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东门沿江大道有一溜古城墙，方方青石被千百年的岁月冲刷过，可那些青石的缝隙中正向外涌动着簇簇碧绿、黄绿、嫩绿、草绿、藤绿、瓷绿……其中就有梧桐树的再生枝叶，就像一页页嵌入历史的文字记载；然而看过去，几乎平行的，一律斜伸的，全是向上的，间距差不多的，霍霍升腾的，与古城墙下江边那延绵不断、层次交错、俯仰生姿的绿色生命中的绿色花朵一起，竟像是绿色火焰！
　　的士里很快响起一支歌曲，北欧冷冷说：“吵死了，关掉！”
　　司机不知趣地说：“关掉？这可是有名的《绿色火焰》！”
　　“关掉！不关我就下车！”说罢他做出马上下车的架式。
　　司机看看他只好关了。是的，北欧很心烦，他想趁回家清理东西的这个空档，反复思考应当如何对待辛娆娆说谎的事。不仅不想听歌，甚至连沿江美景看着也心烦。
　　刚才他走进蜀南商场，信步走到卖手饰及饰品的柜台，想看看那里有没有胸针之类的饰品。没想玻墩柜里全是玉器金品，手上戴的、耳上穿的、颈上挂的……就是没有胸针。他问柜台小姐有没有胸针卖。那小姐说他们从来没有卖过胸针。
　　北欧十分气恼，心里憋着一口气，只好走了。
　　辛娆娆是个极为单纯又特别可爱的女孩，对人热情，对谁说话都是直白洒脱的，从来没有防人之心。他从小喜欢她，把她当成亲妹妹，希望她毕业后能留校工作。不料她竟然放弃母校的优厚待遇来到吉州投奔他，说是要嫁给他。他好不生气，不仅警告她对他别抱任何幻想，而且马上要她回省城去。可是她坚决不走，说将来非嫁给他不可，甚至不征求他的意见，更不听他的话就进了吴剑光的公司。
　　自从知道辛娆娆一心要嫁给自己，他苦恼了。他不需妻子，只需要妹妹！妻子是可以换的，妹妹永远是妹妹！尽管辛娆娆说自己从小就爱他，说哪怕他今后失魂落魄，她还是把他当成希望，当成终生依靠！她说她失去他，就像失去父母一样。可北欧仍然不愿意，每每总是躲闪回避辛娆娆那热情的目光。他承认喜欢辛娆娆，但那只是从小那种唇齿相依的情感——完全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是一种兄妹情，手足情！
　　面对辛娆娆的主动，北欧时刻提醒自己：我不能给她丈夫的胸膛，只能给她兄长的肩膀！再说，我现在是个一无所有的男人，没有房，没有车，我需要的物质财富，娆娆的美丽和精神的愉悦换不来。我现在需要的不是睡在怀里的女人，而是一片任我驰骋的天地。
　　最初发现辛娆娆对自己存在那份心意的时候，他并没有放在心上，以为辛娆娆从来接触男孩很少，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会转移这种幼稚心理的。可后来见她越来越表现出对自己的依恋。他有些着慌了，他郑重告诉她：他只能永远是她的哥。可是辛娆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梧桐之梦”前一天，居然给他电话说，她要戴上他送的那枚戒指，接受他的承诺，将来一定娶她为妻！幸好刘妍来了，要不，他真不敢出现在她面前！
　　说起那枚戒指北欧就摇头。
　　那回两人路过金店，娆娆要他给买个礼物，他问她要什么？她竟然指着戒指说要这个，还说一定要两人一人一枚。他说他是男人不需要，于是给她买了一枚。可是她乐得据说几晚上都没睡好。唉，娆娆，你只能是哥的妹妹，你在哥心里，比任何东西都宝贵，你可千万别对哥抱任何不切实际的想法！可你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呢？
　　嗯，还得和她好好聊聊，现在不去娆娆那里，他得好好睡一觉晚上再去。想着想着着，不由又想到刘妍。
　　唉，一个除了算计什么都不是的女人，却因为有个舅舅在省里当大官，就可以想来就来，想去就去，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可不，回到省城，对外联络处的事干了不到一个月，又到海关去检查那些大大小小的货柜，说不定哪天就成了握有实权的女官员！唉！真是“人有人不同，花有几样红”啊！她有靠山，有手腕，这是自己完全不及的。可为了今后，必须很快去省城……
　　天有点冷，但梧桐树却很精神。
