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十七
作品名称:我也很重要 作者:杨月弯弯 发布时间:2016-08-30 17:26:05 字数:5601
十六
宋玉玲过来帮着我打扫劫后的战场,坏了两张桌子,四把椅子,还有一张桌子的一条铁皮管做的腿有点歪,我跪下来,脚和膝盖抵着桌面,双手扶着那条歪腿用力一板,歪腿直了,桌面反过来,手扶桌面晃了晃,发现四脚还稳当,还能用。另外两张桌子和四把椅子彻底不能用了。
宋玉玲疑惑地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我没有回答她,心乱如麻。
她看见我没有说话,眼里噙着泪花,劝慰道:“心里要是难过,你就说出来,别憋坏了,要是实在不想说,就哭出来。这女人啊,事放心里久了,就沤了,烂了,会发酵,会内分泌失调,老得就快了。”
真是吃惊啊,宋玉玲虽然文化不多,还懂得女人的内分泌失调。
我说:“宋大姐,谢谢你,我自己调整调整”
然而,还没等我调整好,一个噩耗传来,因为魏老七的腿被打断了,魏老三被起诉,以故意伤害罪被起诉到法院。民事部分双方达成协议,互不赔偿。魏老三被判入狱三年。魏老七腿好后,以故意损害公私财物罪被判入狱半年。
我们的油条店经历了歇业,又营业,营业又歇业(跑法院)的磨难。由于供货不及时,黄渡几家超市纷纷与我解约,店里的生意也惨淡经营。
宋玉玲说:“要不,我再叫兰兰来帮你打打下手。”
我说:“现在这个店,我自己都养不活,怎能养活别人。”
她说:“那你娘家有没有人来帮忙?”
我沉默了。我的身世这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唯一知道的是我们这对小夫妻在这里炸油条。
老家,娘家,养父,养母,婆婆,公公,还有那个被拐的儿子。父亲李远山应该老了吧,更瘦了,母亲余秀英不知道可戴老花镜了,这些年,应该不会纳千层鞋底做布鞋了吧,我寄给他们的汇款不知道他们收到没有,想是应该收到了的,我没有写寄出的具体地址,落款只写上中国银行黄渡分行,我拜托过银行,如果没有收到退回银行,他们会通知我的,没有通知,说明已经收到了。
我现在不能回老家,我不能让父母看到我狼狈无助的样子,我这个做女儿的,没有在他们面前尽过一天孝,尽让他们为我但心,不能再让他们为我操心了,他们过揪心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应该平静平静。
我自己的人生就像我家的三轮车车胎一样,如被石子硌出了眼,学会自己补胎,自己给自己打气,然后像新轮胎一样,重新上路,我要兑现在法院临别时的承诺。
在法院里,我对着被法警押出门的魏老三的背影,大声喊道:“魏老三,三年后,你还到劳动街找我李水莲,魏老三油条永远等着你!”
所有人都对我望过来,魏老三回头对我点点头,眼中噙满泪水,不知是委屈还是感激。
魏老七耷拉着脑袋,被法警押着从我身边走过,他没有看我,他应该听到我刚才那响彻云霄的喊声。主审法官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一边收拾着桌子上的文件,同旁边的书记员说这话,一边看了看仍站在旁听席上,对着魏老三被押走时走的那个门洞发呆的我,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哨声传入我的耳鼓,“唉————”
兰兰重新来到我店里,我需要她。我要把魏老三油条店的招牌重新打响。我还要挣钱,挣很多很多钱,为魏春,为魏近水,为那个失踪的儿子,为爸爸妈妈,为公公婆婆,为魏老三,为我自己,我有一万个理由要挣钱,挣钱。
我以前的人生是什么?是男人在为他们自己争夺我的下半身,我的下半身是什么?是李顺风由男孩向男人成熟的桥梁?是魏老七延续香火的土壤?是魏老三——我亲爱的魏老三啊,我不知道我爱你是否正确,但我还是爱你。
以前,是我的火坑,是我的坟墓,黑暗着,屈辱着,挣扎着,你把我拉出坟墓才多久啊!你为你男人的尊严,落得个牢狱之灾,我的精神之脚如今也瘸了一条。
苏州河南岸的轰隆声依旧,我在雨夜静静地听着,孤独中,一个声音在我心里越来越响,水莲啊,李水莲,以前你是用你的下半身活着,如今,你要用你的上半身找回你做人的尊严,李水莲啊,只有上半身才真正属于你李水莲啊!
