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圣诞献词（上）

　　一
　　宋代的官制十分的复杂，远超它以前的各个朝代，这里只能作简要的说明。文官的官阶，分为选人与京朝官两个序列，选人凡四等七阶，在七阶中递升叫做循資，也就是按照资历和考核成绩一级级的往上升，宋时的这种官员考核制度称为“磨勘”。选人进行磨勘合格后可应格升为京官，从选人经过磨勘再入京为官这一漫长过程称为“改官”。为什么要说这是“漫长过程”呢？这是因为七阶选人须“三任六考”，就是说选人必须经过任职在三个地方以上，六次考核合格，凭借奏荐及功赏才得升改转入京官序列。选人磨勘的主管部门是吏部下面的流内诠，这个部门的权力很大。赵祯皇帝时“尤以选人迁京官为重”，皇上对选人迁京官一事非常重视，对选人改官与否，皇上每每亲自过问。
　　京朝官又分为京官与升朝官，“常参者曰朝官，秘书郎而下未常参者曰京官。”也就是能经常上殿者叫做“朝官”，偶尔上殿的官员叫做“京官”。京朝官也有这种磨勘的考核制度，对他们的的磨勘由审官院主管。
　　通俗点儿说，选人主要是指州县以下的各级官吏，大都担任幕职或者州县官，品阶低下。他们要面临一次次的考核和岗位轮换才能转入京官序列。在选人这个阶段，由于品秩卑下，许多人感觉劳筋苦骨，摧折精神，简直是风尘作吏，为人所役使，离仆隶也不远了。有些人忍受不了，甚至慨叹不堪久处，萌生退意。如果从柳三变于景祐元年在睦州任职算起，到庆历三年(1043年)泗州任上止，前后将近十年的时间都在州县任职，他在选人这个阶段一干就是十年，许多打抱不平的人说他是“久困诠调”，应该说柳三变的改官过程是相当艰难了。对于柳三变的“久困诠调”，京城上下便有了两种说法。一说是柳的操行较差，只知寻花问柳，又因填词得罪了皇帝；二说是柳由于恃才傲物得罪朝中某个权贵，此人心狭量窄，报复心极重。
　　磨勘在年限、举主、公私罪错、课绩、年龄等条件及程序上都有极其繁杂的规定。也就是说，磨勘这项考察提拔官员的制度，在被考察人自身的任职年限、业绩好坏、年龄、有无犯过何种错误以及举荐人的人数和身份是否合格都有非常详尽的规定。
　　柳三变刚刚入仕便在磨勘改官上遭到打击，知州吕蔚的举荐反而起到了负作用。凭心而论，如果就事论事，吏部流内诠驳回吕知州的举荐，还可算是秉公办事。但是其后影响近十年的改官进程，就纯是明显的打击报复了。自睦州推官任上虽有挫折，但柳三变并未在意，他也没去多想，甚至都没放在心上，他的想法是今后的日子还很长，风物长宜。不料，郭劝与夏竦暗中勾结，沆瀣一气，直到庆历三年仍在百般阻挠和刁难，这样极其卑劣的阴谋和暗算，柳三变却始终不知情。不过不知者心不烦，否则除了徒增烦恼又能怎样呢？以他的为人处世作风和清高孤傲个性，知道与不知道，结果还不都是一样。对于吕知州的举荐被驳回，柳三变自从听了范仲淹的开导后，也确实未把此事放在心上，他的内心还很天真，他认为这个挫折只是暂时的，甚至连挫折都谈不上，毕竟这才当官仅仅几个月的时间。
　　经过范仲淹的举荐，不久后，柳三变自睦州推官任上转赴盐场担任盐监。虽然在品级上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只提了一级。但是推官是属官，属幕僚性质。盐监则是实实在在的一方官吏，若想干出成绩，必须处在这样的岗位上。柳三变明白盐监乃国家重要岗位，因此一到任上，便马不停蹄下到盐场，了解盐民的生活和劳作情况。他决心为官清正，做到公正廉明，造福一方百姓。
　　
　　二
