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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二十八(完)

作品名称:我也很重要      作者:杨月弯弯      发布时间:2016-09-14 17:55:29      字数:5911

  二十七
  第二天,上海各大小报纸,头版头条的新闻标题,五花八门,铺天盖地。
  “毒油条被告人当庭自杀”
  “小三为情当庭殉情——魏老三油条案真相”
  “魏老三油条投毒案源于婚外情”
  “魏老三当庭被小三家属殴打”
  “昔日的油条皇后后院起火”
  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真真假假的报道。
  那晚,我特意留意了上海电视台那晚七点的社会新闻栏目,还是那个采访过我的女记者出镜,她表情严肃,手握话筒,身后是高大威严的中院大楼。
  “各位观众,我今天是在上海市嘉定区中级人民法院为您做现场报道,关于毒油条案已经被广大市民传的沸沸扬扬。希望今天的庭审能给我们还原一个事实的真相。稍后我们将继续为您做现场报道。”
  然后镜头切换,还是她,还站在中院大楼前,背景中多了一些奔跑的警察和市民,以及表情紧张,慌乱走动的人群,再就是闪着顶灯的法院的车从身后开过。她手执话筒,表情还是严肃。
  “观众朋友们,刚才的庭审出了点意外,在进行法庭调查时,第一被告兰兰突然情绪激动,趁工作人员没注意一头撞在石柱上,庭审不得不宣布暂停。现在我们看到法院已经用自己的车第一时间把伤者快速送往医院,因为等120还需要一段时间,为了快速让伤者得到治疗,法院决定用自己的车把她送到医院。至于被告人是如何挣脱工作人员的,以及这个案件的审理情况,我们将为您作后续报道。”
  还好,在法院没有结案之前,她没有胡说八道,毕竟是主流媒体。
  第三天,兰兰经抢救无效,真的死在医院里。魏老三啊,你还真幸福啊,还有人为你殉情。
  我知道又一场厄运要来临,黄渡的家是不敢住了。我带着魏老三逃难一样住进安亭镇一家宾馆里。同魏老三商量决定让律师联系一下,公司要么拍卖,要么转让,只要能尽快拿到现金,好赔偿受害者一家,要是让兰兰家人给砸了,就不值钱了,好在有封条,法院的红章盖在上面,也许他们不敢轻举妄动,临走时,我交代过张海涛,一旦发现问题,赶紧报警。
  魏老三一直情绪不好,总是说是他亲手毁了这个家。我说,不怕,我们原本不就是一无所有来到这个城市嘛,大不了,我们回到从前,在路边摆个小摊,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车到山前必有路,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
  “你不恨我吗?”魏老三说。
  “怎么会呢,我一直对你心存感激,是你让我从混沌的人生中走出来,开始我正常的生活,和你在一起,你的宽容让我幸福都来不及说出口。”
  “水莲,她在法庭上说你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那是她套我话事,话赶话,瞎说的。
  “我知道,一定是你骑在她身上哄她时说的。”
  “唉,我昏了头,不要再说了,那时候,你整天去应酬,很晚才回来,我一个人在家也闷”
  “我知道,我不怪你,其实男女之间那点事,也就下半身的事,想通了,什么事也没有,兰兰就是死在她的下半身上。爱情,真的那么伟大吗?都说,女人对初恋终身不忘,男人却往往对最后一个女人特别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你不恨我,真谢谢你,你的人生过得最精彩的时候,我把你毁了。”
  “精彩?你是说那些头衔?我们这些人最多算是个游走在城市边缘的探路者。头脑是城里人,身体是农村人,上半身是上海人,下半身是安徽人,穿着布鞋跑步,永远赶不上穿运动鞋跑步的。”
  终于有一家公司以五百万的价格收购了我们公司的全部。
  直到第二次开庭,我们才知道,换了审判长,陈鹏等一干人等由于发生嫌疑人当庭自杀事件,分别不同程度受到处分。陈鹏被停职检查。
