎言，进行广为传播；紧接着就将国宝放到那间藏有隐蔽之门的屋子，然后命令宝根兄弟执行看守国宝夜明珠的任务。宝根兄弟奉命来到那间屋子的时候，那颗夜明珠确确实实摆放在那里，等到宝根兄弟退出那间屋子，将那间屋子的门锁上以后——胡富国的人恐怕就已经通过那道隐蔽之门，将夜明珠转移走了——也就等于向世人宣布，这颗被“国军十二军的一个连长私吞”的夜明珠，现已完好无缺地交到了你丁宝根的手中，你只要明天再完好无缺地交到别人手中，你的任务就真正完成了，这里也就没你什么事了。然而第二天上午，奉命前来与你履行正式交接手续的人，与你一起打开那间屋子的时候，好好交给你的一件国宝却不翼而飞了。对于这样一个铁板钉钉的事实，你丁宝根又作何解释？你又怎么解释得清？谁又会相信你的解释？
　　这不是明摆着你丁宝根监守自盗又是什么？
　　你丁宝根乖乖认（栽）罪吧。
　　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李国豪用一声轻叹结束上面的叙述。
　　庄义杰则始终沉默寡言。他一会儿望望车窗外流动的景致，一会儿又回过头来望望李国豪，显得若有所思。在此之前，庄义杰总是自以为很了解这个社会了。但听过他师兄李国豪上面的这番长篇叙述后，他这才突然感觉到、并真正懂得和体会到什么叫江湖险恶了。地痞恶霸如孔彪之流，他们欺压良善，祸害一方，虽为社会毒瘤，但比起警察局长胡富国之类，毕竟如纸老虎般太过渺小，太过微不足道。而胡富国们则不然，他们才是真正武装到牙齿的豺狼。他们欺男霸女，胡作非为，甚至祸国殃民，罪恶昭彰，却依然道貌岸然，依然颐指气使，依然盛气凌人，依然耀武扬威。为什么？因为他们有权有势，树大根深，而且官官相护。犹如师兄刚才所说，他们是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他们是不愿也不希望这架机器上面的某个链条发生脱落或者断裂的，因为这个链条就是他们的共同利益。易言之，确保某个链条不发生脱落或者断裂，就是确保他们这架机器的整体利益。任何血肉之躯想与他们进行较量和搏斗，都无异于以卵击石，螳臂挡车。
　　唉，权贵与草民，恰恰犹如豺狼与羔羊啊！
　　想到这里，庄义杰也发出了一声轻叹。
　　李国豪见状，忙端起酒杯示意他们来干一杯。庄义杰苦笑吟道：“‘华酌既陈,有琼浆兮。’知道这是谁的诗句吗？”
　　“师弟取笑了。愚兄虽粗通文墨，但子曰诗云的，我可是一窍不通啊。”
　　“呵呵，王维的这首‘渭城朝雨温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师兄总该记得的吧？”
　　“你瞧你，又来了。”
　　“行行，不说诗文了。咱们还是回到现实中来吧。你刚才滔滔不绝讲了那么多，还没有回答我，我们去武汉又能做什么呢？”
　　“噢是的。关于我们去武汉又能做什么的问题，这一点其实很简单，我们去武汉只要做好两件事，就能救宝根兄弟于水火。第一件事，就是由你负责去把那颗夜明珠‘拿’回来，让它完璧归赵；上车前我就已经跟你说过，现在我再重复一遍，眼下真正有能力解救宝根兄弟的人除了师父，剩下来的就只有你了。你知道，师父年事已高，不到万不得己，最好别去惊动他老人家。所以解救宝根兄弟的重任，就非你莫属了，换句话说，这件事如果让我们去办，显然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成功的机率几乎为零，所以必须有你亲自出马。第二件事情，由我和海涛兄弟负责解决，那就是首先迅速摸清楚那颗夜明珠现藏匿何处；其次，由我直接出面去跟胡富国周旋，这么做的目的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可能拖延时间，也可以称之为是一种缓兵之计。只要你那里一得手，我们就立刻召集报界，召开记者见面会进行还击。”
　　“召开记者见面会进行还击？”庄义杰满腹狐疑地重复这句话。
　　“是呀。首先向他们公布‘失踪’的夜明珠已经失而复得；紧接着再向他们公布胡富国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以及勾结黑帮私贩烟土等等罄竹难书之罪状，这叫一箭双雕或说双弹齐发。”
　　“向他们，那些舞文弄墨的记者？嗤，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李国豪哈哈笑了起来：“如今是民国啦，你还抱着老皇历不放？告诉你，千万别小瞧了记者，他们可是无冕之王。小如你我这等草民，大如胡富国之上的警察局长、市长、省长、国民政府的部长、甚至蒋委员长，只要被他们掌握了报料，他们有时侯都能够把天捅个窟窿出来。”
　　“既然记者这么神乎其神，那黄海涛他们当初为什么不走这条途径？”
　　庄义杰仍然满腹狐疑。
　　李国豪双手一摊：“只有两种解释：一种是跟你一样，小瞧记者；另外一种就是没有想到，或者说是忽视了这条重要途径。”
　　这时候，侍应突然敲门进来通知说，由于前面道路塌方，火车已经无法再往前开行，车长要我来询问客人：是留在车上耐心等侯，还是另有打算？请客人早做决定。侍应补充说，另外，车长还要我转告客人，无论客人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们都将斟情给予补偿。李国豪不由再次朝庄义杰双手一摊，一副惊诧莫名而又无可奈何的表情。他接着转身问侍应：火车现在已经开到什么地界了？侍应回答说，前面不远就到岳阳了。
　　“既然如此，”李国豪转用商量的口吻对庄义杰说：“咱们还是先到岳阳再说，你看如何？”
　　庄义杰点了点头说，也只能如此了。
　　将侍应打发出去后，李国豪叹息道：“这才他娘的真正叫作屋漏偏逢连阴雨哇！”
　　庄义杰却呵呵一笑道：“也许说好事多磨，更恰如其分吧。”
　　接下来，他们打点好行装下了火车。一路步行到岳阳后，他们就近找了一家饭馆，随便叫了几样菜，将就着吃过之后，就立刻雇了一艘快船，顺风顺水地直驰武汉。
　　船到武汉时，李国豪与庄义杰商量决定，从现在开始，他们就兵分两路，李国豪先下船，下船后就直接去见胡富国。庄义杰则从武昌汉阳门码头下船，下船后即在汉阳门附近找了一家名字叫悦来的旅馆，安排好住宿之后，就让旅馆派听差去汉口警察分局给黄海涛送信，让他接信后，立即秘密前往旅馆与庄义杰碰面，信中同时着重向他强调一点，那就是，庄义杰这次来武汉的行踪必须绝对保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