　　离开睦州任后，柳三变赴昌国县(今浙江定海县)晓峰盐场担任盐监。这是个既肥又苦的差事，全凭的事在人为，自然到了柳三变这里纯粹就是个苦差事了。按职级盐监相当于县令，较推官一职提了一级。而且盐场又是肥缺，胆大的会干的，用不多久就会大捞一笔。但盐场条件又极是艰苦，整日面对的是一望无际白花花的盐滩、盐池，太阳晒，蚊虫叮咬，海风吹的人脸上、手上皆是皴裂。柳三变到盐场不久，就领教了这里的艰苦，看着那些日日劳作在盐池的民伕，那刻刀雕出般的黝黑的脸，粗糙的手脚和体肤，这是他在东京汴梁时从不曾见过甚至连想都不曾想过的景像。到了此时此地，他才深深体会到人生之艰辛。这样一个枯燥、荒凉、艰苦的地方，是久为温柔乡里娇客的柳三变梦里也没出现过的，与以前满眼风花雪月、美酒佳人的寻常情景判若两个世界。
　　古老的盐场，潮水退去后的滩涂上，一片片的盐花在盛夏午后的强烈阳光照射下白得耀眼。盐民们把这些带着白花的海泥刮下来，用海水把泥上的盐花融解过滤成卤，再把卤水放到巨镬里煮到水干，直至剩下白白的一层盐为止。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单调、繁复的工序和艰辛的劳作，才能获得这珍贵的些许盐晶！一望无际的滩涂对那些辛勤劳作的人们简直就是人间地狱。盐民们头顶炎炎烈日，面对熊熊火焰，连脚下踩着的泥涂，也在腾腾地冒着热气。“自从潴卤至飞霜，无非假货充糇粮”、“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面对着衣不蔽体、面露菜色的盐民，柳三变震惊了。在他的人生经历中，从没见过这样凄惨的场景，更没亲身经历过这种人生痛苦。
　　柳三变按捺不住的想要表达这种内心的冲动和感受，他要为民而歌，这种按捺不住的创作冲动与以往应歌妓之请而填词截然不同，这是发自内心的想要表达自己的思想、态度和观点。他本想填首词写篇赋，想了想，既然要写的对象是这些煮海之人，应该能让这里的劳苦之人也听得懂，要像白居易的《卖炭翁》一样平白易懂，让世人知晓这些下层民众的苦难生活。很快，一首古体诗《煮海歌》诞生在他的笔下。诗云：
　　煮海之民何所营，妇无蚕织夫无耕。
　　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煮就汝输征。
　　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
　　风干日曝咸味加，始灌潮波塯成卤。
　　卤浓碱淡未得闲，采樵深入无穷山。
　　豹踪虎迹不敢避，朝阳山去夕阳还。
　　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
　　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成雪。
　　自从潴卤至飞霜，无非假贷充糇粮。
　　秤入官中得微直，一缗往往十缗偿。
　　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
　　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
　　鬻海之民何苦门，安得母富子不贫。
　　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广皇仁到海滨。
　　甲兵净洗征输辍，君有馀财罢盐铁。
　　太平相业尔惟盐，化作夏商周时节。
