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天冷，风冷，人更冷。两人就这么样像个傻子似的坐着，直到他们点的两碗抻面、一盘荤菜、一盘素菜、一盘凉菜，以及不可缺少的十支牛羊肉大肉串尽数上桌。按程勇的话说，这家面馆有两绝，其一是面，其二就是这肉香料正的大肉串。再搭配上爽口的啤酒，两人便开始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也许会有人觉得奇怪，啤酒、肉串，本属于夜生活的范畴，何以早餐就有呢？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若非如此，这家面馆也不可能宾客盈门，且络绎不绝。
　　作为瓦肆街头的小店，能够吸引主顾的办法只有三样，货真、价实、服务周到。这家面馆都做到了，而且店家勤快肯干，从早到晚，全天开张，直到深夜，这也就难怪面馆能一如既往生意红火了。
　　伴随着别桌的欢声笑语，或百般谈资，而有的下夜班的工友们竟然在大清早的时候就围在一起划拳助酒，真怪诞也。
　　跟他们比起来，赵小天和程勇这桌着实显得冷清，不过倒也符合早餐的定义。他们的吃相很文雅，却只管尽情地吃，尽情地喝，有时候也会悄无声息地干杯，但就是不说话。直到因意犹未尽，程勇又添了十支大肉串，才算是张了回口。
　　“谁能想到我们竟然是朋友。”程勇见服务员走开，冲赵小天苦笑一声。
　　赵小天没有就这句话给予任何评价或感叹，只是在仔细地观察程勇这两个月以来的变化，特别是精神状态上的变化。
　　程勇面貌上的变化并不大，只是原本稍显黝黑的脸庞变得更黑了些，但强健的体魄依然强健，尤其是胳膊上的肌肉，较比两个月前更发达了。想必是建筑工地的工作过于繁重，繁重到了超出了泡健身房练上肢力量的时间，而且这种肌肉又区别于健身房锻炼的效果，壮实，但给人感觉并不好看，因为没有系统地规划至每一个小的肌肉群。
　　赵小天明白，程勇之所以会选择孤身潜入建筑工地，不仅因为他头脑灵活，更重要的正是他这身健硕的肌肉，给别人感观上的直觉若非健身狂人，那么肯定是农民工。
　　赵小天对程勇可谓满心感激，不消说程勇肯定探听出了准确的消息，不然他是绝对不可能给自己打电话的，他可不是半途而废的懦夫。只是，赵小天却忍住了道谢，他怕程勇认定自己跟他见外。
　　“你为什么不说话？”还是程勇率先开了头，他也没想到赵小天比以前更加沉闷寡言了。
　　“我不晓得要说什么。”赵小天淡淡地说，且略显感伤地夹了口凉菜吃。
　　“你不必觉得亏欠我什么。”
　　“关于这一点，我倒还真没觉得。”
　　“既然如此，跟我在一起，你难道还要考虑讲什么话题吗？”
　　“不用啊。”
　　“那我看你怎么满脸的难色呢。”
　　“因为有些话根本不适合在这种场合下说。”
　　程勇露出近乎嘲弄讥诮的浅笑，并将杯中啤酒一饮而尽，然后说道：“你除了正事之外，别的都缄口不言吗？”
　　“不是呀，只是我跟你之间嗜好上是有所差别的，唯一没有差别的只有正事。”
　　赵小天的话不失为实话，程勇无可反驳，并诚心接受。且程勇非常清楚，赵小天口中的正事跟自己讲的正事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但其目的确是一致的——钱。
　　“既然这样，那你就说说你的近况好啦。本来我也很想跟你说说我的近况的，但是呢，真没什么好说的，那种一成不变的生活，想想都可怕。”
　　作为仿佛经历了炼狱洗礼的程勇，倒是真的很想知道好朋友在这两个月里的生活究竟过得怎么样。
　　“我？很好。”赵小天晃了晃手中的酒杯。
　　“很好？”程勇似乎也开始讨厌自己用得最习惯的这两个字了。
　　“是啊，很好。”
　　“说详细点儿，最好是能让我高兴的。”
　　“你一定会高兴的。”赵小天“咕咚”喝下杯中啤酒，随即说道：“我结婚了。”
　　“你结婚了？”程勇显得很惊讶，“是跟你女朋友？”
　　“啊，差不多吧。”
　　“差不多？这又是什么意思？”一向直白的程勇被赵小天云山雾绕的谈吐弄得颇为头痛。
　　“确切地说，是我们睡在一起了。”赵小天如实说。
　　“睡在一起了？喂，我说，睡在一起跟结婚可不是一个意思呀，我的朋友。”想了一想，程勇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也对，睡过了，自然可以结婚。结了婚之后呢，仍然可以去睡别的女人。嗯，这很正常嘛。”
　　“难怪这个世界上缺乏真挚的感情，却原来都是被你们这些人给害的。”
　　赵小天说话的声音并不大，只有程勇能听到，主要是周围的气氛实在太过于热烈了。程勇听到是听到了，然而赵小天的愤懑和悲慨他也听得是一清二楚。
