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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流年 三十二执着

作品名称:风雨流年      作者:鲁芒      发布时间:2009-03-17 10:23:10      字数:5689

三十二执着
方云汉还没进门,便听到母亲的哭闹声,于是神经习惯地紧张起来,他准备再一次迎接这一场不知起于何因的风暴。从他有记忆以来,这样的风暴他不知经过多少次,每一次怎么过来的,他好像都忘记了。这一次仿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新鲜。
果然,他刚刚进门,便看到母亲从她的房里窜出来。他以为她要向他扑过来,撕他,打他,发泄一下她的怒气。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母亲披头散发,扑通跪在他面前,一面哭喊道:
“孽种呀,你行行好,别再作孽了呀,我们一家因为你吃尽了苦头呀,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呢!”
方云汉被这意料不到的情况弄糊涂了,他痴呆呆地站在那里。什么事值得母亲用这样的方式对待自己的亲生儿子?这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自古下辈给长辈叩头,小的给大的作揖,哪有做父母的对儿子施以此礼的?这是反人伦的暴行,上天不容,然而偏偏就叫方云汉碰到了。他觉得十分别扭、窘迫,恨不得一下子蹦出院子,远走高飞,再也别进这个家。然而母亲死死地拽住他的裤脚,使他不能挪动一步。现在他只能义正词严地问一问她,他究竟又犯了什么错儿。
“妈妈,我要是有什么错儿,你可以直接说出来,我好改正,你何必用这种法子对待我呢?我孬好也是你的儿子呀。”方云汉说,他几乎哭了出来。
“什么错儿你不知道?你想一想,打你出生以来,你给这个家惹了多少祸?因为你,我们过上一天好日子没有?”周月英仰脸望着儿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
“就算我过去惹过祸,可眼前我又给你惹下什么祸了?”
“你在学校里干过什么反动事,你自己不知道吗?”
“反动事?”方云汉皱了皱眉头说,“我没有呀?就凭我这个年纪,叫我干反动事,我有多大本事?”
“你不是办了个什么报吗?你在报上写了篇反动文章,你自己干的,你也不知道?”
“这是谁告诉你的?”方云汉一下子火了。
“谁说的?还不是张三爷那一家子?”
方云汉一下子明白过来。“是张德回家说的,这肯定无疑了。”他想,“这件事学校里都知道了,张德也不会不知道。张德,我究竟怎么得罪你的?从我记事以来你就侮辱我,打我骂我,到如今我们都长大成人了,你还是用那两只强盗的眼睛盯着我!”方云汉气得两手发抖,便将火一下子发泄到母亲身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妈妈,你也不是不知道,张三爷一家恨不得我们闹得家破人亡,你怎么那么愿听他们的谣言?我要是真写了反动文章,公安局还不把我逮了去,用得着他们操那么大心?”方云汉说,他气得流出泪来,“你就不能动脑子想一想吗?张三爷一家心眼儿那么坏,你这么不近人情地闹,不正叫他们高兴吗?”
“云汉说的也有道理。”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的方本善终于说话了,他劝妻子道,“有什么事儿听他细说不行吗?”
“你对着个孩子磕头作揖的,不怕伤天害理?”刚刚舂完米的宋氏气愤地说。
“你个老鬼,还有脸说呢,赖生还不是你们两个老不死的宠坏的?”周月英声嘶力竭地骂她的婆婆道。
宋氏一向都是让着儿媳,这一次发火也是叫儿媳的做法逼的,待说出口之后又觉得话重了些,有点后悔。所以周月英骂了她一顿,她也没反腔,便回到堂屋去了。其时,方世儒正笔直地站在外间,没命地抽着旱烟,烟锅子里忽明忽暗。烟秸子制成的烟末燃烧起来火很旺,可是气味相当难闻,不知老人的舌头怎么能忍受住那邪味儿刺激的。
西屋里,等周月英的怒火进入强弩之末的阶段,方云汉便将实际情况说给他母亲听了。
不知闹腾了多么长时间,周月英的哭闹渐渐停止,爷爷和奶奶早就睡下,方云汉感到疲乏,也上了床。
但是他怎么也睡不安宁,刚入睡便仿佛听到母亲的吵闹声。自幼母亲一次又一次地凌辱他的情景,像过电影般纷至沓来,搅得他好难受。童年时代,他只是本能地仇视母亲的劣行,但不曾进行深刻的思考。现在已经长大了,母亲对她的凌辱依然如故,这就不能不让他想一想是怎么回事了。他有错吗?有。但是有错就该受到这样的待遇吗?人家说,虎毒不食子,可是她对他却从无疼爱之心,而是非打即骂。她是他的母亲吗?他不禁怀疑起来。看看他的同年龄的人,哪一个不在享受着母爱的阳光雨露?而他,却像一只受伤的野兔儿,终日在风霜雨雪中孤独地挣扎着,难道这就是命运?