　　柳三变在创作慢词的过程中，善于铺叙是他的特长，在这首诗的创作上用了同样手法，因而极其生动。《煮海歌》层次井然，开头四句领起全诗，先说不事耕织的盐民，以“煮海”为业，引出下面煮盐艰辛的一段；接着再引出盐民在官租私租逼迫下过着苦难生活的一段；最后八句是议论，寓讽谏之意。全诗结构谨严，层层展现盐民的劳动过程。劳动的艰辛还不足以说明盐民的痛苦，他们的痛苦更在于官租私租的重重剥削，因而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虽作人形，面俱菜色。这构成了《煮海歌》的又一重要内容。写艰苦劳动场面，用的是铺叙手法；而接着揭露高利贷盘剥之重，官府赋税之苛，入官盐价之低，触及到这个社会的实质。柳三变不是个政治人物，他看到的只是社会的表面现象，更深层次的事情他看不到，也想不到，更说不出来。但他以敏锐的诗人眼光和悲天悯人的情感，直白的揭示了这层道理。宋时诗人喜发议论，往往在诗歌中直接或间接的表达作者的情感和志趣，《煮海歌》也不例外。最后二句是为盐民请命，祈求朝廷施行仁政，提高盐价，以活民命。体现了对“煮海之民”的深切关怀，也让他看清了作为一介地方官员应负的使命和责任。
　　只可惜，这样一首“洞悉民瘼”(笔者注：瘼音莫，病也。民瘼：人民的痛苦。)，真实生动反映盐民艰苦生活和劳作的好诗，没有被远在东京的皇帝看到和听到。否则，在朝中大臣眼中以仁义、恤民、俭朴著称的当今皇帝，一定震惊于柳三变会是这样一个爱民如子、深入民众、吃苦耐劳的能员干吏，柳三变的仕途之路必会一帆风顺。
　　在盐场每日的巡察和督导之后，一天下来也让柳三变感受到疲惫不堪和体会到下层官员的艰辛，他不由得想到吕夷简、范仲淹、夏竦等高官也都曾在盐场干过。想到这些自己所知道的高官们也都从这艰苦的环境中起步，他勉励自己也一定能够干好，尽管他们当时远比现在的自己年轻。吕夷简在海陵西溪盐场时，手植牡丹一本，有诗刻石。后来范仲淹也曾到过这里，复题一绝：“阳和不择地，海角亦逢春，忆得上林色，相看如故人。”岁久茂盛，每年花开达数百朵之多，成为海滨之奇观。
　　盐场所处之地皆是泽国，周遭数百里内地势低洼潮湿，尤其是春夏之交，蚊蚋极多极厉害。范仲淹在泰州石溪滨海盐场为监盐官时写了一首《蚊》诗：“饱去樱桃重，饥来柳絮轻。但知求旦暮，休更问前程。”连范仲淹这样一个从艰苦生活中走出来的人，都生了退缩之心。
　　宋时的通州(今江苏省通州市)也是一个偏远艰苦的地方，自唐时便有“扬州为盛，通州为恶”，“通州海内恓惶地”之说。夏竦年轻时随着监通州狼山盐场的父亲来到这里，尝到了盐场的艰辛和环境的恶劣。他自恃年轻，还未把这些困苦放在心上，曾作过一首渡口诗，以诗言志，诗道：
　　渡口人稀黯翠烟，登临尤喜夕阳天。
　　残云右倚维扬树，远水南回建业船。
　　山引乱猿啼古寺，电驱甘雨过闲田。
　　季鹰死后无归客，江上鲈鱼不值钱。
　　时年十七岁，后之题诗，无出其右。诗虽然写的不错，但后来有人讥讽其中的“甘雨过闲田”之句与他此后的为人判若两人，说他“虽有为霖之志，终无济世之泽。”讽刺他的一生充斥着奸诈、虚伪和阴险。
　　盐场虽然艰苦，但又被人看成是肥缺美缺，完全事在人为。因为历朝历代，国家都施行榷盐制度，这是国家的主要税收来源。也就是说，一旦你当了盐场官员，你手中就掌握了国家的大量资源，胆大的就会截流国家税金中饱私囊，进而利用手中的财力呼风唤雨。如果要想利用手中权力，至少有三个方面大有可为：一是勾结盐商共同在走私中获利。二是抓捕贩卖私盐以邀功请赏，当然抓的是穷苦百姓。三是给上司开方便之门，换取在提职升官上的暗中帮助和提携。而柳三变却我行我素，一切按规章办事，一而再再而三的把他人的暗示当做耳旁风不予理睬。宋法规定，捕获私盐贩子的官吏，可以减少四到五年的磨勘改官期限，若是破获大案要案，甚至还可以立即升官破格重用。为此，有些盐官为了早日升官和及早离开盐场这个恶劣环境，不惜对盐民采取严刑峻法，甚至无辜入罪，以至两浙的老百姓以贩盐获罪者每年多至上万人。榷盐法规的立功受奖规定，柳三变却做不到，他不忍伤民，更不忍无辜伤害平民。
