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小说】胭脂红（五十六）

第二十九章红泪（3）

1975年10月的一天，秋高气爽，天高云淡。
秋树投下一片阴翳的影子，阳光从枝叶的罅隙间投到地上一块块活泼的光斑，这梁万贞和徐毅安坐在寂寞的庭院里，望着那一行行刚刚排成人字形状的大雁，展开灰色的翅膀，昂头朝南飞。梁万贞感慨地说，“你看，连鸟儿都想家了啊，你难道不想家吗？”
徐毅眯着眼睛，说，“想，我怎么能够不想呢？但我一想，我雁城里已没有了什么亲人了，再说，真要舍下尹璧月我也不放心啊，所以，——”
梁万贞说，“哦，这么说，你还是放不下尹璧月吧！尹璧月也真是一个好孩子啊，你看她把小曼莉照顾得多好啊！”
徐毅说，“是啊，是啊，在雁城的时候，我们就是好邻居，——她是我的邻家小妹呢，我怎么能够舍下她不管呢？再说，她在雁城也没有什么亲戚了啊！”
梁万贞说，“那看现在，你们还真是命运相似的人啊！你们也算有缘人啊！但我要问你的是，你这个样子，你能照顾她多久呢？你能够告诉我一个确切的时间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告诉你啊，在外人看来，你们可不是这样的啊，你们在他们的眼里，早已经是夫妻了，——你们也只有以夫妻的名义住在一起，这样，这个孩子留下来，留在你们的身边，才有正当的理由啊！你们现在想想，你们该怎么做呢？怎么做，才能将这个孩子留下来，并且让这个孩子健康成长呢？”
徐毅的眼睛一下子就痴了，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这是一个多么现实的问题啊，这不是一个爱不爱的问题，也不是一个宽容不宽容的问题，这是我们生存的问题，这是孩子的问题，他一想到孩子，他的心突地又疼了一下，这小曼莉越长越可爱了，越长越像雁城人了！到目前为止，他已经给陈维林寄去了5封信了，在每一封信上，他都大加赞美小曼莉的可爱和美丽，他盼着陈维林能够快些给他一个答复，但那些充满深情的信件，像石沉大海一样，让他空抱了那么多的希望！让他对陈维林多出了那么多不切实际的猜想，他陈维林是不是又恋爱了，是不是又结婚了！——是啊，我们该怎么办？我和尹璧月这个样子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啊，但她能够嫁给我吗？她能够战胜她那些心灵的阻力吗？而我，我能够娶她吗？我真的能忘记了梁云儿吗？
他摇摇脑壳儿，他想要晃掉那些可怕的想法，但是他两眼忽然冒起了金星，在那一颗颗金星落地的时候，他又想起了梁云儿，想起了尹璧月，想起来小曼莉，啊，这是一个不容躲避的糟糕问题！他想要闭起自己的眼睛来，但他的上下眼皮刚刚合上，那刺眼的白光就将那薄薄的眼皮给刺破了，他不得不睁着眼睛，——他望着梁万贞，喏喏地说，“那您认为我该怎么做呢？”
“哎——”梁万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我的云儿真是没福啊！她要是再挨上这么个半年六个月的，这形势忽而一变化，她就不会死了！你真要我说啊，那我可不怕你怪我了啊！我认为，你只有娶了尹璧月，你才能够将这个孩子留下来，你也才能够名正言顺地照顾她！照顾那个可爱的小曼莉！”
“哦，你是让我娶她吗？我如果能够娶她的话，我不就早娶她了吗？我还能等到现在吗？但话又说回来，尹璧月能够嫁给我吗？她自己能够战胜自己吗？我也知道，我们这样不是长久的办法，我们会引起村里人的各种猜疑的，我们将无法上报小曼莉的户口！我们要面对许多许多现实的问题——”他说不下去了，他慢慢地在凳子上坐下来，低下头，陷入了更为迷茫的沉思。
梁万贞说，“但目前看来，你们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让这小曼莉才会留在这里啊！再说你们现在是我的干儿子干女儿啊，你们又没有血缘关系，又都是从雁城来的，你们结合在一起，能有什么不好呢？说说我吧，再说我也一年比一年老了，我不会总是守在这里的，总有一天，我会和梁云儿一样归去的啊！”老人说着，两行混浊的眼泪顺着他的眼角就淌了下来。