  刑事部分没有提起公诉,民事部分以赔偿受害者贰佰壹拾伍万肆仟零柒拾六元结案,我们服从判决,当庭付清了所有钱款。
  黄渡镇上的房子也卖了,在新桥镇上重新买了一套十三楼的顶楼,复式的,装修好的,有一个露台是我最喜欢的,准备把我的父母,他的父母,和两个儿子都接到上海来过个年。似乎一切都恢复了原来正常的生活。
  除了他们应得的工资,我们卖黄渡房子的钱分成三份,分别给了梅姐,张海涛,陈长平,感谢他们一直陪伴我们到最后,同时,也给了何大爷足够的养老钱,尽管他松松垮垮,工作也不那么严谨。
  这个春节,我们一大家子过得非常开心,两家人是第一次见面,非常客气。
  魏近水没有来,据说,他出门打工,春节没回来。魏春在当地上职高。个子长起来了,像魏老三又像我,都说这孩子会长,捡父母的优点长。他和我不亲,和合肥的卫爹,卫奶更感陌生。
  我说:“干脆开一家网店吧,你腿脚不方便,在家弄弄电脑,进货,发货,我来弄,不就是过日子嘛,只要能赚到钱就行,我们不求发财。发财的事以后就交给魏春吧。”
  魏老三点点头,同意了,但,我总觉得他和我之间总隔着什么,他看我说话的时候,眼睛很空,眼里没了魂。
  那些天,我一直去各大市场考察项目,人流量,以及我所感兴趣的商品的价格,晚上回来都很累了,有时倒头就睡,没顾得上魏老三。
  那是五月节——端午节,我特意从菜市场买了艾草插在门上,老家就时兴这样,买了菜和红酒。
  那一晚,真是好天气啊,风不动,雨没来,时间在睡觉。他醉眼迷茫,他扒在我身上,没有像以前一样轻车熟路,而是别出心裁,使劲吻我,像是要把我吸到他肚子里去,用牙齿咬我,咬我的肩,留下一个红红的牙印,像是与我有刻骨铭心的仇恨,我一把推开他,却见他泪流满面,口中喃喃:“水莲,对不起——对不起——你永远是我水灵灵的水莲——”
  “我当然是水灵灵的,即使现在干瘪了,最起码我曾经水灵过呀,我怎么会听她的一面之词呐,不必对不起,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睡吧。”
  那一晚,他温存了我两个小时,却并没有行房事。下半夜,我实在累了,随他在我身上乱摸,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一觉想来,已是大天四亮,发现魏老三已经起床了,喊几声,没见人应,下床找找,也没见人。
  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我脸没洗,牙没刷,头没梳,趿拉着拖鞋去开门,想必是魏老三买早点回来了。开开门,却见两个民警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张照片,没进家,把照片递给我,问我是否认识照片上的这个人,我扫了一眼,惊得目瞪口呆,心一下子像被石滚子碾过一样,血往外喷,照片上,魏老三穿戴整齐,一套黑色的西服,呈“大”字样躺在绿化带的草丛中,双眼似睁似闭,嘴唇微微张开,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却又无法说出口,他的眼里留的不是泪,而是一条条鲜红的血,他的内心一直没有平静,是否和我一样,心被石磙子碾过,血往外喷,从眼里,鼻孔里,嘴角向外流,来发泄他不安宁的内心。
  我惊恐地望着两个警察,希望从他们那找到答案,:“这——这是怎么回事,他——他现在在哪儿?”
  “你认识?”
  “是,我丈夫,他怎么啦?”
  “可能是从楼上掉下来,有群众早上发现了,报了案,我们正在寻找尸源。”
  “尸源?他死了?掉下去?”
  我披头散发跑到卧室,果然发现窗户开着,朝楼下一看,没有人,草地上留一个白石灰画的“大”字。
  这时,警察也跟进了卧室,在窗户上拍了照,叫我到外面的客厅。他们封锁了卧室,很快大批警察赶到,把我们这栋楼封了起来。
  “昨晚,你丈夫有什么反常?”
  “好像是有,昨晚我就觉得不太对劲,但不知道哪儿不对劲。”
  “说说看”
  “说不上来,只觉得他委屈,伤心,一个劲说对不起我,后来,我就睡着了。”
  “也就是说,你睡着的时候,他还醒着?”
