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田中平二

　　这一结果是庄义杰始料未及的。按照他们原先的计划，今天能钓到小泉井太郎这样一条小鱼就算阿弥陀佛烧高香了，没想到今天又是一个无巧不成书，居然一下钩就歪打正着，钓到了田中平二这样一条大青鲲，实在是可喜可贺。为此庄义杰端起酒杯笑道：
　　“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作不打不相识。今天跟田中平二，恰好验证了这句话。因此我提议，为了我们的不打不相识干一杯，田中先生觉得意下如何？”
　　“哈哈，好主意。来，杨小姐，为了我们的不打不相识，咱们一起干了这一杯！”
　　杨秀英慌忙摆手说：“对不起，我不会喝酒。要不这样吧，你们俩位先生尽情尽兴地喝，我呢，来跳一段舞，权当为你们助助酒兴，你们看这样好不好？”
　　杨秀英这样一说，庄义杰和田中平二都不约而同地鼓起了掌。
　　“既然二位都有此雅兴，那小女子今天就要献丑了。”杨秀英腼腆一笑道：“你们先喝酒，我去洗手间换换装束就来。”
　　当杨秀英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不仅田中平二，就连庄义杰看了都不禁心中为之一震：此刻的杨秀英，一身流线型的装束，将优美的身体曲线烘托得细致入微，美仑美奂，如诗如画。她先是意味深长地望了望庄义杰，随即退后几步，做了个登台亮相动作，然后略加思索，就立刻进入了舞蹈世界。她跳的是古典舞《神女赋》。她之所以选择跳《神女赋》，与其说是助兴，不如说是借此抒发自己的情殇。“望余帷而延视兮，若流波之将澜。奋长袖以正衽兮，立踯躅而不安。……”虽然她比神女幸运，好歹也曾与自己的心上人有过一席床第之欢、并留下了爱的见证、爱的延续，但毕竟自己的爱情铭心刻骨，绵延不尽，然而即将面临的别离之痛却长长久久，所以内心的痛苦才更真切，更强烈：“于是摇佩饰，鸣玉鸾，整衣服，敛容颜。顾女师，命太傅。欢情未接，将辞而去。迁延引身，不可亲附。似逝未行，中若相首。目略微眄，精采相授。志态横出，不可胜记。”尽管她所做出的抉择，并不是完全违背个人意愿而扼制内心的冲动，更不是“发乎情，止乎礼义”、“怀贞亮之洁清”的自我牺牲，但从此咫尺天涯，聚首无期的无情现实，与天上人间遥遥相隔又有什么区别？这不是又一种“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扬音哀叹”又是什么？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此时此刻，杨秀英将自己的情，自己的爱，自己的怨，自己的恨，以及自己不可更改的宿命，统统都融进了这个舞蹈之中。她没有专门学过舞蹈，但她凭借自己在青楼所学得的那一点舞蹈基础，以及她对《神女赋》这篇美文的深刻领悟，竟然无师自通地用舞蹈演绎了一次现代版的《神女赋》。她的动作，姿态和造型，既不拘泥于程式化、规范化，却又形成了古典舞所要求的细腻圆润、刚柔相济、情景交融、技艺结合，以及精、气、神和手、身、步法等等的和谐完美的统一。
　　田中平二尽管实际上并不知道杨秀英的舞蹈究竟表达的是什么内容，但她通过舞蹈所表现出来的悲剧美，尤其是她轻盈优美的舞姿，却深深吸引了他，让他看得赞不绝口。庄义杰对舞蹈更是一窍不通，但田中平二常常报以热烈的掌声，他自然也得附庸风雅，跟着田中平二一起喝彩叫好，同时借机与他推杯换盏，开怀畅饮。因为他们今天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达到最终目标而做出的层层铺垫。所以他现在当然得很好、很巧妙地利用每一次这样的机会。
　　“田中先生，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是关于你们黑龙会的……。”
　　“对不起，我不是黑龙会的人。我仅仅是一个日本武士。”
　　“既然如此，那你跟陈真比武，他们黑龙会又为什么要横插一杠呢？”
　　“哦，这个嘛，大概因为村上俊树跟我是好朋友的缘故吧。”
　　“村上俊树？”
　　“对，村上俊树，他是黑龙会上海站的负责人。”