　　盐场是个肥缺，别看政府官员怕苦总想逃离这个地方，但是对于地方上的富豪来说却是眼中的肥肉。特别是一些巨贾与朝廷官员上下勾结，或巨额贿赂或攀亲戚，总想通过捐赠、恩荫等手段在盐场上谋得一官半职。因为盐场职务与知县平级，但却不像知县那样操心刑名钱谷之事。这些人真的在盐场有了职位，照样是待在远离盐场的城里享受，一天也不会像柳三变那样在盐场傻干。
　　扬州富甲一方，最大的商人多是盐商。有那轻薄少年将刘禹锡的《陋室铭》改为《陋吏铭》，专道在盐场任职的好处：
　　官不在高，有场则名；才不在深，有盐则灵。斯虽
　　陋吏，惟利是馨。盐颗堆案白，色减入枰青。谈笑有场
　　商，往来皆灶丁(指熬制海盐的工役)。无须调鹤琴，不
　　离经。无刑名之聒耳，有酒色之劳形，或借远公庐(署
　　印官有借佛寺为公馆者)，或醉竹西亭。孔子曰：“何陋
　　之有。”
　　盐铁是国家的主要经济来源，历朝历代实行专营，为国家所垄断，国家对盐的专营制度称为“榷盐”，榷盐是国家对食盐的生产、运输和销售三个环节实行全面垄断。盐场的周边都有重兵把守，特别是内地的盐池防卫更严。如西安州有盐池盛产颗盐，方圆三十里，四周皆山，山上有重兵屯守。盐池里有三千余役夫，这些役夫都是亡命之徒的罪犯。既使守卫非常严，仍有囚徒冒生命危险窃盐贩私。海边盐场面积广阔，贩卖私盐的更多，朝廷也加强了查禁力度。
　　国家不单绝对的垄断了食盐市场，而且绝对垄断了食盐价格，这样就产生一个很大的弊病，食盐的质量得不到保证。地方官吏很少过问食盐的质量，因为官盐质量好坏并不影响其榷卖收益。以至官盐质量低劣的问题越来越严重，百姓家中炒出的菜是苦的，许多人的脚都浮肿了。低劣的食盐甚至影响到宫廷的膳食质量，这才引起朝廷的重视。刘太后有一天问大臣：“听说外面民间对劣盐叫苦连天，这事可信吗？”大臣道：“是真的，现在只有御膳及宫中的盐是好的，民间吃的都是土盐。”刘太后道：“你说的不对，御膳所用盐也多是土盐，简直没法吃。你们有何措施能提高官盐质量？”大臣说若要提高盐的质量，必须从源头抓起，加强煮制过程中的监督。这样一来，必然要增加损耗，影响朝廷和地方的财政收入。刘太后道：“这事要抓紧去办，既使损失数千万也可，减少了民怨，也值了。”从以上事例中可见，榷盐制度有利有弊，在宋代始终有争论，执行起来时禁时放，或松或紧。
　　柳三变进一步得罪夏竦是因学士盐一案。某学士与夏竦交情至厚，竟在这里搞了两船私盐兜售，谋取暴利，美称“学士盐”，被柳三变查获。他听了学士的辩解，了解了整个内情，却不惧夏竦的威势，照样查扣了贩私所得，只是对学士本人从轻发落，因为要处理学士这种人，不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柳三变主持盐场后大力查处盐商，虽使盐税大増，却伤及夏竦等一些官员，因为大的盐商都与各级官吏相勾结，你在查办盐商时，不知会触及到哪个官员的利益。柳三变清楚的认识到官府仅查偷售二三十斤盐的小民，而对盐商听之任之，这种做法必须改变。他一方面向户部上书，一方面制定措施，增加了税收，户部对其措施也很满意，唯独夏竦恼怒，又说不得，夏竦气恼的对赵晓光说：一个芝麻大的小官竟处处找我麻烦。他后来利用分管吏部的权力，指示吏部不准柳三变改官。而同殿为臣的晏殊却也不愿为柳三变而得罪夏竦，故以后才有“贤俊作曲子”一说，使得柳三变的“三任六考”长期处于停滞状态。
