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一
　　很多故事的开头都很平常，平常得就像一句人们耳熟能详的名人名言。周弘与他的那个失聪的女儿婷婷的故事也是如此，平常得就像你看到的南京这座都市里一段最不热闹的街景。
　　当然，平常中也有一些不寻常。那就是周弘的妻子林美在预产期已经到了的那一天，却没有半点就要生产的样子。让人有点捉摸不定而又有点担心。好像林美的大肚子里面埋藏着什么不祥的东西。
　　故事像一帧老照片，也像一部黑白电影，发生在很多很多年前。
　　1980年6月27日，南京红旗机修厂的周弘像所有要做父亲的年轻人一样，对一个小生命就要降临，自己很快就要成为爸爸充满了一种狂喜。他早就算定了，他应该在今天做爸爸。他把妻子的预产期掐得准准的。很长时间以来，他盼望的就是这一天。
　　然而妻子隆起的腹部却很让人失望，妻子的肚子平静而从容，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周弘便只得又骑上他的那辆老爷车咣当咣当地往厂里赶。到了班上，周弘一边心不在焉地做着事，一边看着车间的大门，巴望着门房的老张头像平时那样风风火火地跑到他的身边喊他快去接电话。而这个电话正是医院打来的。这个电话将会告诉他，你的妻子林美就要生产了，你得快点儿赶到医院去。
　　可是没有，老张头没有出现。27日和28日都平平静静不紧不慢地过去了。两天时间像是过去了两年。妻子碰上了难产。在创造生命的辉煌时刻，主人公却必须忧心忡忡地担心着生命的毁灭。人类的生命诞生总是在很多时候与生命的毁灭同步。这不由人不揪心。直到29日，那个小东西才姗姗来迟。是个女孩子。这个小丫头片子从她娘的肚子里爬出来后，用那双惺忪的眼睛看了一眼这个缤纷的世界后，又立即闭上了眼。护士小姐用一个做惯了的动作在小女孩的屁股蛋蛋上狠拍了一巴掌。这个小丫头片子才哇地一声，响亮地啼哭起来。声音清脆而动人。这让周弘高兴了好一阵。他呆呆地看着这个小生命，直笑。“瞧你，三十岁的人了，像个傻子一样的。”妻子在产床上幸福地说。周弘这时才觉得应该安慰一下那个遭遇难产的做了母亲的女人。是她冒着生命的危险将小生命接到了人间。她是他们郑家的功臣。周弘坐到妻子的床边，充满深情地看着妻子。林美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轻嗔了一句：“死相样子!”周弘摸摸自己的头，憨厚地笑了。
　　孩子从周弘手上一个个地传过去，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伯伯、叔叔、姑姑，最后又传到护士的手里。护士说：“都看到了，那就请你们先离开吧!产妇需要安静。”一个个这才恋恋不舍地退出了产房。
　　周弘暗地里就希望能做一个小丫头片子的爸爸。他甚至都为这个小东西想好了名字。他想老婆会生下一个男孩呢，还是生下一个女孩？老婆让他替小东西想想叫个什么名儿，他还没有想好为男孩子取个什么名儿，却先想好了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婷婷。婷婷，多好的名字，音调高高的，又扬了上去，好听极了。没想到，造物主果真送给他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真是开心极了。他不像他的爸爸和妈妈那一代人那样因为林美生了个女孩子而沮丧。周弘很高兴。女孩子好啊!他将会是一个溺爱女儿的父亲而绝用不着担心将女儿宠娇了。宠娇了的女儿也是一个好女儿。女儿将是一个高贵的公主，她就应该有些娇气。女儿好啊，浑小子才让人头疼哩!可要是个傻丫头却不会让人头疼只会让人破颜。还有，吻着浑小子有什么意思?自己硬茬茬的胡须扎到女儿的小脸蛋上让她觉着特别特别地痒痒然后做出那种难受的样子来，那才让人开心。
　　周弘忙不迭地将那辆老爷车推起来，然后猛地跃上去，猛地蹬上几脚，向自己的家中骑去。他要回去替老婆熬上点鸡汤。月婆子这时候是需要进补了。周弘一边蹬车，一边嘴里哼着愉快的小曲。邻居老李见了，说：“周弘，为什么这么开心，是拾到一个金娃娃了吗?”周弘扬起脸:“嘿，老李，倒真让你给说准了，我老婆替我生了个千金！”
　　老李笑了笑：“怪不得，做爸爸了。恭喜恭喜！”
　　“谢谢!”周弘愉快而响亮地回答说。
　　
　　上班了，周弘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很快，全班组的人全都知道了周弘这小子做了爸爸的事，一个个地嚷着要周弘请客。周弘看躲不过，连忙去厂门口的商场买了许多糖果和香烟。回到车间，全都扔给了同事们，让他们乐去。然后，周弘自己也点燃一根烟，剥了一颗糖果扔进嘴里。美滋滋地咂巴起来。做爸爸的感觉就是不同寻常。
　　下班的信号一发出，周弘第一个冲到了车棚，拎出了自己的那辆破车。刚要跳上车，厂计生办的孙主任也过来取车。看见周弘忙成屁颠虫似的，便问：“周弘，你这是忙啥，脚不点地的?”
