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蟹黄汤包之二

　　
　　按照石桥街的说法，最被鄙夷的人才叫“没种”！曹喇叭这种人嘴说顺溜了往往不注意话语的轻重，接连两次有关“种”的话出口，章松璟便没了退路！更何况空手捉得住活苍蝇他根本就不信，一时里兴起便学着曹喇叭也玩起了邪的道：“你有本事空手捉了活苍蝇，我把它活吞下去！”
　　祝志平听他们抬杠起先还觉得有趣，后来看看动真了，赶紧劝阻道：“说说就算，玩真的就有伤和气了！”
　　“没关系，没关系，祝老师你放心，我们这是在闹闹笑。”曹喇叭是个掸着汗毛就当针（真）的角色，正想露一手的他已是欲罢不能。嘴朝着祝志平打招呼，眼已瞄准落在墙上的几只苍蝇。话音未落已是蹑手蹑脚逼近过去。好个曹喇叭，但见他侧肩挥手，迅若闪电只一抓，原先歇落在墙壁上的几只苍蝇已是不见了踪影，他却贼忒兮兮笑着对章松璟道：“章老师，先借你的耳朵用一用。”说着把攥着的拳头伸向章松璟耳朵边，“听听里头甚的东西在哼？”
　　章松璟见那曹喇叭装神弄鬼的样子，觉得实在可笑，可是当他凝神一听，神情立刻大变。曹喇叭的拳头竟是中空的，那里头“嗡……”声不绝。显见有个小生命在拼命挣扎。不是活苍蝇又是什么？
　　章松璟虽然晓得这种苍蝇在本地被称之为“饭苍蝇”，习惯觅食于残羹剩饭、瓜皮果壳间。比起那种追腥逐臭的“绿头苍蝇”、“麻头苍蝇”，似乎讨厌的程度要略轻一点，不过活吞这么个令人恶心的“四害”成员，饶是他素来以胆大自诩，却也一时里拿不出这个勇气来！“这个么……我哪晓得这是不是你预先藏在手掌心里的？”事急从权，他厚着脸皮说了句混账话，又不曾有明文规定做老师的就不允许偶尔无赖一回的！
　　“这个好办！”曹喇叭见章松璟打起了赖账，自也不能让人诟病弄虚作假！用拇指和食指将手心里的苍蝇轻轻拈住。这可怜又可厌的小东西料知前途不妙，挣扎得更加厉害！可是曹喇叭却没有半点慈悲之心，朝着章松璟道，“弄死了它我另外再给你捉一只。”说着作势行刑状。
　　“且慢，且慢！”章松璟岂会不晓得曹喇叭是个什么秉性！他已经看清曹喇叭手指上拈的正是“饭苍蝇”，若是让他重捉，捉来个“绿头苍蝇”或者“麻头苍蝇”什么的岂不更惨？再者他章松璟一直说“宁为好汉坠镫牵马，不给赖汉当爹做爷”！又说甚的都可以没有，却不可以没有“种”。刚才和曹喇叭话赶话把个“种”摆上了台面，这曹喇叭的喇叭嘴无风尚且会得起三尺浪，这一回确有空穴来风，岂不要巨浪滔天？且不说日后在那些曾被他章松璟揶揄调侃过的“种气不足”者面前抬不起头来，只怕从今以后教导自己的学生也会底气不足，口气不硬！
　　“横从心头起，豪自胆边生！”章松璟这心劲一横豪气一生，便朝曹喇叭道：“吞就吞，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拿过来！”他从曹喇叭手指间接过那只还在挣扎着的饭苍蝇，作势便欲投入口中。
　　一旁的祝志平急了：“开什么玩笑，吃不得！吃不得的！”
　　章松璟横心而生豪气那豪气毕竟有限，祝志平不迭声的“吃不得”，惊得他豪气一泄倒吸了一口凉气。说来也巧，拈着苍蝇伸在口边的手指猛个颤动，那饭苍蝇早不挣脱晚不挣脱，偏偏在这个时候挣脱控制获得自由。只可叹这自由也太短促，还未曾来得及展翅高飞，便随着章松璟倒吸的气流一头栽进了章松璟的大喉咙里。真个是才脱无情爪，又入无底洞。这一回算是彻底的万劫不复了！