　　柳三变知道查处私盐必然得罪某些人，身正才能理直气壮，故此在与盐商的交往上，他也有所克制。包妓，这是身份的像征，没有几个中意的能拿得出手的歌妓，哪里还称得上是富商。这一日，几位盐商相约来看望刚刚上任不久的柳盐监，知道他是个风流倜傥的人物，盐商们各挟一两名姬妾、名妓而来，柳三变見到一妓圆润标致，似又面熟。那妓却径直走到柳三变面前，施了一礼道：“七郎一向可好，奴家给你见礼了，当了官，莫非就不记得我了？我是杭州城的艾爱呀。”见柳三变还在发楞，又补充道：“不记得蝶粉蜂黄一词了？”柳三变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受恩深’的那个艾爱？”艾爱道：“正是我啊。感谢你当年写给我的那首词，我至今还不时的吟唱，今天既是他乡遇故知，可否烦七哥再为我填首词如何？”柳三变上下打量艾爱，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清丽俊俏、肤白唇红的少女了，绫罗裏体，簪环饰头，雍容华贵，只在眼角眉梢流露出一丝轻佻，似乎在说明以前做过什么。想到二人曾经的玩笑，就是见面时艾爱提醒的那句话：“蝶粉蜂黄”，每次事后艾爱都大汗满头，粉妆零乱，柳三变笑她是蝶粉蜂黄。她说这和我妆乱有什么联系？柳三变说：“蝶粉蜂黄只说的一半话，后面是‘全褪了’三个字，意思是蛱蝶交尾后身上的绒粉脱落了，黄蜂交尾后金黄的颜色也变的暗淡了，这是自然界的规律，为了延续生命必须付出的。这还不是和你一样。”艾爱嗔道：“你可真坏，我对你是真心付出，所以才是全身心的奉迎，你却笑我将我比作动物。”柳三变说道开个玩笑罢了。后来艾爱出难题，你必须在词里写下这句话，还要让人看不出来，这是只有咱俩知道的小秘密。柳三变笑道这有何难。于是写下一首词牌为《受恩深》的词。词曰：
　　雅致装庭宇，黄花开淡泞。细香明艳尽天
　　与。助秀色堪餐，向晓自有真珠露。刚被金钱
　　妒。拟买断秋天，容易独步。粉蝶无情蜂已
　　去。要上金尊，惟有诗人曾许。待宴赏重阳，
　　恁时尽把芳心吐。陶令轻回顾。免憔悴东篱，
　　冷烟寒雨。
　　（淡泞：淡泊；金钱：金钱花，又称旋覆花。）
　　这首词在外人看来只是一首咏物词，不见得有多么好，妙就妙在所咏之物是菊花，但通篇都没有一个“菊”字，可是词中的语汇如“淡泞”、“金钱妒”、“秋天”、“蜂蝶”、“金尊”、“陶令”、“东篱”等又无一不指向菊花，从这个意义上说，这又是一篇很成功的作品，这就是柳三变的高明之处。所用典故甚多，却不会使人产生“掉书袋”的反感。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外人是看不见的，隐藏着他与艾爱二人间“蝶粉蜂黄全褪了”的闺阁之秘，难怪艾爱发狂的喜欢这首词。
　　柳三变想此妓原曾喜爱淡黄色，又好文谈，又能呕歌，始终是富家子弟争宠的对象。如今嫁与盐商二代，香车美女倒也般配。见她上衣淡黄杭纱，下穿金黄纱裙，头上金簪耀眼，一笑道：“你晃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今天不填词，送你首诗吧。‘淡黄衫子淡黄裙，淡淡……’。”艾爱急道：“你说的那么快，我哪里记得下来。”一见旁边桌上有纸笔，顺手拿支笔交到柳三变手上，一扯衣襟，道：“你就写在这上面吧，那边的纸也太差了，不配你的字。”柳三变挥笔在艾爱纱衣上写下诗一首：
　　淡黄衫子淡黄裙，淡淡梳妆淡点唇。
　　只为一身都是淡，这才嫁与卖盐人。
　　见到艾爱和著名词家柳三变的熟络程度，嫉妒得在场歌妓眼中冒火。而带艾爱来的那位盐商，却在众人眼中高大起来。
　　
　　三
　　在盐场任上，白面书生的柳三变竟然干得风风火火，手、脸被海风吹、日头晒，弄得黑黝黝的粗糙得很。正当他定下咬牙坚持两年的决心时，突然接到朝廷召他回京的通知。柳三变不明所以，心底下却往好处想，也许不会回来了？！他尽管不能肯定，还是做了不回盐场的准备，安排副手掌管盐场。
