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小城风韵

　　夜色幽幽，清冷的月光洒下一地银霜，桃源小城披上了一层如水薄纱。星光点点，夜色将小城妆点得迷离梦幻，宛若白日里平庸无奇的女子摇身变成了风情万种的少妇人。
　　
　　在桃源，杨天舟真正体会到了“夜深人静”的真实感觉。
　　
　　静，真的很静，沉淀着内心的纷繁迷乱、喧嚣躁动，行走在静谧的小街，脚下一地清辉。远处，几点阑珊灯火，反射出温馨温情温暖的浪漫意境。
　　
　　到了，门面上亮堂堂的六个大字：红火火烤肉店。杨天舟推门进去，服务员迎上来，“202房客人到了。”
　　
　　喊完这一嗓后，忍不住多瞄几眼，杨天舟冲她一笑，女孩脸红了。转身上楼，听见身后小声议论：“你知道他手里的包是啥牌子的吗——LV，好几万一个呢。”
　　
　　年轻帅气的服务生引他到最里间的客房。开门的瞬间，张乐天正斟茶自饮。室内装潢古香古色，如果换上一身古装，倒真有几分武侠小说中对酒当歌、笑傲江湖的意境。
　　
　　“哟，来了。”张乐天招呼他坐下，“我知道你喜欢安静，特意订了最里间。”
　　
　　张乐天给他倒上热茶，“知道你喜欢清静，打听了许多家，属这里环境最好，不过味道一般，你就将就一下吧。”
　　
　　杨天舟回他一个不介意且感谢的笑容。
　　
　　菜品端了上来，一片片牛羊肉入锅，“嗞、嗞、嗞——”的声音响起，狭小的空间内飘满了肉香味。
　　
　　“想什么呢？”张乐天问他。
　　
　　“我想起上学时，一起吃饭的时候。”
　　
　　处境不同，心态不一样，吃饭的感觉、气氛自然不一样。青春张狂时，吃的是痛快酣畅，如今更多的是“品”，品环境、品酒、品菜、品人生。
　　
　　杨天舟望向窗外，朦胧如水，颇有几分飘渺仙境的感觉，人在动，像是浮游在小船上。
　　
　　“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回来？”杨天舟直到现在也想不通：怎么说也是堂堂帝京大学毕业，回到这小小的县城实在是屈尊了。况且还不是学以致用，最后开了一家家庭影院。
　　
　　“我这人你也知道，自由散漫惯了。”张乐天翻动着肉片，对杨天舟说道：“每天上班下班、路上堵车、朝九晚五，虽说挣得多也体面，可是，太累压力太大，被人呼来喝去的，动不动就加班，我不习惯，不适应。”
　　
　　肉烤熟了，两人就着酒水吃着。
　　
　　“我听说同学聚会，你总是找借口生意忙不参加，怎么，学会摆谱了？”
　　
　　杨天舟淡淡地苦笑：“所谓的同学聚会早就不是最开始的初衷了。大家在一起互相炫耀、攀比，穿着A货、天南海北地胡吹乱侃，早就变味了。你没听过这句话吗？同学聚会，拆散一对是一对，我身边就有现成的例子。”
　　
　　张乐天不明白了：“论起发展成就，哪个比得过你？你是所有人中最有实力的，还怕攀比、炫耀？看你挺阳刚威猛的，怎么跟林黛玉似的小心肠。”
　　
　　杨天舟笑了笑。
　　
　　“管他呢，只要酒肉不变味，比啥都强。”张乐天为他倒满酒，“毕业这么多年了，难得杨大老板还记得我这个小市民，千里迢迢从帝京来穷乡僻壤来看我，冲这份情谊，干！”
　　
　　一番话说得发自肺腑，两只酒杯碰到了一起。
　　
　　酒足饭饱后出了烤肉店，时间更晚，夜色更黑，耳边更静，灯光更亮。
　　
　　张乐天刚要叫停一辆出租车，被杨天舟拦住，招手来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在桃源很常见的代步工具，样式类似民国时期的洋车。
　　
　　在张乐天疑惑的目光下，杨天舟甩出几张票子：“只管绕城走，所有地方都要走到。”
　　
　　碰上款爷了，车夫毕恭毕敬：“好嘞，您上车。”
　　
　　张乐天大姑奶一家登门拜访，张乐天让杨天舟帮忙照看影院生意，自己钻进厨房忙活去了。
　　
　　刚开始还一团和气，后来说着说着竟然吵了起来。大姑奶和小表姑董妍越说越激动：
　　
　　“左一个不行，右一个不行，你都多大岁数了，还挑个什么劲？人家小沈哪点配不上你？我打听了人家门风好，家世清白，还是个小伙，你还有啥不满意的？”
　　
　　“我不喜欢。”董妍大声强调说。
　　
　　大姑奶不屑一顾：“啥喜欢不喜欢的，都这时候了上哪儿找完全顺心合意的，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你都多大岁数了，差不多就行了，还挑三拣四的。”
　　
　　“结婚是一辈子的事情，我不愿意将来离婚啊？”
　　
　　“别他妈说没用的，离什么婚离婚，好好的离婚干什么？你要是敢离婚，看我怎么收拾你！”
　　
　　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杨天舟不好插嘴，怯懦老实的大姑爷除了两句“少说两句吧”再无下文。