　　变生不测事出突然，旁观者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章松璟却已成了活吞苍蝇的“勇士”。好在章老师急智未泯，情急处想起夫人给人打针时用酒精棉团擦人屁股的消毒杀菌法，这苍蝇也不过有菌有毒而已，想来夫人之法应能借用，情急生智端起杯中白酒一饮而尽，这酒比酒精仅只少了一个字而已，未必就一点都没有酒精的功用！一杯“消毒杀菌液”入了喉，章松璟虽然恶心感未消，不过惊惶之意却稍减，不无骄傲地朝曹喇叭道：“怎么样，有种气的人说得到做得到。苍蝇我吃了，你没屁好放了吧？”
　　“甚的？你已把苍蝇吃了？”章松璟吞蝇灌酒犹如兔起鹘落，祝志平和曹喇叭全都不曾留意。章松璟宣布“苍蝇我吃了”，祝志平并不当他说的真话也但愿他不是真话，曹喇叭可就不同了，怀疑他弄虚作假便欲追究至水落石出，一点都不买账道：“少来这一套，我玩这种把戏的时候你还……”
　　曹喇叭一心“宜将剩勇追穷寇”，冷不防祝志平在下面狠狠地踹了他一脚，同时鼻腔间还发出低沉的一“哼”！曹喇叭本是伶俐人，自然晓得祝老师非但在阻止他往下闹，而且已经表示不满！要说这曹喇叭混账无赖却也真服帖两个人，一个是林广郎林经理，再一个就是祝老师！祝老师这一踹一“哼”，他哪里还敢造次？紧急刹车且立即转调：“还是你章老师有种！吃了，你吃了！”
　　闹剧总算收场，酒已足，菜已饱，蟹黄汤包尤其妙！不过正事更不能耽误。祝志平铺开纸张，略一思索“刷刷刷刷”笔走龙蛇，顷刻间，那纸上一厨师模样者手中托盘上的蒸笼热气腾腾，立于上题“石桥大队饭店”的饭店门前恭迎顾客，口吐一串文字曰：“传统美味蟹黄汤包从重阳日起恢复供应，欢迎新老顾客光顾品尝！”如是一连十余张顺利完成，本想叫章松璟一起动手，却见他咳嗽不断，神情古怪，还不时用手在喉部抹捏。便以为他多了一口酒——醉态而已。自不忍心再去打扰他，完成任务之后各自打道回府去了。
　　章松璟浑身不自在地回到家，舒护士长正忙着烧晚饭，见丈夫酒气冲天而归，心中气就不打一处来：“一再关照你少吃点酒少吃点酒，你总之一见猫尿就昏了头！我警告你，今天晚上你要是一上床就像只死猪的话，从今后本护士长天天值夜班，你就抱只酒坛子睡去！”
　　“不怕老婆骂，不怕老婆管，就怕老婆值夜班。”这是当年章老师怀疑妻子值夜班时有出轨行为而盯梢盯出了笑话，医院里的好事者给章松璟编的顺口溜。可想而知舒护士长祭出“值夜班”这一法宝而且还“天天”！其威慑力之强章松璟能不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么？章老师岂敢怠慢，忙赔着笑脸道：“哪能呢？哪能呢？”其实章松璟是那种一沾酒就脸红的银样镴枪头式的好酒之徒！莫看他面红耳赤酒气重，可是思路清晰，言语利落，“今天夜里保证是只饿虎——啊呜……”说着还装了个饿虎扑食的姿势。逗得舒护士长莞尔一笑。可是她哪里晓得丈夫此时此刻肉里皮外浑身上下恰似鼠爬虫钻难受得到了极点，偏还有苦不敢诉，告诉干护士工作的妻子，说自己今天吃了只活苍蝇，身体感觉不自在，这岂不是自找更不自在？真也难为他居然还能从痛苦中榨得出把妻子逗乐的幽默！
　　逗笑了妻子，又坚持以自认为最最优雅的姿势陪着妻子用完晚餐，再精细洗漱毕，还趁妻子不注意的空当找了几颗抗生素药丸偷偷吞服，抗菌消炎以防不测。有白酒和抗生素的双重保险，料可无虞！
　　这两重保险对于他的肠胃总算负了点责任，却并未给予他喉咙里那挥之不去的虫爬感有任何的帮助。以至罗帐内章松璟的饿虎扑食每到紧要关头便就虎威难振，直恼恨得舒护士长几乎把他的背脊骨勒出了油来。