想到这里,他又为有这么好的爷爷和奶奶感到幸运。是的,若不是两位老人,他也许就不在人世了。是他们疼他吃疼他穿,无微不至地关怀着他。他们像慈善的菩萨一样庇护着他,使他能度过一个个险关,至今生活在世上。
也奇怪,父母不爱儿子,古今中外都很罕见,却偏偏叫他摊上这样的父母,这真是不可思议呀。
不过,既然命运如此,就不必在这件事情上耗费过多的心血了;挺起胸膛,摆脱家庭的羁绊,奋勇前进吧。赶明日早一点到学校,跟黄蔚商量一下第二期《凤河文艺》的出刊问题。越是遭受攻击,就越应该硬着头皮干下去,叫那些庸辈们看看我方云汉到底能不能办好一件事。
野外传来一片蛙声,被窝有点热,但很舒服,他懒懒地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饭后,他到了落凤村李晓军家。他想听一听李晓军对《凤河文艺》的看法,征求一下他对自己和黄蔚所写诗文的意见。他跟李晓军毕竟自幼要好,李晓军会提出中肯的建议的。
落凤村就在玉山村以西三四里处的凤河边,李晓军在村后靠近一个大沙丘的地方居住。他俩从小共饮一河之水。自从李晓军的父母离婚之后,李晓军和他的母亲相依为命,艰难度日。他的母亲是位身体孱弱的女人,四十来岁,靠自己的勤劳能干挣点工分维持这个两口之家。这样的环境也锻炼了李晓军,使他形成了吃苦耐劳、凡事独立支撑的性格特点。只是近来母亲心脏病加重,甚至几度发生危险,母亲不得不向李晓军提出自己要改嫁的事。这叫李晓军十分伤心,为此他哭过几次。李晓军想,母亲改嫁可以理解,但她一旦离开这个家,撇下他自己,他就跟孤儿无异了。尽管父亲还履行着每月给他寄五块钱抚养费的义务,但他在精神上怎么也受不了。这些事方云汉都知道,只是今天他不想在李晓军面前提这个话题,一来怕他伤心,二来他现在的兴奋中心还是在办《凤河文艺》上,不愿意受干扰。
方云汉进了李晓军的家,一眼便看见一个破衣烂衫、弱不禁风的女人的身影从堂屋里闪出来。稍细一点看,那女人的脸简直就是一张黄黄的菜叶儿,这是心脏功能衰竭的表现。而这张“菜叶”很小,以至于整个脑袋也显得出奇的小。“菜叶”上还有不少松塌塌的皱纹。她目光忧郁无神,举步缓慢,使人联想到《聊斋》里面能行走的女尸。
她很冷淡,像没有看见方云汉进来一样。方云汉也干脆把她当成一个无生命的影子,一点也不见怪。
李晓军正在垒鸡窝,和了一堆泥,身边横七竖八地放着些木条儿。听见方云汉的咳嗽声,便转过头来。
李晓军也有些无精打采。方云汉猜想大概是因为母亲要改嫁一事,母子俩争论了一夜吧。但李晓军还算热情,尽管他是强打精神。
“你来了,到屋里坐吧。”他站起来迎着朋友说。
“在外边不是很好吗?快到夏天了,外面树下凉快。”方云汉说。
“也好。”李晓军说,到屋里拿出两只矮板凳来,二人各坐一只。
“你正忙,我来打扰你了。”方云汉客气地说。
“说哪里话?我记得你不会说客气话。”
“学着点嘛——李晓军,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方云汉单刀直入地说。
“什么事?”李晓军莫名其妙地问。
“你坦白地说,你对我办《凤河文艺》这事有什么看法?你听到别人说什么来着没有?”