　　旁边的人都哄笑起来：“孙主任你还不知道?人家做爸爸了。第三商场的大美人林美替他生了个漂亮的女儿，你说他能不忙得慌?”孙主任点点头：“噢，是这样的。祝贺，祝贺!我们计生办马上替你们一家子祝贺祝贺。”
　　周弘笑了起来：“孙主任，这可是你说的，我这就去告诉林美，也让她高兴高兴。”
　　“行!但可要注意喽，计划生育可是我们的国策哟。你得答应我坚决不生第二胎。我们的工作你可千万要支持噢！”“好！孙主任，我答应你。本人周弘保证绝不会把我厂的计划生育先进单位给搞丢了。孙主任，不多说了，孩子和孩子她妈都等着我哩，我先走了，再见。”才几个小时的事，周弘嘴里已经孩子她妈孩子她妈的叫得欢了。
　　“好咧！”孙主任高声地说，“这几天就不要来上班了，我替你请假。”孙主任话没说完，周弘就走得没个人影儿了。
　　回到家，周弘告诉林美说厂里要为他们生了女儿祝贺的事，林美笑了，然后说：“你看你，恨不得要对全世界宣告你做了爸爸了，有什么嘛?不就是生了个赔钱货吗?”
　　周弘走到女儿的摇篮边，看着女儿熟睡的姿态说：“我愿意。婷婷，爸爸愿意赔钱，是不是?”说着用手去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小脸。林美说：“你别把她搞醒了，她刚刚睡着。”
　　周弘乐滋滋地说：“我一看到女儿就整个心儿都给她了。你瞧，多好看的一张脸，有鼻子有眼的。”
　　林美被丈夫逗笑了：“你这是什么话?还能没鼻子没眼?”随后又佯装生气地说：“我就知道你这个混蛋，有了女儿了，心思就全在女儿身上了，再也不会理我了。我也不理你了。”说完翻转过身不再理周弘。周弘知道妻子这是逗他哩，又继续仔细端详着女儿。周弘沉浸在做父亲的喜悦里。想要得到一个女儿就果真有了一个女儿，还有比这更加让人感到幸福的事吗?
　　
　　二
　　
　　但那一天回到家时，周弘不像以往那样高兴。林美看着丈夫的样儿，关切地问道：“周弘，你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不开心?”
　　“我遇上我的老同学方学东了。他跟我借点钱说要去上海替孩子看病。”
　　“你借给他了吗?老方好长时间不与我们联系了。他孩子得了什么病?听说他的孩子也刚刚出生，和我们家婷婷差不多大。”林美关切地问。
　　“耳朵。孩子耳朵出了点毛病。说是他老婆怀孕时得了肺炎做过胸透，就给孩子落下了这病。”周弘伤心地说，“老方家的那个孩子是个多好看的一个孩子啊，却碰上了这码事。真让人伤心！”
　　“什么?做胸透会影响孩子?”林美惊声问道。
　　周弘点点头：“我也在书上看到过，孕妇切不可照X光。否则可能会使胎儿患各种疾病。”
　　“完了，周弘。我们的孩子也完了。我做过胸透，在怀婷婷五个月的时候。那次全单位的女职工做体检时我也做了一下胸透。”林美大惊失色地说。
　　“真的?”周弘慌忙问道，一边立即走到女儿的摇篮边，大声对女儿喊道：“婷婷，听见爸爸叫你吗?”
　　婷婷被惊醒了，她睁开眼，望就望周弘，随后扯开嗓子哭了起来。
　　“你这样叫喊她怎么会听不见?”林美嗔怪地说。
　　周弘的脸色缓了下来，说：“看来我们婷婷不会有问题。”周弘声音很低，像是在对自己说话，又像是在祈祷。
　　但周弘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女儿的听力好象还是有问题。自从听说林美曾经在孕期里做过胸透，周弘就始终没有能放下心来。婷婷就要满月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个让他不敢接受的事实：婷婷和他的老同学方学东的孩子一样，耳朵是有点问题!
　　周弘在婷婷的摇篮边，一边故意大声说话，一边手里摇着小手鼓，他想婷婷应该对此有反应的。可是他失望地发现，女儿好象什么也没有听到。周弘的心情一下子灰暗了下来。他对妻子说：“林美，看来不好了，我们的婷婷好象也有了问题了。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你今儿个是怎么了?没事找事。婷婷今天是不想理你了!冒冒失失的，也不怕被别人笑话。”林美说，“别再谈这个话题了!孩子好好的，你是咒孩子呀?搞得人心烦。”
　　周弘站在摇篮边，仍然一副不放心的样子。他没有再说什么，对妻子笑了笑。但周弘笑得很不自然。
　　
　　周弘到底还是不太放心。婷婷满月后，他趁妻子不在家的时候，将女儿抱到了医院，找到了五官科，让医生帮查一查孩子的耳朵有没有问题。那是婷婷出生后的第四十八天上，周弘想到医院去让医生替女儿看一看，女儿的耳朵究竟有没有问题，这事搁在心里好生让人放心不下。
　　那个戴眼镜的医生看周弘一副不放心的样子便觉得有意思。他对周弘说：“你怎么会认为这小孩子会有听觉上的问题呢?”