　　“噢，原来如此。不过田中先生，即便为了朋友，也不能采用这种为人所不齿的下三烂手段——因为它与你们的武士道精神是相违背的，你说是不是？”
　　“对不起，我刚才已经说过，他们在陈真饭莱里下毒的事情，我真的是一无所知。如果我事前知道这件事的话，我也会阻止他们这么做的，这一点，请你务必相信我。”
　　“这一点我信。来，为了咱们的相互信任再干一杯！”
　　“嗯，好主意。来来，为了咱们的信任和友情干杯！”
　　田中平二说着话，就端杯欲饮，庄义杰忙摆手笑道：
　　“且慢，田中先生。请先让我把你的酒杯倒满再饮好吗？”
　　“为什么？”
　　“因为我突然想起来，我们中国有句俗话叫作，‘酒要满，茶要浅’，又说‘茶满欺人，酒满敬人’，什么意思呢？我也说不准确。因为代代相传，也就约定俗成了。但就我所知的‘酒要满’的这个‘满’字，我们古代是叫‘溢’的。而益、溢是通假词，也叫同义词。所以当一杯满酒被我们一饮而尽时，岂不益哉？”
　　“哦？！益哉，益哉！那快请倒上满杯。”
　　倒上满杯酒，俩人一饮而尽。杨秀英恰好这时候跳完她的《神女赋》，她原想稍作延搁，待他们喝完这杯，把注意力转到她这里，再博他们一个喝彩的。但转念一想，她恍悟了，今晚的大闸蟹，美酒，加上自己的美舞，其实都是为了一个目标——那就是从这个小日本嘴里获取他们所需要的一切有用的情报。她若一味自我陶醉，就不免喧宾夺主了。这样想过，她便赶快草草收场，并不失时机地为他们的豪饮而鼓起掌来：
　　“酒乃阳刚之物。你们俩位如此对饮，才更显男儿英雄本色。”
　　田中平二放下酒杯，向杨秀英竖起大拇指：“你的舞蹈，跳得太棒了。可惜你不会喝酒，不然我，非跟你连干三杯。”
　　“呵呵，”庄义杰立刻向杨秀英投去了一个征询眼色，见杨秀英微微颌首，他随即笑道：“田中先生，杨女士不会喝酒，不等于不能喝酒。今天为了让大家都能尽兴，我看不如这样，杨小姐今天就破个例，陪田中先生和我喝上几杯，杨小姐你看如何？”
　　“行，那我今天就舍命陪君子吧。”
　　田中平二再次向杨秀英竖起大拇指：“杨小姐不但舞跳得好，人也很豪爽，可敬可佩！来，我先敬你一杯。”
　　端杯，碰杯。往下喝的时候，杨秀英做出了一副勉为其难的表情。杨秀英能不能喝酒，庄义杰心里很清楚。但为了演好这出双簧，他只能装出一脸的无辜：“你若实在不胜酒力的话，就不要勉为其难啦，田中先生你说呢？”
　　田中平二连忙点头称是。
　　一杯酒下肚后，杨秀英的脸色顿时灿若桃花，显得异常娇艳和妩媚。她依次将三只空杯都倒满酒，然后端起自己的那一杯，摇摇晃晃地走到中间，一个踉跄，欲倒未倒之间，一副俨然梅兰芳“贵妃醉酒”的造型动作，豁然映入庄义杰和田中平二的眼帘。
　　“独坐皇宫有数年，圣驾宠爱我占先。宫中冷落多寂寞，辜负嫦娥独自眠。
　　妾乃杨玉环，蒙主宠爱，钦点贵妃，这且不言。昨日圣上命我往百花亭大摆筵宴。——”
　　未等庄义杰和田中平二回过神来，杨秀英一个燕子转身，就又飞快地回到了他们俩人中间，“田中先生，这杯酒该小女子敬你了。”说罢，即举杯一饮而尽。田中平二见状，二话不说，便也举杯一饮而尽了……，……。
　　……晚餐快结束时，田中平二说，这是他来中国这几年吃的最好、也是最难忘的一顿晚餐。为此，他非常感谢庄义杰和杨秀英杨女士。他真诚地希望他们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好朋友。庄义杰对此也一语双关地应对道：“我们中国人讲一诺千金，既然是好朋友，当然得天长地久啦。”
　　田中平二是在庄义杰和杨秀英一左一右搀扶着下楼的。来到老正兴门外，庄义杰招手叫来一辆黄包车，对车夫说了客人该到的地址，并随手给了他两块钢洋，叫他务必小心伺候。车夫接了这么多的钱，自然喜笑颜开地表示一定照办。
　　送走田中平二后，庄义杰和杨秀英也很快与隐藏在别处的吴健生及他的道上朋友重新汇合。此时此刻，夜色笼罩下的上海街头，霓虹闪烁，一派歌舞升平景象。