　　一天又一天，也不知过了几天，章老师喉咙里的虫爬感非但一点未见减轻，反而一见苍蝇甚至别的飞虫便觉得那一块爬得更加厉害！
　　可叹章松璟虽无忌医之短却有讳疾之因——千不该万不该抬杠找上了曹喇叭。好好一顿美酒佳肴蟹黄汤包开心不过的事，到最后弄一只苍蝇吃……这笑话若是传播开来往后还怎么做人？所以章松璟虽然多次问医求药，却不肯将得病缘由交待清楚，只说自己喉部不适如有异物。可是中医、西医的五官科乃至X光透视——结论却异口同声“一切正常”！最多给他配一些消炎清火药。这也还是看在舒护士长的面子上送的一份巴结！
　　应该说这些医生们，医德医术无一有亏，可是有句老话说得有理，不怕人狠，只怕人横！章松璟见医生们这样子不重视自己，终于火了：“你们这些医生可是敷衍学校毕业的？依我看干脆自己动手把自己阉割了算了，从今以后‘医生’改叫‘医省’，能省则省，省心省力又省事最好省得不吃不喝不排泄！是不是因为这病不在你们身上，你们就轻飘飘一句‘一切正常’，弄几粒药片敷衍敷衍我？你们医德何在？这世上装穷装傻装腔装蒜装聋装佯装神装鬼……不曾听说有哪个活得开开心心的人会得装病来找你们‘医省’配药吃的！你们这样子不负责任，对得起这墙上的‘救死扶伤，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这些字吗？”
　　这人真的不能有病，为人师表的章松璟虽然脾气略微多了点火性，可是从来不曾如此不讲理过！医生们见章松璟发起横来这般的威猛神勇，越发地坚信这位仁兄无病无痛无理取闹，便把舒护士长请了过来。
　　舒护士长听说丈夫在门诊部胡搅蛮缠，实在丢不起这个人，像消防队员急奔过去！丈夫最近两个月来身心不太正常，舒护士长一开始也很是担了一阵子心，不过陪着他体检了几次后诊断的结果是一点毛病也没有，自然笃定放心。虽然他还是表示喉咙里痒痒的，很不舒服。舒护士长也只当他感冒未清，弄了点清咽利喉的“川贝枇杷膏”、“梨膏糖”之类非处方药，让他缓解缓解也就把此事丢到了脑后。没想到这个“松井太君”真个是变态了！舒护士长急匆匆赶到门诊部，只见这个“松井太君”正凶神恶煞般“激扬文字”，便一声不吭走到他面前，含霜冷面只一亮相，“松井太君”的嚣张气焰顿时烟飞灰灭！
　　舒护士长并没有开口说话，连咳嗽都未出一声。只是冷冷地盯了“松井太君”一眼便转身就走。可是章松璟却“于无声处听惊雷”，见状乖乖地跟在妻子屁股后头回家去了。
　　夫妻双双把家还。一路上虽无绿水青山，却也不乏笑颜。只是一进家门情况似乎就大大的不妙了，“你这个日本货东西！”舒护士长柳眉倒竖杏眼圆睁，章松璟有经验，他在护士长的口中若是成了“日本货东西”那便是他遭遇狮吼河东的开始！“你到底是喉咙里有毛病还是脑子里有毛病呀？坍台现世在家里头我陪着你还嫌不够？非得去我单位里出洋相？是不是我前世里欠你的太多了，你这个日本货东西，生怕今世里讨不够本变着法子讨债是不是？作践人也不是这么个作贱法子的！你有甚的瘟病用得着这么样子蹿上跳下地乱找医生？我一再对你说，你这是感冒不清心上事，根本就不是个病！你非但把我的话当做耳旁风，嘿，竟然有本事上我的单位里去大闹天宫！我又不曾害你得病，你去跟我过不去是个甚的道理？告诉你，今天我给你留点面子，不在大庭广众让你难堪，要是下次再这样，可不要怪我……”