三个男人,三个儿子,如今却孤家寡人,啼笑皆非的人生就此结束吧,什么母爱伟大,生命伟大,生育伟大,狗屁,如果伟大,那也是欲望的产物,屈辱的代价,只有钱,才是最伟大的。
有了钱,我可以寄回贵州让两个儿子生活好些,让他们骄傲自己的身世很体面,他们的母亲很伟大。
有了钱,我可以寄给老家父母,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
有了钱,也可以寄给老家的公婆,感谢他们在我生病期间对我的好,也可以给点给那个不疼不爱,不多不少,可有可无的丈夫,毕竟我有愧与他,把儿子李槐树弄丢了。
有了钱,我可以走遍全国,让全中国所有的电视,广播,所有的报纸,甚至是地区小报,都登上我寻找儿子的广告,把全中国所有的山林,所有的河流,所有的草原,甚至一栋栋楼房,一条条街道,像犁田一样,连一块草皮都翻出来看看,我的儿子李槐树到底被卖到那里去了?
有了钱,还可以寄点给生母,她毕竟给了我生命,即使她捶胸顿足地抱怨生父那一万个精子中阴差阳错地产生了我们的那两个精子,但她还是十月怀胎生下了我们;即使她在我们呱呱坠地的一瞬间,一眼瞥见我们那深藏下半身的橡皮船,而不是她日夜企盼的蚕蛹时,她并没有把我们像对待五姐下面那个女婴一样,刚生下来就被扔进尿桶里,而是为我找到养父母。在我似乎能跳出农门,出人头地时,可怜巴巴地,用仅有的血缘关系来巴结我,在看到从我身上并没有得到她所想要得到的回报时,恼羞成怒,以生母的身份,失去尊严跑到医院门口大哭大闹,即使这样,我仍可以原谅她,因为她穷怕了,她把我当成她的救命稻草,而当时,我这个稻草并没有伸向她。
我一面经营者店面,一面重新找回原来合作过的超市,一家一家谈,终于在半年之内,合作伙伴全部拿下。订单太多时,我还叫宋玉玲和芳芳在他们店结束后,一起来做小时工。宋玉玲的帮忙一方面出于女人之间的同情,一方面也为利润,谁跟钱有仇呀。
我把合作对象之间扩大到整个嘉定,甚至上海市区。为了联系方便,我除了随身带有BB机外,还用上了砖头一样大的所谓“大哥大”。
宋玉玲烫着飞燕一样的刘海,后脑勺像一碗染了色的方便面不小心倒扣在头上,弯曲如弹簧,那一年,上海流行这样的发型。
她一手端着饭碗,筷子夹在手指上,一只手翻来覆去研究着我放在桌子上的“大哥大”说:“我搞不清楚啥,你说这样一个黑疙瘩,咋就能听见千里外的声音啥,人家也能听到这里的声音啥。电话吧,它有电话线连着,这东西也没有线,声音从哪里出来的嘛,现在人太能了,造出这东西,神奇!”她说这话时,额头的刘海抖了抖,似乎真的像飞燕一样展翅飞起来。
我的野心随着我的财富积累在膨胀,2001年,我成立了魏老三面点有限公司,注册资金二十万,我是法人代表,主打产品是油条。注册了自己的商标“魏老三”,因为那时,我意识到了商标的价值。
我租下来一家废弃的纺织品仓库。纺织品行业不景气,上海倒闭了好几家,黄渡这家纺织厂也倒闭了,厂房,仓库都闲置,在苏州河北岸不远。我之所以选择这里,就是因为站在仓库二楼办公室的窗口就能看见苏州河的全貌,看见苏州河南岸,一个个奇怪的工厂的围墙下,那一族一族,苟且偷生的水葱与芦苇,它们像我的孩子,一年一年陪着我,我也看着它们一年一年被摧残,看着它们下半身被污水糟蹋着,我却无能为力。
十七
魏老三油条店仍然在营业,那是我和魏老三的根,是大本营,另外也是我公司的食堂。除了油条配方,其他的经营管理,我都交给兰兰负责。她是店长,我让她参加管理分红。
