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壮 士 豪 情

　　几天以后，庄义杰和杨秀英搭乘的江轮平安抵达了上海码头。离开码头时，庄义杰从叫卖的报童手里买了一份《中央日报》的号外特刊，上面添枝加叶、夸大其词地报导了几天前的夜里发生在扬州城里的那场大火，说那场大火烧得蹊蹺，烧得突然，说那整幢房子里的生命财产全都毁于一旦，说这是一起蓄意纵火案，警方正在全力侦破……。庄义杰和杨秀英看到这里，不禁相顾哑然失笑。
　　到吴家花园，庄义杰是熟门熟路。让庄义杰没想到的是，吴健生似乎有未卜先知的特异功能，他和杨秀英坐的黄包车刚在吴家门前停下，吴健生就满面春风地迎了上来：“这才真正叫作‘斜分细雨又迎春，莺燕娇音耳际闻’啊。”
　　庄义杰此刻还沉浸在扬州除恶的喜悦心情中，于是便也哈哈笑道：“哪里，应该说‘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才对。”话刚一出口就觉不对，毕竟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果说当初有多少爱恨怨憎，都属情非所以，不如说一切都是命运安排的阴差阳错。现在，一个是许无恒的亲外甥，一个是许无恒的得意门徒，曾经的裂罅与不快早己经消弭于无形，此刻重逢，再说什么就显得自己小肚鸡肠了。于是忙改口问：“健生你这是要出门呢吧？”
　　“哪里，”吴健生哈哈一笑：“我这是专门恭候大驾的。俩位快请进门吧！”
　　“你说什么？”庄义杰颇感意外，一脸的讶异。
　　“呵呵，是这样的……。啊啊，算了，这话等一会我再慢慢告诉你，你还是快领着客人先进门吧。”
　　正门前是一个宽大的停车坪，甬道两边是风格迥异的喷水池，池中央分别耸立着一尊裸体男孩的雕塑和一尊睡美人……还有这富丽堂皇的客厅，这里里外外，一切的一切，都跟自己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望着眼前的这一切，庄义杰感觉心里五味杂陈，所谓物是人非，这倒是一个别样的注解了。
　　来到客厅一一落座后，庄义杰将杨秀英和吴健生分别作了介绍，然后拿出那份《中央日报》号外特刊递到吴健生手上，笑道：“如果我告诉你这是我的——噢不对，”他用手指了指杨秀英，“——应该说是我们的杰作，你不会感到惊讶吧？”
　　“当然。”吴健生将报纸匆匆浏览了一下，然后放到茶几上，随手端起酒杯，“来，为你们的成功干一杯！”
　　说说笑笑喜喜哈哈一番后，吴健生的表情突然变得凝重起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庄义杰也蹙起了眉头：“健生你怎么也玩起深沉来了？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哦。快说，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
　　“家里倒没出什么事，主要是——你们也许还不晓得，年初十九路军跟日本人打的那一仗，那个惨烈——原有四五万人的十九路军，打得只剩下不足一半人，最后终因寡不敌众，被迫撤退……”说到这里，吴健生早己唏噓不已。
　　“健生，你不是从不过问政事的吗？”
　　“国难当头，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岂能面对外虏欺凌而不闻不问？！蔡廷楷将军说过这样一段话：‘任何民族在外来的侵犯威胁到国家的生死存亡时，有权保卫自己。我的士兵懂得这一点，所以他们打起仗来，斗志昂扬。’”
　　说到这里，吴健生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十九路军为国浴血奋战，原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可是义杰你晓得吗？斧头帮的大亨王亚樵，他组织了9000人的义勇军冲到了最前线，他们的武器大都是斧头和大刀，但他们冲锋陷阵，无不奋勇当先。他们曾冒死攻下了日军司令部……。他们最后虽然一个个都倒在了强虏的枪炮下面，但他们却用血肉之躯捍卫了咱們的民族尊严！同时也成了民族的骄傲！他们才是真正的血性男儿啊！”
　　听完吴健生的这番慷慨陈词，庄义杰的心情也突然变得沉重起来。回顾一下从鸦片战争到现在的中国历史，不消说的，这简直就是中华民族的一部屈辱史。只要是中国人，不，毋宁说，只要是每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面对这样一部屈辱史，都会感到痛心疾首和义愤填膺！可是，痛心疾首又如何？义愤填膺又如何？做了那9000人中的一个义勇军又如何？能改变得了这个现实吗？记得师父曾经说过，“如今天纲不振，乾坤颠倒，世道无道，人道非道”，既然现在是天道非常道，又何必自寻烦恼而不明哲保身呢。可是，你在榆林除恶，在扬州火烧魔窟又怎么解释？“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又怎么解释？那天晚上听完周先生对扒皮县长的控诉后就立刻萌生了“从今往后必以行侠仗义锄恶助弱为己任”的念头又怎么解释？不必再自相矛盾，自寻烦恼了，忠实地继承师父的衣钵，以抑恶扬善为平生之志。“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就是你所要走的一条不归路。