　　忽然，北欧透过玻窗，看见车道边的斜坡上有两个老人，男的坐在轮椅上，女的在后面使劲推。幸好今天天气好，出了太阳，路上也不滑，要不这两个老人可就遇到麻烦了。可是，那女的无论怎样使劲，轮椅就是不听她的话，一动不动的硌在路上。大概车上的男人想下来，那女人张大嘴喊着，一定是不让他下来。北欧心里不禁一动，请司机马上停下，付了钱，急忙下了车，然后跑过去。
　　一看，男的很老，少不了六七十岁，身体不好，穿得臃肿，但十分干净；女的只有四五十岁的样子，人很精干。她用手使劲顶着轮椅后档，脸胀成酱红色。但轮椅不仅上不去，反而一点一点地往后滑。再不用力，就要推倒老妇人，很有可能轮椅就要偏离道路撞到路边的梧桐树，或许会出人命。北欧急忙上前伸出大手，稍微用力一推，轮椅便顺顺当当上了坡。来到平地上，两个老人向北欧道谢。
　　那老头说话声音很低，但还清楚：“小伙子，谢谢你啦，没想到你下车来，专为帮我们……”说话间，淡淡的雾气从高领围巾冒出来。
　　那女人居然出了汗，她一边擦着额，一边感动地说：“老头子，这个年轻人跟我们的儿子一般大，心可好了，在家一定是个孝子，以后会有好报的！”
　　“两个老辈子怎么这样冷的天出来转啊？”北欧忍不住问。
　　“这有啥呀？要不是他腿脚不利索，再冷的天他都会在沿城路跑上两圈呢。”说话间，老女人亲昵地摸摸老头子。可以想象，她现在对老头子这么心疼，老头子好身体的时候就不用说了。
　　那女人似乎看出北欧在想什么，居然得意地说：“别看我老头子现在这样，当年他可是咱们吉州工商联主席，商界抗灾救援的重要人物呢。”
　　“提这做啥？”
　　“哦？真了不起！”北欧不由赞叹起来。真的，在他心里，能这样做的人一定会有一个非常好的家庭。可是，这样冷的天气，老人的儿子却放心让他们出来，要是出了事，他岂不要伤心难过一辈子？要是我，一定不会这样做。忽然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竟然是吴剑光！对，就是他，只有他那种人才会这样对待父母！
　　见那女人已经歇过气来，他关切地问：“伯娘，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就自己一个人把伯父推出来了？你看，这路好陡，要是一不小心，就会出危险的！”
　　女人笑得很好看，她说：“年轻人，今天真的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可惨了喽！”说完又朝北欧笑笑，一口整齐的牙齿白白的，和老头全然不像夫妻，倒像一对父女。
　　忽然，北欧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看她现在的样子，就知道她年轻时候一定十分漂亮。那眉眼，那鼻梁，那嘴唇，那肤色，跟电影明星向梅似的，只不过比向梅矮些，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用“徐娘半老”形容她有些过分，用“风韵犹存”更为贴切！
　　女人见北欧不转眼看着她，以为他也在想妈了。她笑着问北欧：“年轻人，你的父母都还好吧？”
　　北欧浑身一颤，心里马上翻腾起恨的浪花。他咬着牙说：“没，没有，他们都死了！”
　　女人一时说不出话来，北欧和她一起推着轮椅，慢慢向前走，想着心事。女人问北欧：“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北欧不回答，停下来，让女人自己推着走。他嘱咐说：“伯娘，你儿子呢？以后不要一个人推着伯父出来了，那样危险！”
　　女人和悦地说：“他呀，一天到晚忙个不停。他说了好几次，要给我们请个保姆，但是老头子就是不干，说是不方便，硬要我一个人伺候他。唉，一辈子把我磨惨了……”说的是埋怨话，现的是疼爱情。
　　老头却不高兴了，嘟嘟囔囔说：“哼，你要对我负责到底，否则，我死了都要来找你……”
　　“你听听，多不讲理呀！”女人又笑了，看得出，这老俩口真的很是恩爱。
　　“再见！”北欧把轮椅推到一边，顺手给椅上的老人盖好棉被。然后招招手，跑步离去。但北欧却不知道，这个女人一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想起了什么，轻而长地叹了口气……
　　老头又嘟囔道：“哼，又想起来了叫你回去看看你就是不听……”
　　女的转过头说：“唉，只怕是我想看也看不见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