徐毅说，“那现在如果我答应了，您能保证尹璧月答应吗？您要是能够让她答应的话，我是没有意见的！”
“真的吗？”老人脸上的皱纹像波浪一样，在他的眼周围荡漾了开来，他满脸含笑地说，“这太好了！我还以为你总也总走不出那阴影呢！告诉你，如果人一味地生活在那阴影之中，那他永远都看不到明媚的阳光的！祝贺你了，你终于看到了你周围的阳光了！”
徐毅的脸上掠过一丝苦涩的笑，他说不清自己的感受，但是感觉心里很堵，仿佛是一块沙石堵在了他的喉咙口。
老人准备在晚上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由他和尹璧月谈谈，到时候，他再搬出这孩子来作挡箭牌，他感觉她只要想到了这孩子，想到了那个可爱的小曼莉，——她就会答应的。
凉风习习，树叶沙沙作响，秋天的凉意越过山梁，吹到了这梁万贞的身边，只见他端着饭碗，眼睛虚瞟着尹璧月，她将孩子抱在怀里，一边轻声地唤着小曼莉的名字，一边拨弄着碗中的小米粥。她两眼含笑，慈眉善目，嘴里唱起了动听的摇篮曲，她慈眉善目地望着那怀中的小婴孩儿，脸上时不时露出母性的柔爱，让人不禁感慨，这女人啊，只要是守着孩子，不管她经历了什么，她都会不自觉地流露出她本真的母爱的！
老人说，“璧月，咱们应该给孩子报户口了！但是你和徐毅还都是单身，这孩子在外人眼里是无法解释的！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说，你们只有名义上结合在一起，才能让这孩子报上户口！”
她的手，抖了一下，喂孩子的小勺掉在了地上，是啊，这是个最关键的问题，如果现在这孩子需要我这么做的话，我能不能这么做呢？这是不是一个合适的理由啊！但自己心中那种凄厉的样子，那徐毅就真的不在乎吗？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就抬起了眼睛，她的目光正好和徐毅的目光相遇了，她轻轻地说，我不知道，不知道。

第二十九章红泪（4）

几个月以后的一天，在这个平常的小院里，人们为徐毅和尹璧月举办了一场最为简朴的婚礼，院门口刮着两个大红的灯笼，院子里摆开的酒席却不多，只有乡里乡亲的几桌子人，但大家只为了凑合这么一个喜庆的仪式吧！新郎新娘在人们的簇拥下，拜天拜地拜乡亲，他们遥举一杯清酒向着雁城的方向，徐毅爬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而尹璧月则嚎哭着喊爹喊娘！这梁村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风俗，是说结婚的这天，新娘子哭得越欢，说明这新娘子就越重情义，从新娘子脸上掉下来的泪珠儿，当地人成为“金线珠”，这意思就是说因为这新娘子的哭泣，会给新娘子的娘家人，会给他们以后的生活带来财富，带来吉祥的！
但有一点我还得说明一下，人家是说这新娘子在娘家哭过之后，到了新郎家里是不允许再哭泣的，向尹璧月这样，从女知青的宿舍里，搬到男知青的宿舍里，只有几步之遥，她又怎么能够立马停止她的哭泣呢？——她到达徐毅房里的时候，眼里还落着悲伤的泪珠儿，涌上前来的妇人们一边说着，孩子孩子啊，你不能把这晦气带到夫家来啊，赶紧擦掉你的泪珠儿啊！尹璧月用红袖子一擦，谁知那眼泪越擦越多，到最后，她那眼中的蓄泪竟如泉涌一般了！那徐毅只远远地朝满身红妆的尹璧月一看，他的眼中竟也有千万颗泪珠儿要落了！——这两个人竟这么互相对望着，如一对泪人儿一样了。
倒是梁万贞老人笑得满脸开了花，他黝黑的皱纹，如黑花一般在灿烂的阳光里绽开着，绽开着，他嘴里说着这样可好了呢，这样可好了呢！可把我最重的心思给解决了呢？他一边快乐地给来客和孩子们散发糖果，一边故意地掀起大红的门帘，让人们看那红色婚床上的叠得齐齐整整得鸳鸯被子和屋子里那些花花绿绿的装饰品。
徐毅擦掉了他眼中的泪珠儿，他抬头对梁万贞说，“大叔，现在小曼莉谁照顾着呢？快把孩子接回来吧！”
梁万贞说，“不用着急，你二婶儿替你们照看着呢！她说，等到明天你们圆了房后，再去将孩子接回来也不迟的！”