　　“丽萍你也不要这样子对我，我晓得自己肠子少花头，架子没卖相，实在是配不上你！可是我们一不是父母包办，二没有媒人说骗，我们是自由恋爱结婚的！”舒护士长连骂带训一通斥责，如果换做往常或者其他原因，章松璟肯定不敢回嘴，可是舒护士长一再地确定“日本货东西”不舒服是“感冒未清”所至，而章松璟却晓得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明摆着妻子在搪塞自己，嘴上虽不可说，心里却不服气！再加上舒护士长最后的通牒，显然是在剥夺他的就医权。他怎能不发急？语含凄恻道：“而且这么多年来，我们这个家从来都是妇唱夫随，我真不晓得问你讨过甚的债！有病没病病不在身的人怎的懂得有病在身者的痛苦？就算你真的讨厌我，大可往明了说，何苦用这种法子来甩包袱？”
　　章松璟含悲忍泪一席话，说得舒丽萍既是酸楚又是气恼。她身为医护人员，自然晓得有毛病的人一旦钻进牛角尖，若是再给其添加压力，只怕往里钻得更深了！看来丈夫不管有病无病，不但钻了牛角尖而且还钻得不浅。这钻进了牛角尖本身就是个病。舒护士长真个为自己刚刚的严厉颇为后悔，赶紧扭转态度以求缓解：“我讨厌你？你还讲理不讲理？你倒想想你刚才在医院里威风八面的样子，哪里像个有毛病的人，分明就是长阪坡的赵子龙！你自己想想看！”
　　舒丽萍这几句话倒是塞住了章松璟的胡思乱想，而且还开启了他另外一条思路：“刚刚我和那些混账‘医省’理论的时候，喉咙里还真的一点都不难受，相反还爽气得很！莫非和人吵架相骂还有治疗我这毛病的功能？”顿时眼前一亮，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既是惭愧又是后悔道：“刚才我、我这是……我这是大概近来肝火太旺，说话有时候太冲动，丽萍你就当我……当甚的都可以！你的话是有道理，我记住了记住了记住了！”
　　舒护士长本是个有水平的，她的“日本货东西”连发三个“记住了”，足见他已发急了，自不能吹毛求疵画蛇添足横生枝节拔苗助长。教导丈夫可是一项技巧含量高且任重而道远的工程，“活到老，教到老；教到老，教不了。”这十二字诀舒护士长颇具心得。有她的刚柔并济张弛有度恩威兼施冷暖相辅，在外头争强斗胜的丈夫，一进家门果然整个的温良恭俭让，眼见得“日本货东西”在自己的教导下又温顺了起来，舒护士长自是见好就收，和颜悦色温言柔语道：“人吃五谷哪能没个三病六灾的？只有心平气和才是最有效的良药！在家好好休息休息，不要再胡思乱想，记住了？”见丈夫乖笃笃地点着头答应了，便又回医院工作去了。
　　舒丽萍走后，章松璟正想趁喉咙里爽气了乖乖地休息休息，可是一定下心来喉咙里的“苍蝇”又造起反来。一阵狠似一阵的爬挠感骚扰得他坐卧不宁，横竖不是，未免想起妻子提醒自己跟别人吵架的时候“威风八面”，喉咙里确实舒服多了。真想赶到医院去找那些“医省”痛痛快快再吵上一场，看看这“秘方”到底灵是不灵？只可惜妻子的教导言犹在耳，万万不可造次！有心去大街上找个把不顺眼的触触他的霉头，可自己毕竟为人师表，岂可一点都不顾及身份？可恼今天又恰逢礼拜日，否则那几个不大听话的学生倒是可以拿来……呸呸呸！混账混账，岂可心存有损师德的念头？章松璟心脑之间一场糊涂官司乱七八糟，直打到舒护士长下班回家还不曾结束。
　　一夜易过，以前章老师就没有赖被窝的习惯，如今更是若再早起一点便成了“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了！虽然此刻的护士长软玉温香得没法再柔顺可爱了，却也敌不过章老师喉咙里虫爬感的挑战。看来此痛不除，再也无福消受这被窝里静悄悄间的温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