公司这边我请了会计兼仓管梅姐,销售经理兼业务员张海涛,生产兼设备部长陈长平。
梅姐叫杨秀梅,四十多岁,黄渡本地人,原先是这个棉纺厂的会计,后来,厂子倒闭了,她下岗在家,经常光顾我的油条店,与我闲聊,聊得很投机,她是唯一知道我是蚌埠医科大学毕业的上海人。但她只知道,我得了一场大病,丧失了部分记忆,最终把铁饭碗丢了,而我与魏老三的结合,是在我生病期间产生的一段凄美的爱情。她听了,非常感动,甚至与我姐妹相称。那个时候,那种情况下,大家都在说谎,说谎一点都不脸红,谎说多了,连自己都信以为真。我去过她们家几次,她老公是个公务员,在黄渡镇政府工作,儿子也大了,在上海市区上班,很少回家。她一个人在家也闷得慌,喜欢来我店里和我唠唠嗑,帮我出出主意,想想点子。她也烫着大波浪刘海,齐耳短发,向里翻卷,有点像旧中国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女星,显得比实际年龄小很多。我用她做会计,主要是她是上海人身份,和她地道的上海话。这种身份,方便公司同政府的联系。
张海涛,二十多岁,他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沉稳,老练的性格,他是南京人,原来是一家广告公司的业务员,在向我推销他所在广告公司的广告承印业务时,认识他的。我们油条店用的方便袋,包装盒都是他所在公司承印的。他能把你的注意力从不感兴趣,到看看吧,再后来想知道为什么,会怎么样,直到你的意志跟着他走,他在你前面引啊引,把你引到他的世界里去,这是他的谈话艺术。他让我第一次知道还有市场营销这一学科,特别是他不同于其他二十多岁,没有定性的毛头小子,他有着超越年龄的冷静,智慧。南京离合肥很近,我们几乎是相同的乡音。当我让他看了我的厂房,以老乡的口吻问他愿不愿意跟我干时,他笑着看着我,半真半假地说:“和老乡合作肯定比其他人愉快些,不过我可是高价位的哟”
我看了看苏州河南岸一个个像坦克一样的挖掘机,回过头来对她说:“加一半”
“好,成交”
“不过,我的利润也要高价位的哦”
“没问题,我有信心”
陈长平,五十多岁,是我们合肥老乡,他是老合肥叉车厂的机修工,对修理机械方面在行。他是芳芳的表哥推荐给我的,他们在同一家电子厂上班,芳芳的表哥是生产领班,他是全厂的机修工。芳芳听说我正在找懂机械的人,就叫他表哥帮忙找,转着圈,就找到了陈长平。
对于陈长平,我并没有给他很高的工资,原因是这个人身上有过多表演的成分,说不清在哪方面,就是感觉。
我们四个人组成了老中青三代领导团队。
不久,一条从德国进口的,全自动油条机空运回来。安装的时候,出现了问题,说明书全部是德文,没有一个人认识德文,要说还是张海涛有办法,他让我准备些钱,他带着钱秘密地找到上海外国语学院的一位德文老师给翻译的。他说,现如今只要有钱,瞎子都能睁眼,我至今也不知道,那些小钱是进他自己揣兜里了,还是真的给了那位老师了,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机械还没有安装好,新的订单就来了,这个张海涛的工作能力真让我刮目相看。
陈长平带着几个工人在厂房里挑灯夜夜战,我向他下了死命令,在第二天六点前,确保机械安装好,八点试机,后天投入生产,订单不可耽搁。