  “也许是吧,他什么时候睡的,有没有睡,我都不知道”警察问的是屁话,我睡着了怎么知道他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殡仪馆的停尸房。我最最亲爱的爱人安静地躺在一个台子上,原本清秀,白净的脸更加煞白,嘴唇煞白,手指煞白,头发是小寸头,就前几天刚刚理过,也许他是有预谋的,所以理了发。黑色的西服板板整整穿在身上。这西服是我去年托人从广东带的,是让他陪我一道出席酒会时穿的,这也是他最好的一件衣服。他脚上的皮鞋也是配西服买的,竟然没穿袜子,为什么没穿袜子,我伸手想去摸他的脚踝,被一个民警制止,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阻止我这样做。多年后,我内心一直耿耿于怀这次探望,遗憾没有为他整整衣服。再去看他的手,似乎感觉他的手想要动,他一定还活着,他心里知道,他是爱我的,不会留下我一个人在世上,他说过,他舍不得我,他不会奔到那边去找那个女人的,他知道我原谅了他,他没有什么想不开的,我们还有好多事要做。——你不能这样对我。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回到家中,这个家,因为有魏老三,重新燃起了生活的目标,如今,在六月里,也寒冷森森,我把自己封闭在黑夜里,拒绝一切朋友的探望,我要时间来化解寒冷。我只觉得一个人在茫茫沙漠中踽踽独行,脚陷进沙漠,怎么也拔不出来,环顾四周,黄沙茫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好几次从这样的梦中醒来,寒冷更芒,砭入骨髓。
  
  二十八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八月份,我接到王芳草打来的那个电话。
  在警察认定是自杀后,他父母决定要把他的骨灰带回贵州老家安葬,我不反对,但我说我本人不能去贵州,他们表示理解。儿子魏春不愿意留在上海,不愿意和我住,我也不能勉强。谁也不能料到,过年的时候,一大家子人开开心心,才过几个月,就阴阳两隔。我叫儿子放心,学费仍有我来付。
  王芳草在电话中说,他儿子要到上海来。说家里现在连片几个村镇家家户户都在养鸡,前几年卖到合肥,价格还可以。最近几年,一个村模仿一个村,使劲地养,现在巢北县这一片的鸡蛋多到掉地上都没人捡了,处于饱和了,价格一降再降,听说大城市都喜欢吃土鸡蛋,他儿子拉来一车想在上海试试,问我能不能联系到超市。(老家不知道魏老三已经去世。)
  多年来形成的习惯,再大的悲伤,我也要搁到一边。我马上起床,梳头,洗脸,刷牙从内向外重新披上外交的外壳,再次把自己武装起来。在我的努力下,很快联系到几家大型超市,一车鸡蛋都不够分。
  我又活了过来,突然有了灵感,我的经济头脑又运动起来,这点还是从魏老三身上学的。何不把网店开到家乡呢。在上海,我有很好的客户资源和合作伙伴,在家乡,有稳定的货源。我又想到魏老三,要是他还活着该多好呀,这个傻瓜,也许,我们还可以再创造一段辉煌。压垮你的最后一根稻草究竟是什么?我从我随身带的钱夹里,取出魏老三留给我的遗书,虽然被警察揉的皱皱巴巴,我还是当宝贝一样珍藏着,和我们的合影一起珍藏着,它是我后半生的精神支柱啊。
  “水莲,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好好活着,想着你,魏老三”遗书是家里的4a纸裁了一半写的,没有日期,为什么没有写日期,难道他早就有这个想法,为什么要裁掉一半,难道后面还有写的话,他给撕了?到底要我猜发生什么呢
  在2009年夏天,我又一次踏上了从上海到合肥的列车。
  忽然,手机响了,是陈鹏发来的短信“水莲,我想你”,这四个字,把他那双被什么东西漂白过的丹凤眼拉到我眼前。
  他就是带着这双眼在我家露台上注视着我,慢慢靠近我。他不知道从哪一个神经末梢得到魏老三的消息,于是就像一个救苦救难的菩萨一样赶来安慰我,此时,他已经恢复工作了。
  露台上,地面还留有白天太阳的余温,我铺了条凉席,两床窝单,两个荞麦枕头,我和他两个人像二十年前一样,仰天躺在苍穹下,漫天繁星不再是飘逸的萤火虫,而是像火龙果的籽一样密密麻麻的。
  二十年前,我们还看见了人造卫星在天上慢慢移动,那晚,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两个人完全放空自己,像年少的顽童一样,寻找着北斗七星,狮子星,仙女星,天狼星……他不像二十年前那样规规矩矩躺着,喘着租气,克制着内心的激动,我发现他的手很自然地从我脖子与枕头的空隙中插过来,天上的星星正看着我们。似乎感觉到我是枕在他的胳膊上,我看了看他,突然发现他的脸变成魏老三的脸,他正嬉皮笑脸地看着我说:“水莲,你要吗?”
