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情书

　　这年的中秋月夜够孙芳菲回味一辈子的。
　　在孙芳菲正准备给监狱中的老公打电话表思念的时候，三个男人相继闯进了她家，一个个像打了激素，雄赳赳，气昂昂。
　　最猛的是韩殊奇。他摇唇鼓舌，大言不惭，说情书就是他写的，让另外两个男人远着点，孙芳菲非他莫属。
　　这不是找骂吗？她骂他赖蛤蟆想吃天鹅肉，骂他咋不拿镜子照照自己的德性，不拿秤称称自己的斤两，不拿尺子量量脸皮有多厚。骂得她唇舌飞动，面红耳赤。
　　这都咋了？树叶掉了都怕砸脑袋的韩殊奇竟然做出这样不老实的事？要说张口闭口我是保护你的韩守礼或者动不动就我要当着全校师生的面给你好好广播广播的董校长这么做还好理解。可是韩殊奇怎么会这样做呢？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既然来找骂，那就别怪孙芳菲不讲情面。她骂了，她既是骂这种死不要脸的现象，更是骂给韩守礼和董校长听的。
　　孙芳菲有多少年没见到韩殊奇了？她才懒得想。关于他，她知道的是他是她小时的邻居，老实木讷，一杠子压不出个屁，居然考上了重点大学，后来进城，现在又回来，上她所在的学校当语文老师了。他的回来在满乡中学成为热门话题，说啥的都有。
　　孙芳菲没有那么三八，在她看来，每个人都有选择的自由，走了又回来了有什么不可以的？
　　可是她万没想到他回来是向着她来的，这好像当头一棒，给她弄得晕头转向。她再也不淡定了，她不得不认真考虑一下这个人。他凭啥不明不白地突然袭击似的给她来这一手？
　　他不知道她讨厌这一手吗？他不知道她面对韩守礼和董校长这两个色狼的骚扰已快要被烦透了吗？
　　她隐约感觉这个韩殊奇虽然被她骂走了，但绝不会善罢甘休。如果他再找她麻烦，她该怎么办呢？
　　坐在炕上发呆的孙芳菲如暴风雨后一叶扁舟，是那样孤独，那样无助。她抬头望了一眼皎洁无比的大月亮，俯身在手机上拨打老公监狱的电话，她的腮边已挂满了泪，可是电话迟迟打不通，她终于放弃了，她痛哭流涕，大喊着，老公啊，你快回来吧。
　　韩殊奇是吹着口哨走的。他觉得这晚是他一辈子最惬意的一晚。这圆圆的月亮，这脚下踩着的土地，还有孙芳菲家那条汪汪叫的狗，更别提孙芳菲那在波涛中既怕又惊且怒的眼神，所有这一切都让他惬意。
　　人生是为什么呢？不就是惬意吗？不惬意的话毋宁死。
　　他斜视了一眼地上他的影子，像杨柳枝一样东摇西摆的，四十岁的年纪了，才活出个意思出来。他嘻嘻地笑着，在脑子里回忆着孙芳菲刚才的表情，好可爱，跟小时候一样可爱，他知道她会是这样的反应，如果是别的反应他反而会诧异。
　　那么现在呢？他走了后，她一个人在家里孤枕难眠的会做何感想？她会想到给她写了五封情书的男人竟是他吗？一定是又怕又恨又恼又喜呢？
　　事实上呢？就是他写的，而且写的非常好。起码比得上徐志摩致陆小曼的爱曼小札。他是顶佩服徐志摩的，想干嘛就干嘛。可是他写的这么好的情书却被韩守礼这个大坏蛋给截获了。截获也好，正好让魑魅魍魉都现身吧，他好来个斩尽杀绝。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韩殊奇飘飘洒洒地走在乡里新建的水泥路上，他匆匆地赶往他在大草甸里刚刚建起的新家。
