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十四
　　这一年，小李湾子已经没有集体土地了，田一分到底，全部分到农民手中。
　　田里的活也忙得差不多了，王芳草那天把家里茅缸里沤的屎粪挑到田里的化粪池去，她来借余秀英家的桑树扁担。这种桑树做得扁担有拉力，有弹性，不硌肩膀，挑起担子来，悠得悠得，两头像小燕子一样，上下翻飞，每迈一步，顺着惯性走，不累人。余秀英家的这条桑树扁担是余秀英的最爱，平时一般人来借是不外借的，不过，王芳草除外。说是借扁担，王芳草顺带来看看水莲现在怎么样了，她是最疼爱水莲了，看着她从尺把长，长到如今这般模样，再者，水莲这孩子脾气好，又懂事，又孝顺，还有文化，一讲话就笑，她打心眼里喜欢，平时家里有好吃的总是喊水莲来和自己的孩子一起吃。那些年，水莲在外面上学，偶尔星期天回家一趟，王芳草总是隔三差五端点炖的鸡呀，猪蹄子呀，送到水莲家，当然，余秀英也会送东西给她的孩子们吃，两家因为水莲而走动得像亲戚。我介绍这些是有原因的，以后会说到。
　　王芳草刚从余秀英手中接过桑树扁担，站在堂屋询问水莲的病情。水莲从厢房一个箭步冲出来，看到王芳草手中的扁担，眼里突然像放了电，她一把夺过扁担，死死抱住，眼睛不看王芳草，直视门外。
　　余秀英笑着说：“水莲，是芳草嫂子，不认识了？她借用一下，用完了就还给我家。”说着抻手又要来拿桑树扁担，水莲抱得更紧，不说话，缩在门的背面，一脸茫然看着王芳草。
　　余秀英泪眼滂沱，看着水莲说：“伢呀，你这是怎么啦，芳草嫂子，你不认得了？她平时最疼你呀”
　　王芳草眼里也噙着泪，说：“婶子，水莲好像不对劲，你看她的眼光，跟正常人不一样，黑洞洞的，空得很。”
　　水莲揉了揉眼角的眵，默不作声，抱着扁担。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王芳草，仿佛如临大敌。
　　王芳草用手抹了一下眼睛，红了一圈的眼眶沾满泪渍，她迎着水莲的目光探寻过去，说：“婶子，莫不是水莲不认识我了吧，不会是命救回来了，神经伤着了吧——她还这样年轻，以后咋过生活呀”
　　水莲生病期间，贾瑶芳来过一次，她说她没脸再来了，她以后不会再来打扰她们的生活了。丢下两百块钱，就像二十年前一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王芳草的建议下，余秀英请来了跳大神的黄大仙。
　　黄大仙是踏着夜晚的阴气而来。她五十多岁的样子，在浮槎山一带捉神弄鬼很有名，一身灰色的道袍，黑色的小口布鞋，头戴道士帽，手里拎着一个用黄色丝绸方巾对折绾起的包袱，如果不是她胸前的那两坨肉疙瘩，打眼看不出她的性别。
　　黄大仙走进李远山家，并没有在余秀英为她准备的椅子上落坐，也没有接过王芳草递过来的特意为她泡的茶，而是马不停蹄地把包袱放在余秀英家堂屋的香火案上，吩咐李远山点烛焚香，叫余秀英准备些桃树枝来，越多越好，其中一根要有擀面杖粗，其他的无所谓粗细。
　　黄大仙从香盒里抽出三炷香，在两对燃烧的红蜡烛中的一根上点燃，双手并举，对着自己放在香火案上的包袱拜了三拜，然后，把香插在香火炉中，轻轻打开包袱，庄重又神秘，从里面取出一些黄色纸条，上面用毛笔乱七八糟写的一些看不懂的黑字，交给李远山，叫他把这些纸条贴在家中所有有门，有洞的地方，不准让其他人帮忙，他要亲自一个一个去贴。
　　余秀英抱着一些桃树枝回来了，黄大仙叫她把那根擀面杖粗的树枝留下，其他的分散到贴着黄色咒符的门或洞旁边。
　　这时门口已经聚集了许多小李湾的村民，半大小孩和妇女居多。他们像是在看一场戏，有站在门外的，有靠在门梆子上的，有扒在窗户上看的，还有站在后面的，端着饭碗，踮起脚向里张望的，饭碗里飘出鸡蛋炒辣椒的香味，还有就是，实在看不到的，就在人堆后面听动静的。
　　黄大仙叫李远山在堂屋中间放一张床，四周放一些桃树枝——似乎这桃树枝是万能的。李远山把自家的竹凉床搬到中间来，四周放上桃树枝。
　　晚上八点，小鬼动弹。