　　周弘对医生说：“她妈妈怀她的时候做过胸透。我有一个同学的孩子就是做了一次胸透后耳朵出现问题的。医生，你千万要帮我查一查。”
　　医生说：“不应该有什么问题。如果做过胸透，现在就已经能看出毛病来。如果没有什么毛病就不会有什么毛病了。”一边说一边对着婷婷做了几下手势，大声啊了几句看婷婷有没有反应。
　　婷婷在周弘的怀抱里看看医生，眼睛眨巴了几下。
　　医生又对周弘说：“看来不会有什么问题。做过胸透后会引发各种病，也不一定就是耳朵的问题。还有，也要看是什么时候胸透的。前几个月与后几个月进行胸透对孩子的影响程度是不同的。如果正好偏过了容易引发问题的那个时间，那么孩子还不一定有问题。你这位家长要放宽心，不要想得太多。你还是先回去。孩子还小，要进一步测定还不合适。我看，就是有什么问题也不会是多大的问题，不会影响她将来的。你这个做家长的不要有什么不安。行了，你先回吧，下一个。”医生对后面一个病号喊道。
　　接下来的病号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病人的家属说老人家已经八十四岁了，这些天突然发现耳朵不那么好使了。请医生帮着查查。
　　周弘怔住了，他想起今天正好是女儿出生后的第四十八天。周弘叹了一口气，人家八十四岁，可我女儿才四十八天。怎么会这么巧?女儿的耳朵真的没有问题吗?但愿我的女儿什么问题也不要有。女儿还小，生命才刚刚开始，如果要有什么不幸，就让我周弘来承担好了。这个八十四岁的老人把周弘的心情搞得很糟糕。一个是将要入土的老人，一个是新生的小生命，怎么也扯不到一起的，自己为什么要把这扯在一起？可这种巧合又很让人不放心，但愿不要有什么不幸发生在女儿身上才好。
　　周弘抱着女儿走出了五官科的办公室，仍然还是那种不太放心的样子。医生的话他还是信的。医生说孩子不会有太大的问题就一定不会有太大的问题。现在，周弘唯一的指望就是孩子美美地喊一声：爸爸!爸爸，那将是世界上一种最美好的呼唤。周弘想。
　　
　　像所有年轻的父亲一样，周弘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他的宝贝女儿。他不断地对女儿喊：“婷婷，叫爸爸!快，叫爸爸!”
　　周弘那种期待的神色也感染了林美。在周弘要孩子喊爸爸的时候，林美也睁大了眼睛，殷切地看着女儿，希望女儿能够美美地喊一声爸爸或者妈妈。自从她知道胸透会影响胎儿后，她也开始隐隐约约地担心。好几次她在梦中都盼望女儿叫一声妈妈，梦中的婷婷也果然喊了他们爸爸妈妈。可她又听人说过，梦中的事情与现实正好相反。她又开始害怕了。她常常暗暗地祈祷女儿千万不要有什么意外。如果要有什么不幸与意外就让她来承担好了，都是因为自己没小心才让一家人忧心忡忡的。真该死，怎么就没有想到做胸透会有这些麻烦哩!
　　周弘在夜里不怎么睡觉，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伏在女儿的身旁看女儿的睡相。婷婷的那张小脸像一朵花一样的盛开在昏黄的灯光下，非常好看。周弘披衣坐在婷婷的身边。忽然女儿在梦中伸了个好看的懒腰，接着非常清晰地喊了一声爸爸。那一声爸爸喊得从容而自如，脆嫩而响亮。把个周弘乐坏了。他赶忙把林美摇醒，告诉她他们的女儿在梦中喊了一声爸爸。林美嘟哝了一句是吗又翻转身睡去了。周弘心头一阵狂喜。周弘做了爸爸了，他最想的就是女儿能喊一声爸爸。如今女儿终于开口了。这能不叫周弘高兴吗?周弘俯下身，百般爱抚地亲了亲女儿。但他又怕把女儿给搞醒了，周弘小心翼翼，充满了一个父亲的慈祥。
　　第二天，周弘有点怪林美：“怎么睡得那么死，女儿真的喊了一声爸爸。”林美半信半疑地说：“敢情是你在做梦吧!她怎么就不喊妈妈呢?一般来说，孩子第一次开口说话总是先喊妈妈的。你肯定是在做梦。”
　　周弘没有再讲什么。但愿这不是一场梦。女儿真的开过口喊爸爸。但在这以后的很长时间里，连周弘自己都相信了，那一天可能是自己的一场梦。因为从那以后，很长时间里，他真的只是在梦里才能听到女儿那种甜甜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