　　他急于要做一个梦，这个梦他不只做了一次。梦中他和孙芳菲手挽着手奔跑在乡间的土路上，她扎着马尾辫，他则背着小书包，他俩在大草甸里挖野菜，她身上散发着草甸子所特有的芬芳，她不言不语的，却有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他们挖不完，永远也挖不完，这草甸上的野菜永远是他俩的，这不老的时光也永远是他俩的。
　　韩殊奇的激动心情是无以言表的。向孙芳菲投出第一封情书以来，他就盼望着。果然，她骂他了。这个骂对于他来说无异于一次福报，是极大享受。过去他之于她仅仅是一种物质，现在这种物质已进入她的意识，这绝对是破天荒的一次。他不忘向老天许下的承诺。
　　他郑重地在他的草屋里窗台上放上一只大碗，大碗里盛满小米，小米上插了四十根香，大碗旁摆了馒头和苹果。他跪在屋地上向上苍磕了三个重重的响头，他不但感谢老天让她骂了他，更乞求她再骂他一顿，他流着泪说她骂得他太舒服了。他惊讶地看到，自从他跪拜后，月亮就隐进层云里去了，天空就无比深沉了。
　　为了做草甸王，为了实现少年梦，他买下草房周围八十垧稻田，他的稻田把一个村子的猪牛马粪都吃下了，稻田呈黑绿色。他的草房房墙是用手脱坯码起来的，房顶是用芦苇草苫起来的，从房檐向房脊一点点高起来，别提多别致了。真是冬暖夏凉，古朴典雅，什么高楼大厦，哪也比不了。距草房二十步开外就是一条小河，这条小河不知流了多少年，他小时就在这里洗过澡，现在屯子里的小孩还在洗。看见了这条河，他就象看到了自己的童年。看见了童年的忧伤、无奈、梦想。
　　每天早上，他都要绕他的稻田跑一圈。等到跑出大汗，神清气爽，原来还蒙在青云里的太阳就射出万道金光，他的王国一下都成金的了，他自己也变成金子做的了。可是这天早上，他刚刚在青森森的天宇下跑出十来步，就发现他清冷的稻田里都已经青转黄的稻秧被连根拔起了许多，一片一片的，都快抽穗了结实了，就像刚刚怀孕的孕妇被杀了。他惊愕地围着稻田转，他想看看，是不是他的稻田被拔光了。还好，做恶的人还算有良心，没有全部都拔起来，不过损失还是大大的，起码有一千斤稻子。
　　他没有停止跑步，雷打不动地跑完了全程，依然出了一身透汗。他觉得身子有点虚，不得不靠在房前的一个树桩上坐下。他从窗台上取下早就晾好的一壶开水，咕咚咚喝了好几口。他捂着前胸皱起了眉，看这样胆大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惹着人家了，人家来报复他了。他噌地从树桩上站起来，握紧了拳头，从牙缝里迸出一串字，我不是过去的我了，我勾一勾小手指就能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可是随即他又坐了下来，一丝微笑从嘴角撇出，坏事难道就不能变成好事吗？这不又为他接近孙芳菲，挨她骂提供个绝佳机会吗？
　　韩殊奇在这暗自酝酿他的痛苦的又是快乐的征服计划的时候，孙芳菲却如坐针毡。正如他所预料的，他的进攻让她被迫做出了回击。可是正像她自己的估计，她的回击太无力了，无异于扇风点火。在她印象中，他绝不是公牛，他应是小绵羊，可是小绵羊发起威来也许更厉害呢。她脑袋真的大了。情况太复杂，未来不可预料，她将努力把持自己，万不可被韩殊奇给弄进阴沟里。