“不用麻烦二婶了，大叔，你把小曼莉接回来吧！”尹璧月边擦泪珠儿边说，“我们这半天没见到她，倒怪想她的。——她毕竟是我们的孩子嘛！”
经她这么一说，人群中一下子炸开了锅儿，人们扬着手就喊，“吆吆，这话头听起来的意思是，那孩子倒不像鲁秀芹和陈维林的了，倒很像她和徐毅的孩子了！”但到底是不是他们的孩子呢？人们展开了最为广阔的想象——人们想在这“孩子”的字眼儿前，加一个“野”字，但人们马上意识到这是在徐毅和尹璧月的婚礼上，一旦说出了这么一个“野”字，将对这对新人以后的生活，会产生不良的后果的，所以人们就忍住了，人们只瞪着明亮的眼睛盯着他们看，盯得他们终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这尹璧月可不管这些，她整了整自己崭新的红棉袄红棉裤，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她的神情倒好象去见一个比徐毅还要重要的人物呢！——她迈开步子，连她那脚下的步子都沾染了耀眼的红，只见那红裤管儿荡啊荡的，倒真像一朵欣欣向荣的花儿呢，也或者她在步向充满光明和爱的人生呢！——她甩开众人，勇敢地抛开人们那些匪夷所思的目光，——她来到二婶家门口，用手轻轻地扣动门板，（原来二婶是怕那还不足六个月大的小曼莉被那冲天响起的鞭炮吓着，她才将门关严的啊！）
门儿被打开了，二婶的脸笑成了一朵花，她一边向尹璧月道喜，一边夸奖这小曼莉啊，真听话啊！孩子坦然地躺在二婶的怀中，她的小手张开着，她扎撒着柔弱的小胳膊，仰脸看着满身红光的徐曼莉，她的黑眼珠转了一下，小眉毛一耸一耸的，小嘴儿那么像脸颊边一撇，——一个天真的白莲一样纯净的微笑，出现在了孩子的脸上！
尹璧月向孩子展开母亲般的双臂，那同样温暖而干净的笑也出现在了她的脸上，此时，在孩子眼里的尹璧月无异于一轮温暖的太阳，只要有这轮太阳照耀着，那小曼莉的身边就是一片阳光！但此时，尹璧月又想，这小曼莉毕竟是雁城的孩子，在她的意识中，凡是能够回城的，能够再次成为城里人的知青，是应该比在乡村的剩余知青的生活，要好得多！所以，在那时，她就在心里立下了这么一个愿望，——她要把自己的女儿培养成城里人，她要把小曼莉送到她父亲的身边！等到20年，等到30年，在雁城的街道上，如果一个耄耋的老男人和自己风华正茂的女儿相逢的话，那样激动人心的场景，那样人间温情的重演，——她想，那应该是她最大的愿望，也是报答她所有苦与累最恰当的方式了！
但35年以后，徐曼莉真和自己雁城的父亲重逢了吗？或许在这么一个共同的城市，他们应该有许多重逢的机会，——但现实是，如果没有特殊的机缘，他们是不会相逢的！其实，到现在，徐曼莉都还不知自己的父亲是谁呢？
生是一场老天安排在女人子宫里的梦啊！
徐毅和尹璧月就这样名誉上结了婚，但他们一直以兄妹尊称，值得注意的是，——他们虽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但在10年之内他们没有圆房！尹璧月那天抱回孩子来以后，她就日日夜夜揽着孩子睡觉！——这倒是辛苦了那些一次次去窗下听房的人们啦！
10年之后的一个平常的日子，梁万贞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他在临终之际，恳求徐毅和尹璧月圆房，并告诉他们，这不仅是他的意愿，更是那天堂里梁云儿的意愿！
他们怀着世间男女一样的心思，他们圆了房，但奇怪的是，他们却不能生养！——这徐曼莉真的成了他们唯一的孩子！可尹璧月原来对徐曼莉的那些想法怎么抹去呢？在这件事情上，她和徐毅发生了分歧，但女儿还是亲亲的女儿啊，他们又怎么办呢？——他们送她的女儿来到了雁城，并以那种看似残酷的方法，让她留在了雁城！
俗话说的好，最难说的是，天下父母心。徐曼莉的离婚、住院、病重，她的父母竟好似有着某种感应一样！尤其徐曼莉，虽然自己病魔缠身，仍然召唤着徐曼莉的回归！
如今，这徐曼莉真的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