  “什么?”他的脸又变回了陈鹏的脸,他正半卧着伸着脖子凑过来,呼吸中带着淡淡的香水味。
  “陈鹏,你爱人长得很漂亮吧”我的话拦腰给了他一拳,他缩回脖子,尴尬地笑了笑说:“嗯,还行。”
  “你们一定很幸福吧”
  “我们——不说她好不好?”
  “好吧,说其他人吧,你跟多少女人上过床呀?”
  “呀,——水莲,你说这话就没意思啦。”
  “你不会跟我说。长相帅气,又年轻有为的审判长,就守着你妻子一个人吧。”
  “水莲,你变了,变了很多。”
  他重新躺下去,似乎对刚才的行为没了兴致。
  我说:“这人活着啊,不能太贪了,金钱也好,爱情也好,婚姻也好,适可而止,只要拥有过,就足够了,把这份美好作为记忆保存在内心”
  陈鹏没有吱声,他坐起来,从他搭在露台晒衣架上的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烟盒,从中熟练地弹出一支烟,又拿出一个像老虎雕塑一样的打火机,“吧嗒”一声,老虎首身分家,冒出一族金色的火苗,点燃了香烟,立刻空气中就有一股香烟味,蚊香味,香水味飘过来,这种气味,曾是我非常熟悉的味道,我木木地看着他,此刻的他,在我眼里丝毫没有魏老三的影子了,他让我想起那个“紫罗兰”的故事,那个让我泪流满面,荡气回肠的故事,眼前的这个男人是我当年不惜失去生命都要嫁的人吗?我百感交集,眼里涌出了泪水……
  他扔下烟头,一只胳膊抱着软绵绵的我走下楼。烟头在露台上一闪一闪,像天上的星星。当他在我和魏老三的床上有了肌肤之亲外的另一种形式的接触,我丝毫没有了初恋时的羞涩与幸福,我身体的那一刻,只感受到魏老三强大的力量,而不是陈鹏的……
  爱已经错过,便无法回头了。你从远处瞭望我,这就够了,走得太近,你我都会粉身碎骨,你应该在世界之外,在春天之外,远远地彼此瞭望,这就够了。
  火车从上海经江苏到安徽,一路上,铁路两边,各种奇怪的工厂鳞次栉比,一个个高耸入云的烟囱,犹如男人的阳物,趾高气昂地屹立于大地之上,吞云吐雾。这个人类在文明时代制造出的具有阳刚之气的怪物,正有恃无恐地强奸着地球,作为副产品的垃圾,正如亿万个精子一样偷偷潜入地球的下半身,孕育了无数个怪胎,它们有的龇牙咧嘴,露出寸草不生的牙床,有的洞张着大口,吐出一股股黑色的脓血,像一个个巨大的伤疤镶嵌在地球表面,而地球的下半身,伤疤下面的血管,正一天天坏死。无数棵小草,可怜巴巴地仰望着天空,它们的下半身正在被黑暗的脓血摧残,吞噬,它们的目光试图在寻找天上的白云,快来下一场雨吧,冲走这黑暗,救救我吧,这个世界,我也很重要啊。
  车窗外,灰蒙蒙的,像一个巨大的蛋白,而太阳像蛋黄一样隐现在无边无际的蛋白中。
  列车驶进一副朦胧的油画中,那是我的家乡巢北县,一条条水泥路像一条条毛细血管,伸向家乡深处。
  我千疮百孔的人生,只有在家乡母亲的胸膛,才能得到滋养。我仿佛已经闻到了妈妈的臭干炒大蒜的香味,辣椒炒鸡蛋的辣味。
  突然手机又响了,是王芳草打来的,声音短促急切,“水莲啊,你到哪儿了?你爸得了脑溢血,现在正在合肥省立医院抢救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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