　　自从老公进去了后，她的世界就变了，一个个男人像走马灯一样在她面前轮番亮相。他们相继对她表示了自己的欲望，可毕竟是含蓄的，深沉的，暗示的，毕竟是一股股暗流。她虽然心知肚明，虽然也忐忑不安，但她还有后退的余地，还可以躲避，还可以诱敌深入。不知为什么，韩殊奇的进攻却让她一下露了怯，终于驴不胜怒蹄之，蹄了之后她还暗自兴奋，可转而就后悔不已，女人不能做针，女人要做皮筒，包容万物，任他胡作非为够了，把嘴堵住，不就万事大吉了吗？这样才是一个明智的女子所为。这些都是她爸妈教她的，她给忘了。她觉得对不起爸妈的教诲。
　　孙芳菲从小就没吃过苦，她不象韩殊奇要挖野菜喂猪，要吃糠咽菜，要在苦里奋斗。她不好好学却也学习不坏，不想当优秀老师却成为全校老师的典范。她是爸妈的骄傲，更是大家羡慕的对象。她的世界一直是爸妈在帮她塑造，包括她的老公也是他们为她张罗的。挖到筐里就是菜不是好形容，可孙芳菲几十年的生活经历正可以用这个短语来形容。做爸妈的好孩子没亏吃，她的生活一直顺，一直没让爸妈操心。可自从老公进去后，他们的心就操上了。他们警告她要好好把持自己，万不可让哪个男人钻了空子。那可就一失足成了千古恨。
　　这天上学，她把自己打扮得象个小老太太，一袭长发让她削成齐耳短发，T恤加牛仔换成了一身中山服，脸上什么也不擦，绝对原汁原味。她照了照镜子，认为比较满意，只有那双如水的双眸让她心里烦恼。就是这含情的双眸让她招灾惹祸。可是难道还要整整容把双眼皮变成单眼皮，把大眼睛变成小眼睛吗？她暗暗发誓，韩殊奇无论咋招惹她，她都把眼睛闭上来个按兵不动，我就给你做个冰美人，看你咋办？
　　韩殊奇的办公室跟孙芳菲的挨着，按说语文组的老师都是同室，可他自己独门独户，不跟大家掺乎。这是镇书记的意见，说既然是临时的，编外的，就不能跟人家马缠脚裹的。他的编外和临时身份一般人都不知道，包括孙芳菲。但几乎所有人都诧异，这个在城里呼风唤雨的人为啥要回到这所乡下中学任教？韩守礼和董校长这下知道了，韩殊奇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孙芳菲身上也。
　　他时刻在瞄着孙芳菲，显得很迫切，因为他的时间有限，但任务很重。包括在给学生们讲存天理灭人欲的时候，在效仿徐志摩把孩子们领出来在校园里两行大枫树下读诗论文的时候，他都用眼睛的余光在追寻着她。他的众里寻她千百度的眼睛逃不过李乐乐的眼睛。
　　李乐乐是他的得意弟子，诗书文样样行，最喜欢萧红的小说，没事在老师面前津津有味地读她的《生死场》，她天真地问老师，人难道就逃不出匆匆地生匆匆地死的轮回吗？她还爱看《红楼梦》，最喜欢林黛玉，她常常感慨陈晓旭演林黛玉演到极致，她是在用她的生命演。你也许会认为李乐乐是个悲红悼绿的多愁善感的人吧？才不是，她是个快乐的，活泼的，漂亮的女孩。她的最突出的是她的嘴唇，薄薄的一片，一看就伶牙俐齿。她不但在读诗论文上机敏过人，在察言观色晓悟人心上同样无人能及。例如，她就看出她的老师对孙老师有意思，她还看出韩守礼、董校长对孙老师都有意思。
　　她偷偷地把老师拽到一边，对他挤眉弄眼道，是不是挨孙老师骂了？韩殊奇用手放在嘴前嘘了一声，趴在她耳边说，孙老师终于骂我了，真的要感谢你，有时间请你吃饭。
　　她嘎嘎地笑起来，指着老师说真逗，实在是逗，可接着她就绷紧脸，撂下一句，你真卑鄙无耻。
　　李乐乐骂得韩殊奇奇乐无比，在笑声中，他的余光逮到了孙芳菲，象个小老太婆的孙老师让他笑得更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