　　庄义杰抬头望望夜空，再望望身旁的杨秀英，心里突然涌现万千感慨。他原以为已经明白了的“人生道理”，今晚又一次被颠覆了。这个杨秀英，这个奇女子。这个可敬可佩又可歌可泣的女中豪杰。这个才情四溢秀外慧中却偏偏时乖运蹇的可怜可叹的人中之凤。女子所应具有的容貌、美德、品行等等，她统统都具有。她几乎已经成为了完美的代名词。可是，她却偏偏生长在那样一个家庭，偏偏有那样一个灭绝人性的父亲！偏偏被迫沦落风尘……。但这一切对庄义杰并不算什么。因为他根本不在意这个东西！庄义杰真正在意的是——是什么呢？是他曾经感慨过的：“既生瑜，何生亮”啊？是的，如果不是先有了一个方素馨，如果不是自己说服不了自己——忘掉那个方素馨，跟杨秀英好好开始。他早就可以从此改写杨秀英的命运归程，他早就可以天天坐拥杨秀英这个女中豪杰，这个人中之凤了。可是——唉！可是他做不到，他偏偏忘不了那个方素馨！唉，命运为什么对杨秀英如此不公？命运为什么对杨秀英如此无情？命运为什么对杨秀英如此残酷？庄义杰为什么偏偏又不能改变这一切？
　　庄义杰站在那里久久沉默不语，吴健生有些不明所以，更有些迫不及待：
　　“义杰兄，情况进展得究竟如何？”
　　“咱们先去静安寺再说吧。”
　　于是，他们一行数人，很快回到了静安寺附近的那座写字楼里。
　　按照庄义杰的吩咐，他们很快把那个狗汉奸，那个断了脊梁骨的癞皮狗带到了庄义杰的面前。面对这个人渣，庄义杰轻蔑地笑道：
　　“知道这么晚叫你来干什么吗？不知道？那好。那我首先来告诉你，无论对于我们，还是对于日本人，你都已经是一个无用的废物了。其次我还要告诉你，人跟动物的区别就在于，人是有尊严有血性知荣辱的，而动物却只知道有奶便是娘。你就是这样的一条癞皮狗。所以，为了让你长点记性，我决定借你身上的两件东西，你可愿意？”
　　“愿意。”
　　“那好，那就借你嘴里的舌头和一条胳膊吧。”庄义杰随即对他身后看押的人说：“把他带走！”
　　那狗汉奸这才明白他将要受到的惩罚，连忙叫道：“啊？！不不，你们不能……”
　　看押他的人不由分说，立刻将他押了下去。
　　处理完了那个狗汉奸以后，庄义杰接着告诉大家，今天基本上已经大功告成了。首先，田中平二已经许诺，他回去之后即与他的朋友——黑龙会驻上海站的负责人村上俊树进行交涉，如果他们在这一、二天之内不同意给陈真解药，那他田中平二就拒绝参加定于10月10日这天与陈真的比武活动。其次，即使这个田中平二食言，或者说那个村上俊树拒不答应田中平二的要求，那也无关紧要，因为通过今天晚上的交谈，以及他原来已经掌握的情况，他已经完全有把握去“取”回解药了。所以，无论这一、二天之内会发生什么情况，实际上，其结果己见分晓了。现在，我们大家都可以安心睡大觉了。
　　“义杰兄，”在回吴家花园的路上，吴健生边开车边开口道：“他小日本里还真有像田中平二这样的好鸟呀？我的意思是说，他田中平二难道真的跟黑龙会没有一点瓜葛吗？”
　　“老实说健生，你的这个问题我还真回答不上来。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毕竟人跟人不一样，你说呢？”
　　“那倒也是。不过——呃，差点忘了，我们还是听听女诸葛有何高见吧。”
　　“凭我们女人的直觉看，”杨秀英不假思索地笑道：“我认为这位田中平二先生恐怕应该算是他们小日本的另类。因为通过今天这么长时间的接触，我发现，他虽然很傲慢，很自负，但他同时却是一个很有正义感的人——用杰哥的话说，这个田中平二是一个真正的日本武士。所以，我的感觉是，田中平二应该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　　
　　二天后，吴健生道上的朋友传来消息，证明杨秀英的判断是正确的。那个田中平二先生，为了兑现承诺，他第二天就找到了他的朋友村上俊树，就陈真解药一事与他进行了交涉。然而村上俊树不仅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还大骂田中平二是大日本帝国的可耻败类。俩人为此吵得不可开交。田中平二最后以不参加10月10日的比武相要胁，没想到村上俊树的回答是：作为一个大日本帝国的武士，你没有任何资格拒绝执行国家赋于你的神圣使命。10月10日这一天你必须去参加比武。你没有任何选择。
　　最后，田中平二选择了一条谁也没有预料到的道路：他在他的卧房里切腹归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