　　“义杰你怎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他一个弹丸之地的小日本，怎么就敢来侵略咱們？换句话说，如果咱四万万中国人都像那9000个义勇军一样，团结一致，奋勇当先，那又有谁敢来侵犯我们？”
　　坐在一旁的杨秀英接口笑道，“国家国家，一个国家就跟一个家庭一样，你搞得好就家和万事兴，走出去腰板都挺得直，没人敢小觑你，更别说欺侮你了。总之一句话，没有所谓内忧又何惧什么外患？”
　　“说得好！说得太好了！”吴健生连声叫起好来，“义杰兄，坐在咱們面前的，筒直就是一个再版的鉴湖女侠啊！”
　　“吴先生取笑了。”
　　“不不，我说的是心里话，绝无半点取笑的意思。这一点，义杰兄可以为我证明的，义杰兄你说是不是？”
　　庄义杰摆手笑笑，“对了，健生，刚オ进门前你说有事要告诉我的，你快说，究竟是什么事？”
　　“噢，事情是这样的，前些天一个买家找到我们，说是青帮大亨黄金荣手里有一份跟他们性命交关的黑名单，如果我们能够将这份名单弄出来交给他们的话，他们一定会重金酬谢。不消说的，这是一桩大买卖。可是，义杰兄你是晓得的，凭我的本事，要到黄金荣手里讨生活，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弄不好就会鸡飞蛋打。原本打算回绝对方的，可我一想起你的行程，估计你近期很可能会来上海，所以就自作主张答应了下来。但等他们人走了之后我就开始后悔了，也就是说，万一过了他们规定的期限，你还没到上海怎么办？这不是太过草率了吗？这一连串的问号把我问得浑身直冒冷汗。尤其是随着时间一点一点往后推移，更是让我急得猫爪挠心般不是滋味。到后来我就只能——毋宁说我往下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祈祷了——祈祷大慈大悲的菩萨快点让你降临。就这么的，我天天守在窗前，祈盼着你的到来……”吴健生一口气说到这里，停顿了下来，脸上写满了惶愧和赧顏，俨然一个做了错事准备挨罚的孩子。
　　这个吴健生，永远一副喜喜哈哈、大大咧咧、没心没肺、随随便便的样子，给人感觉似乎毫无城俯，庄义杰当初就是这么认为的。但他现在却突然觉得这个吴健生其实很不简单。也就是说，他的每一个言行举止看似无所用心，实际上却是一条条作过铺垫的暗道机关，你只要稍不留意，就会立刻自投罗网。他的笑脸太具魅惑性。譬如《水浒传》里面的黑旋风李逵，《三国演义》里面的猛张飞，他们张牙舞爪的似乎挺可怕，然而他们强悍的外表，在让人望而生畏的同时也让人产生了本能的戒备和防范，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的——因为我们最起码可以采取“惹不起但躲得起”的策略来应对他们。与此相反，一个始终对你客客气气、笑脸相迎却心怀鬼胎的人，你却会因为疏于戒备和防范——有时侯甚至防不胜防——而不知不觉吃亏上当。这种人就是俗称的笑面虎。他们表面和善，其实和老虎一样凶猛。吴健生就是这样的一个笑面虎。如果没有师父这层关系横桓其中，庄义杰会对他从此敬而远之。
　　“义杰你怎么又不说话？是不是认为我这事做得太过份了？”
　　“不不，”庄义杰连忙笑道：“主要是因为你的节拍来得太快，刚才还是阳春白雪，转眼之间就变成下里巴人，我都有点跟不上趟了。健生你快说说这桩买卖的具体内容吧。”
　　“这么说你答应啦？”吴健生立刻露出大喜过望的表情。
　　庄义杰点了点头。
　　“太好了！”吴健生兴奋得连打了两个响指，随后拿起那瓶法国红葡萄酒，往茶几上的三只空杯里倒上酒，接着双手端起其中的一杯，毕恭毕敬地递到庄义杰手上，再将另一杯递给杨秀英，“咱們先干了这杯再说吧。”
　　庄义杰望望杯中的红葡萄酒，再抬头望望吴健生，慢条斯理地微笑道，“你还是先说说具体内容吧。”
　　“那好吧。具体情况是这样的，十九路军英勇抗击日寇，全中国人民都为之拍手称好。唯独国民政府的蒋委员长却认为十九路军目无领导，擅作主张。松沪抗战结束后，他表面上给予通令嘉奖，实际上却暗地里解散了十九路军。这且不算，他还把这笔帐算到了共产党的头上，说十九路军之所以‘姿意妄为’，主要是受了共产党的煽动和蛊惑。所以在解散了十九路军之后，他就回过头来准备对付共产党了。也就是说，黄金荣手里的那份黑名单，就是老蒋欲借流氓大亨的手所要除掉的共产党人。”
　　原来如此。难怪他一开始要作这么长的铺垫。回想起刚才对吴健生的那份心理批判，庄义杰不由发出了一丝自嘲的讪笑。他迅速举起酒杯正色道：
　　“既然如此，那就为了预祝咱们虎口夺食的成功，先干了这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