“我的看法,你的刊物内容有点脱离形势。”李晓军毫不客气地说,“你想,现在无论干什么都讲政治,又提出阶级斗争问题;你们呢,在那里吟风弄月,就像古代的那些文人墨客一样,这能行吗?”
“我怎么觉得,”方云汉也坦率地说,“现在的一些事引不起我的兴趣。就说写诗吧,现在报刊杂志上发表的那些诗歌,大都像喊口号一样,干干巴巴,一点味儿都没有。写文章吧,无论写什么,就是写一篇山水游记,像杨朔的《泰山极顶》,最后也要喊一句口号,叫人觉得很别扭。图书管理员王佑才推荐《红旗歌谣》叫我借,我没借。我在别的同学那里见过,翻了翻,纯粹是一些顺口溜,口号。我不知像郭沫若这样的大诗人怎么看上那些东西的,还写了序大加赞扬呢——当然,也可能我的看法错了,可我的看法不好改变,就像我这个人的脾气不好改变一样。”
“你的看法不是没有道理,可是,”李晓军直言道,“现在报纸上没有哪篇文章像你那样只写山山水水,不谈社会主义,不谈党的领导。我总觉得你的文章不符合时代。”
方云汉当然还是转不过弯来,但他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跟李晓军斗嘴。他知道,他和李晓军虽然自幼是好朋友,可好多看法都不一样,说白了,那就是,他不如李晓军进步。平时谈话的时候他们就有不少争论,例如李晓军说他父亲是为了革命才跟他母亲离婚的,因为他父亲是共产党的干部,不可能喜新厌旧;方云汉则说李晓军是为他父亲开脱罪责,他的父亲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宁愿牺牲一个弱女子的幸福,叫她得了心脏病,这怎么能说不是道德问题呢?
他的这些观点,李晓军觉得也有些道理,然而他怎能怀疑他那作为老革命的父亲呢?他父亲的形象不容诋毁,他父亲的话是金科玉律,谁要是拿离婚这件事指责他的父亲,那不就跟攻击共产党一样吗?李晓军常常觉得方云汉的一些话很危险,不过出于朋友的友谊,他还是原谅了他。
这一次方云汉和黄蔚办刊物一事,叫他实在担心,他怕他们二人犯错误,因为前不久,学校里刚开除了一个因篡改《东方红》歌词而犯了错误的学生。那学生还是烈士的儿子呢。
太阳渐渐升高,东屋的阴影渐渐缩小。院子中间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紫色而蔫了的梧桐花簌簌地落着,上面有几只小麻雀也在唧唧地谈着什么。方云汉借题发挥道:
“李晓军,我总觉得我写的那篇《凤河记》没有什么错误。古人触景生情的诗篇很多,单纯写景的诗也不少,这都是自然的事。写文章不就是把自己的所见所感用文字记下来吗?我在那篇文章里,不过写了些实景,水呀,草呀,飞蓬呀,鱼呀,鸭呀,我看着很喜欢就写下来了。像咱这眼前的景物,我要是这样写:‘四月熏风至,拂落梧桐花。’你觉得怎样才能加上政治呢?还能写成‘感谢共产党,能叫天气暖’吗?”