　　对于赵小天的冷语冰人，程勇显得很是无奈，“时代的变迁，人性的向背，可不是某一个人所能左右的。我想，你能明白。”
　　“我当然明白，只是但凡有了第一个，那么便会有第二个，有了第二个，就会有第三个，因为他们品尝到了时代变迁的好处。只是他们眼中的那些好处在我这儿立马就成了坏处了。所以，还请你不要质疑我和女友的感情，否则我们便不再是朋友。”
　　赵小天的口气十分生硬，他的表情亦十分强硬，这也是程勇始料未及的。外表柔弱的赵小天，其内心的强大和坚硬，是程勇愧不能及的。诚然程勇也知晓，这完全是赵小天出于对自己的信任，以及对女友的信任，不然他也不可能说出如此决绝的话来。
　　“不聊了，不聊了，我可不敢惹你生气，我将来还得靠你发财呢。”程勇连连摆手，且自罚一杯，算是致歉，并说，“祝你们幸福。对了，将来举办婚礼的时候，记着一定不要忘了我哟，我一定得去捧场。若你将我淡忘，我们以后便不再是朋友。”
　　程勇也借用赵小天的话回敬了赵小天。同时，两个人再看一眼桌上的残羹剩饭，都觉得自己没少吃，也晓得是该到步入正题的时候了。
　　赵小天把账结了，紧跟着上了停在路边的程勇的车。
　　程勇见赵小天上车，连忙关上所有车窗，并打开冷气，随手从小冰箱里拿出两罐冰茶饮料，“姑且就拿这玩意醒酒好了。”
　　“我没醉。”赵小天手握着饮料，看着程勇，“不仅我没醉，你也不可能醉。”
　　“有时候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够大醉一场，不，大醉一世。”程勇感慨万端地说，并时不时地拍打着方向盘。
　　“惹你气愤的不是它，它没必要替人受过。”赵小天意在言外地说。
　　“也是，真拍坏了我还得花钱修。”程勇笑说，可笑中却带着苦。
　　“真没想到，短短两个月建筑工地的生活竟然让你萌生如此深刻的感悟。”赵小天说着，似乎也能从好友的话语间领略到建筑工地的别样景致。
　　“作为法医，我听很多受害者讲过一些残忍、血腥的作案经过，也从一些犯罪分子口中听到不少寻常的，或匪夷所思的仇恨和愤懑，却只是当作故事去听。不想，在这两个月里，我才真正了解了一部分基层，甚或底层群体的生活，我甚至都怀疑，那还算是生活吗？可当听到那些呼吸着、喘息着的人们咧着大嘴在对我笑，我才彻底击碎了自己的怀疑——那就是生活，不掺一丁点假的，真实的生活！只是，那些人的那种生活与豢养的家畜又有什么分别呢？”
　　程勇在发出疑问之后，仿佛口渴难耐，竟一口气喝光了一整罐饮料，可看上去还像口渴的样子。
　　“有分别。”赵小天回答了他的问题。
　　“什么分别？你告诉我，究竟有什么分别？”程勇显得异常之激动。
　　“因为人能长时间站立，但家畜却不能。”
　　赵小天的回答很好，也很聪明，还很有哲理。可是，程勇一句冰冷如锥的回击，却令赵小天无言以对——可是有些人却根本没想过要站起来，只想着像家畜一样躺在主人早已准备好的笼子里等待食物。你说，该怎么办？
　　赵小天闭口不言，只是静静地看着脸色铁青的程勇，一时间也觉得口渴难耐，索性效仿程勇，将一整罐饮料喝个罄尽。
　　程勇的话包含了太多，也充斥着太多，这也使得赵小天只能是扮演聆听者。
　　只见程勇从烟盒里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上，抽了起来，且还不忘递给赵小天一支。
　　赵小天摇了摇头，说：“你知道的，我不抽烟。”
　　“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要让你抽烟。”程勇吸了一大口烟，并将烟雾冲正前方吹了出来，竟使得车内烟气缭绕。
　　“为什么要让我抽烟？”赵小天觉得奇怪。
　　“因为这样更利于你沉思。”
　　“真的假的？”
　　“真的。”
　　“有什么科学依据吗？”
　　“有。”
　　“说出来，我听听。”
　　“可以。”顿了一顿，程勇继续说，“不过，我说出来了，你要信才行。”
　　“只要有理，我一定信。”
　　“信就得抽，我这个要求不算高吧？”
　　“不高。”
　　程勇侧头看了看赵小天，只是轻叹，却不吭声。
　　“喂，怎么不说话？你不是打算跟我讲你的研究吗？”赵小天问。
　　“可我又不想说了。”
　　“因为根本没什么科学依据，是吧。”
　　“科学依据是有的。”
　　“有为什么不说？还是没自信吧。”
　　“并非我没自信，实在是我信，可你却不信。”
　　赵小天可不想就香烟的问题跟程勇像打哑谜一样字字斟酌他的话，“别贫嘴了，我看我还是抽吧，省着你一会儿又说我赖账。”
　　“本来嘛，无论我的科学依据多么充足，你总是会反驳的。你的嘴皮子，我是领教过的。”程勇难得舒颜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