这天夜里,突然下起了急暴雨,雨就跟从天上倒下来似的。一眨眼功夫,苏州河的水位上涨两厘米。我们的厂房虽不在洼地,但如果继续下下去,水位会继续上涨,水会沿着河边的洼地,漫延进我的厂房,我一万多元进口的新机械会在一夜之间变为一堆废铁。
轰隆隆的雷声告诉我,雨没有停的意思。
我叫梅姐回家借几把铁锹来,和张海涛,我们三个人穿着雨衣,冒着大雨,从洼地挖出土坯来,做个田埂,围在厂房门口。
噼里啪啦的雨滴像小石子一样砸着身上的雨衣,眼睛睁不开,摸索着挖土,摸索着用手把挖出来的一块块盘结着草根的泥团子,搬到厂门口。像砌墙一样,在厂房门口围个半圆圈,一层一层,码有半米高。
我们三个人在瓢泼大雨里已经分不清男女,如果不是看块头大小,完全认不出谁是谁了。就在我们骄傲看着建好的工事堡垒时,雨停了,苏州河水并没有上涨到洼地,即使这样,他们一句怨言都没有,我感谢他们。
结束后,我亲手熬了一大锅姜汤送到厂里,吩咐厨房炒几个菜送到厂里。
一切都在按照我的计划在进行中。
当我从梅姐手中接过第一笔订单的支票时,魏老三已经从服刑的地方往上海赶来。
我看了看支票上面的数字和公章,问“没问题吧”
“没问题”梅姐肯定地说。
魏老三再次见到我的时候,他说吓了他一大跳,我,大波浪的中分肩发,自然而有弹性地垂下来,简洁又大方,原先枯黄的马尾不见踪影,淡淡的眉纹,肉色的口红,让我椭圆形的大脸不再主次不分,而是重点突出,立体起来,正所谓是眉清显目秀,齿白显唇红。
我上身深灰色贴身v字领半袖衫,下身是灰色贴身直筒长裤,凹凸有序。
他拎着一个简单的包裹,愣愣地站在厂房门口,睃巡四周,犹豫不定。
我上一次见到他,是在公司成立前夕,我到他服刑的监狱给他送点衣服和钱去,那时的我忙得狼狈不堪,他摸着我干枯无光的马尾辫说:“水莲啊,这一生有你这份情,足够了”,我说:“你安心改造,一切都是原样,都没有改变”
他比上一次更瘦了,额骨像两个小拳头,眼窝深陷,脸更长了,可以说,我们彼此都被对方吓了一大跳。
我把他带到位于厂房二楼最里面,我们办公区里的一个小房间,这是我的卧室,是我的私人空间,自从把油条店交给兰兰管理,我就已经不睡在那个阁楼上。
我用电炉子给他烧点开水,让他在洗澡盆里,把全身泡一泡,洗一洗,换件干净衣裳,衣裳是我早先在黄渡街上买好的。
之后,我把他正式介绍给我的三位搭档,魏老三显得有点拘谨。
我们两单独相处的时候,竟然有点不好意思。
“你没到油条店去吗?”我说。
他说:“怎么会没去呢,我在门口看了看,没看见你,就没进去,你上次不是说,你不住店里了吗,我想你肯定在这个地方。”
他说:“一进黄渡镇,就闻到油香,顺着油香就找到这里来了,再说整个黄渡镇上都有魏老三的广告,想找不到都不行。”
我说:“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他说:“我能有什么打算,还不全听你的。”
我说:“我想还让你去管理油条店,你不会感到委屈吧。”
他说:“委屈什么,公司的事我也不懂,你叫我管,我还不知道从何管起呢。”
我说:“怎么会呢,我老公是最棒的油条专家,你的油条养活了四分之一的上海人啊”
“……”黑暗中,我仿佛看到他在抿嘴笑。
我说:“明天,我陪你到街上挑几件好一点的衣服,咱现在有钱了,没必要穿着那么寒碜。”
……他又一次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