“你又抬杠了。谁叫你再加上这样两句的,那像个什么呢?”李晓军不满地说。
“我不是抬杠,我只是想说明写诗写文章不一定要政治挂帅——我想把《凤河文艺》继续办下去,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不过我也听到一些舆论,说什么的也有。《凤河文艺》再出的时候,一定要慎重一点,得有几篇赶形势的文章,不要叫人家抓着把柄。”
“你就写一篇吧,根据你的意思。”方云汉说,“我再到高捷家去一趟,叫她也写一篇稿子。刊物是俺班办的,可征稿面得宽一点。”
方云汉别了李晓军,过河来到高捷家。
高捷住在凤河北岸的凤凰庄,与玉山村隔河相望。那村很小,但风光旖旎,掩映在一片绿树之间。高捷的家就在靠河咫尺的村西南角。
上小学的时候方云汉曾经来过高捷家。他还清楚地记得她门前有一棵垂柳。这种树在当地是很稀罕的,不知她家是从哪里弄到的。其宅是柴门草堂,十分简易,但她院内的几棵桃李却给这小院增色不少。
方云汉来到她家的时候,高捷不在家。她的母亲——一位衣着干净、面孔善良的四十来岁的庄户妇女告诉他,高捷可能到河边的树林里玩去了,她好在那里读书,叫他先到她屋里一等,她也许马上就来了。
高捷的卧室是最西头一间。方云汉没进屋,只是站在窗前往里看了看。那卧室并不宽敞,但收拾得井井有条,美观大方。窗台上的花盆里栽的好像就是凤河上生长的野花,以淡雅的黄色花朵居多。利用这类野花装饰自己的卧室,方云汉还是头一次见过,因为一般人都用海棠之类的较名贵的花卉来美化自己的居室。高捷的书桌上整齐地竖放着几本书,其中两本《十万个为什么》,一本《伊索寓言》,一本世界著名科学家的传记。这闺房里除了有一张简易的小床之外,能象征少女的东西,恐怕也只有那放在桌子上的一把本色的小木梳和挂在墙上的一面心形的镜子了。再看她的窗外,靠西墙不知什么时候添了一丛本地竹子,有几枝从她的窗户上方斜进去,衬得卧室十分幽雅。
高捷到底是个什么脾气呢?方云汉至今难以猜透,虽然他们是从小的同学。平日里只知她不苟言笑,给他的感觉很好,至于她内心里想什么,爱什么,恨什么,他就捉摸不准了。
方云汉正在像鉴赏一件高雅古朴的艺术品一样鉴赏着高捷的居室及其环境,高捷从外面回来了。
她手里拿着本书,像是一本科学读物。见到方云汉也不甚客气,只是淡淡地一笑,便将手里的书放在磨台上,然后从堂屋取出两个用麻绳穿的马扎儿,放在院中的石榴树下。
方云汉要过那本书,看了看封面,又翻了翻,说:“高士其写的。这里面也有诗歌呀。”一面毫不客气地坐在一把马扎儿上。高捷坐在另一把上。
“今天你怎么想到来俺家呢?”高捷问。
“我就不能来?”不拘礼节的方云汉说,“我看你这闺房拾掇得挺雅致的,就像你这个人一样。”他忽然觉得这后一句话有吹捧之嫌,便急忙加上一句:“我这可不是狐狸夸乌鸦,你别多心。”
“这你就放心吧,我不会见怪。”
“高捷。”方云汉始终考虑他的刊物,便单刀直入地说,“我和黄蔚办的《凤河文艺》已经出了第一期,你对它有什么看法?”
“没有什么看法。”高捷笑了笑,但没有露出牙齿。
对她这种笑,方云汉又欣赏又不满意,于是他有意逗她道:
“我看你前额挺高的,原来里面是空的,没有什么看法。”
高捷扑嗤一下张口笑了。就在这一瞬间,方云汉看到了她那两排白如海贝的牙齿,像闪电一样倏然而逝。他觉得遗憾,但无法再启开她的丹唇了。
“你真会作践人!”她有些嗔怒,但却是一种平静的嗔怒。
“说真的,高捷,”方云汉说,变得严肃了,“我最近也听了些舆论,心里考虑,办刊物可不是件小事,弄不好会叫人家钻空子。你不跟我们一个班,可你也该关心着点。我想叫你写一篇文章登在第二期上,你一定要写。”
“写什么呢?”高捷好像很为难的样子。
“你觉得写什么好就写什么。我还是认为写文章就得心里想什么写什么;不想写的,硬写出来也不会是好文章。”方云汉说。
高捷始终没有斩截地表示写或不写,叫方云汉逼急了,才勉强地说:“试试吧。”
她们又聊了一会儿,看看天已近中午,方云汉便告辞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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