　　时程已到，黄大仙叫李远山把病人抬到放着桃树枝的竹凉床上躺着。水莲不从，她站在房门口，双手扒着门边，不愿挪动。李远山掰开她的手，把她抱起来放在竹凉席上，但水莲又爬起来，只见黄大仙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绑！”
　　李远山不同意了，王芳草劝到：“为了孩子的病早好，就将就一下吧”
　　王芳草手忙脚乱地帮忙，余秀英舍不得，只松松地绕几下，做个样子。
　　黄大仙站在床与香火案之间，眼睛似闭非闭，似睁非睁，手把摇铃，念念有词：“天灵灵，地灵灵，玉皇大帝显神灵！”
　　随后，只听见黄大仙嘴在动，一会儿像吃豆子，却听不见声音，一会儿像蚊子在哼，却听不清词，只听见叮铃铃的摇铃声，分外清脆。一直持续约十分钟。
　　余秀英大气不敢出，屏气注视，王芳草垂手而立，恭恭敬敬，李远山不太相信这个，但是带着水莲看了几家大医院，不见起色，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也许能出现奇迹。屋里的空气似乎凝固，屋外人群鸦雀无声，叮铃铃的摇铃声清脆地回荡在小李湾的上空，空气中飘来一股神秘的气息。
　　忽然，黄大仙圆睁二目，口中念道：“东斗录鬼，一付天庭，西斗收魂，知汝姓名。”然后，慢慢收回摇铃，长舒一口气，似乎刚才出了很大力气似的。
　　黄大仙转过头来对余秀英说：“令爱是被一个掉水淹死的男孩的冤魂附体，我把他赶走便是了。”
　　门外一阵骚动，人们又是猜测，又是打听，远近村子曾经有哪家的小孩掉水里淹死的。
　　黄大仙叫人拿碗酒来，她深喝一口，对着有擀面杖粗的、去掉叶子的桃树枝喷了一口，左手把着摇铃，右手拖着喷了酒的桃树枝围着水莲睡的竹凉席转了三圈，说：“小鬼已被我封住了，跑不掉了。”说完，她举起喷了酒的桃树枝往水莲腿上摍，边摍边说：“看你往哪跑！”
　　水莲原本已昏昏欲睡，被这一摍，猛地惊醒，由于被捆住，她哇哇大叫，乱擦乱蹬，这时，她真的像个疯子了。这个女人，这个孩子，就这样被折磨的，折磨得疯疯癫癫，她也许真的疯了，她只有疯了，才能不直面悲惨的命运，只有疯了，才能走进自己编织的精神世界。
　　李远山也被惊呆了，他连忙喊道：“黄大仙，黄仙姑！”然而，黄大仙并没有停手，余秀英呜呜地哭了起来，王芳草搀着她，自己也在掉眼泪，屋外人群又一阵骚动，但屋里屋外，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制止。
　　黄大仙对外界的一切丝毫不理会，继续用力抽打着水莲，仿佛真的能从水莲身上赶走某样东西。她不但手忙着，嘴也忙着：“咒神神自减——咒鬼鬼自亡——”一下，两下，三下，一次，两次，三次，次次都抽在余秀英的心里。李远山焦急地搓着手，围着乱转，无奈，愤怒，又痛苦。
　　突然，李水莲挣开了绳子，她从床上跳起来，一把夺过黄大仙手中的桃树枝，一阵乱打，香炉倒了，正燃烧的檀香撒了一地，红烛也倒了，喷了酒的桃树枝上燃起了火苗。李水莲披散着头发，拿着着了火的桃树枝追打着黄大仙，黄大仙吓得妈妈老娘叫，围着床转，水莲也围着床撵。黄大仙边跑边喊：“快逮住！快逮住！不能让他再跑了。”余秀英拉着水莲的手，水莲挣脱掉，继续跑，王芳草拽住水莲的胳膊，水莲也挣脱掉继续跑，黄大仙喊道：“瞧瞧，瞧瞧！这个男孩子在她体内修炼得力大无比啊！”
　　李远山从后面一把拘住水莲的腰，一只手来夺水莲手中着了火的桃树枝，手一滑，没逮到，余秀英和王芳草连忙来帮忙。黄大仙这才喘了一口气，难为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妇人了，她哪能跑得过水莲啊，她喘着粗气说：“这孩子道根很深，我是降不住了，你们另请高明吧。”
　　李远山夫妇没有挽留，按约定俗成，
　　给了她一百元，打发她走了。
　　一条消息，不胫而走，小李湾的大学生李水莲疯了。四里八乡，人人都知，连三岁小孩都知道：李水莲是男孩附体，一个人能打过三，四个人。越传越邪乎，说李水莲常常半夜三更披散着头发，一袭白衣，游荡在村里，专门找女孩子吓唬，也有人说，她是被她亲妈气疯的，所以，专门找中年妇女吓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