　　终于闲了下来的柳三变，一连三天来到海边看看景致，站在大海边，望着苍茫的天穹上云舒云卷，海空之间忽而空明澄澈，忽而彤云密布，天气是时晴时雨时暖时寒。白花花的海浪拍打着脚下的礁石，发出轰雷般的震响。眺望一望无际的波澜壮阔的大海，柳三变禁不住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的思绪翻飞，无法遏制，任由思绪信马由缰的驰骋。潮汐者，“早潮为潮，晚潮为汐。”傍晚的潮水显得更加的凶猛和壮阔，柳三变心中一动想到，我已经年近五十，有了知识的积累和阅历，正可以放开眼量，做自己喜爱的事，此次召回京，到底为的什么，不甚了了。无外是述职、调任、留京，不管是哪一种，不会再坏于这艰苦的盐场了吧，就像现在这样的环境，自己也能坚持住，且逐渐喜欢上它，还有什么困难不能克服呢？也许这次回京，在仕途上能够前进一两步，那就不虚此行，也对得起这两年的艰苦努力。再者要抓紧在填词上的开拓创新，利用自己几十年的生活积淀，开拓词的领域。只是此次回京，不妨改一改以往小心、低调的习惯，俗话说老要张狂，适度狂放一些，应该不会引起他人的太大反感。这晚潮比早潮更壮阔，我也要像这晚潮一样，人到晚年要掀起更大更高更猛的波澜。
　　数不清的各种各样的海鸟俯卧在沙滩上，嘻闹着喧嚣着，海天之间翱翔着海鸥矫捷的身影。柳三变心中却展开了诗人的翅膀，他想自己若是有一双这样强健的翅膀，一定会不停的徜徉于天地之间，自由自在的飞翔，远离尘世，不再任人摆布。他又想到那不就成了庄子笔下的鲲鹏了吗，扶摇九万里，那是庄子脱离实际的想象。我柳三变只是个凡夫俗子，我的根就扎在脚下的万丈红尘里，不会愚蠢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去苦修苦练。我只消在这万丈红尘中保持一点清明、清醒即可，行乐需及时，诗酒趁年华。他任由脑子里胡思乱想，任纷乱的思绪天马行空。他不无惋惜的想到，人类怎么就不能有一双海鸥那样的翅膀呢？忽然他眼前一亮，词牌不就是我展开遐想的翅膀嘛，那些熟悉的运用自如的词牌就是我的翅膀，我的工具，我的武器，我要用我的词歌颂赞美生活，用诗词的语言打动世人。
　　眼望着大海狂涛，耳听着隆隆的涛声，柳三变想到了他心中最牵挂的人，想到回京后就要见到虫虫，他的心狂跳不止。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虫虫了，想到虫虫痴情的为自己守身，而且是在歌妓这个行当里守身，该是多么的不容易啊，既得罪客人，又要看鸨娘脸色，还会被同行姐妹骂假正经，收入减少更不必说了。而自己呢？离开了汴京，离开了虫虫，一样是花前月下、日日笙歌、左拥右抱。虽然做了官，又在外地，但柳三变的身边永远不缺少女人，以他的风流浪子名气，风流倜傥的英姿，大名鼎鼎的词家身份，无论何种聚会、家宴，都以请来柳三变为荣。而无论谁作东，都少不了美女歌妓作陪，甚至大家闺秀、妇人都争相参与。人们对他与当今皇上间的恩恩怨怨、品酒谈词的各种传闻津津乐道，他人走到哪里，都会受到追捧，出现在哪种场合，都是舆论的中心、焦点人物，风头总要盖过其他人。
　　柳三变想到虫虫便感到愧疚，心却早已飞到虫虫身边，最系他心的是立刻与虫虫团聚，最后一天临离开大海时，他在海边的一座寺庙墙上留词一首《留客住》：
　　偶登眺。凭小阑、艳阳时节，乍晴天气，
　　是处闲花芳草。遥山万叠云散，涨海千里，潮平
　　波浩渺。烟村院落，是谁家绿树，数声啼鸟。旋
　　情悄。远信沈沈，离魂杳杳。对景伤怀，度日无
　　言谁表。惆怅旧欢何处，后约难凭，看看春又老。
　　盈盈泪眼，望仙乡，隐隐断霞残照。
　　(旋情悄：谓赏春之心很快就冷淡下来。旋，
　　宋元时期俗语，表示时间不长。有本“旋”作“旅”；
　　谁表：向谁表达；仙乡：本指仙人居所，这里指
　　所恋女子居住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