　　
　　“我告诉你，你要是敢找个二婚头或是领回个不三不四的，我和你断绝母女关系。婚礼不出席，嫁妆没有，你搬出去，别再家里吃饭，我就不信治不了你！”
　　
　　杨天舟心头一震，大姑奶这话说得未免太过分、太伤人了。
　　
　　董妍冷笑：“你就为了你的面子。”
　　
　　“我就为了面子怎么着吧！”大姑奶拍得桌子山响。
　　
　　张乐天跑出来劝架，董妍抓起包包摔门走了，好好的一场聚会不欢而散。
　　
　　“天舟，去看看。”张乐天向杨天舟示意。
　　
　　杨天舟追了出去。
　　
　　“你说，人为什么要结婚？”董妍看向窗外不知名的远方，目光没有焦距。
　　
　　咖啡厅包间清雅幽静，里面人的内心却是波澜起伏。
　　
　　杨天舟张张嘴，说不出来。
　　
　　“我不是不想结婚，只是不想和我不喜欢的人结婚，我的想法过分吗？”她问他。
　　
　　“你妈也是为了你好。”杨天舟只得这样劝她。
　　
　　董妍嗤笑：“我最讨厌这句话了。从小到大，这句话我听得太多了，每个人都说是为了我好，其实是为了他们眼里的好。你真的以为我妈是为了我吗，其实不是，她和同事在牌桌上打赌，赌注就是我最后会不会找个‘二婚头’，她是在和别人赌气，根本不是为了我。”
　　
　　“那你是怎么想的？”
　　
　　董妍无奈地一笑：“其实，我也不想，因为我周围的人也在暗地里等着看我的笑话。”
　　
　　杨天舟低头搅动着咖啡，“我算是明白了，只要有我妈在，我这辈子就甭想好。”董妍凝视着杯子底部。
　　
　　“你好像对你妈有很深的成见？”
　　
　　“我妈是个‘卫道士’，满脑子三从四德、三纲五常、三贞九烈的封建思想，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小时候想当演员，她骂了我一通，说那是婊子的行业。有人把婚姻比作鞋，不结婚的是光脚。她不管鞋穿在脚上是不是难受，她关心的是你必须穿上鞋，即便再不合脚，走出一脚的水泡也不能脱掉，更不能光脚。在她眼里，离婚是罪过，单身更是不可饶恕的耻辱。”
　　
　　杨天舟虽然觉得夸张，但基本还是可信的。他从张乐天那里多少听到一些关于大姑奶的事情。
　　
　　“你回去好好和她沟通沟通，母女俩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她会理解的。再怎么说，你也是她的亲生女儿。”
　　
　　董妍摇头：“没用的，她的那套理论思想是她的荣耀和信仰，看得比生命还重要。”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
　　
　　“敢不敢和我打赌？”
　　
　　“我可没兴趣。”杨天舟转移话题：“饿了吧，叫点东西吃，我买单。”
　　
　　“那敢情好，有人请客哪有不吃的道理。”董妍终于露出了一抹调皮的笑容。
　　
　　“让你见笑了。”
　　
　　杨天舟笑笑，表示不介意。
　　
　　“你见过这样当妈的吗？”董妍转瞬变得伤感：“她养的不是孩子，是猫狗，只要吃好喝好就算尽到了责任与义务，而不是去关心她的心理和精神。”
　　
　　杨天舟默然：母女俩都有点反应过激了。
　　
　　“我从小就是被圈养长大的，我的人生从来没有自己做主过。”
　　
　　杨天舟推开影院的玻璃门，张乐天正在电脑前鼓捣着什么，键盘打得噼里啪啦直响。杨天舟奇怪：平时他除了看影视剧就是打游戏，今天转性了，该不是搞起了网恋吧。
　　
　　“干嘛呢？”杨天舟悄然走近，张乐天表情慌乱，迅速地握住了鼠标，杨天舟比他还快摁住了他的手。
　　
　　“你小子该不会是……”杨天舟不怀好意盯得他垂下了双眼。
　　
　　“天，不会吧。”眼光转向电脑屏幕时，杨天舟的面部表情由“抓现行”的得意转变为意想不到的惊愕，他滚动着鼠标，翻动着页面，“这些，都是你的杰作？”
　　
　　张乐天默认，“你确定不是借鉴抄袭来的？”
　　
　　张乐天不愿意了：“说什么呢，绝对的原创。”
　　
　　“想不到你小子还有这一手。”
　　
　　“你想不到的还多着呢。”看他难以置信的神情，张乐天心里很受用：“你不是总可惜我那没有学以致用的四年时光吗？告诉你，也不全是毫无用处，起码学会了写网文。”
　　
　　“好小子，竟然瞒了我这么久，不够意思。”杨天舟嘴上抱怨着，眼睛快速地浏览着，还别说，整体感觉还不错，有看头。
　　
　　张乐天笑笑：“其实我也是去年才开始写的。回桃源开了影院后，整天闲着没事，电影电视剧什么的看腻了，开始在网上找书看，看着看着，自己也试着动笔写一写，既能赚点小钱又不耽误做事，自娱自乐呗。”
　　
　　“行，兄弟，我看好你。”杨天舟转换了语气：“只要坚持下去，没准下一个网络大神就是你。”
　　
　　“成，有你这句话，我一定全力以赴。”
　　
　　“如果要拍成影视剧，记得找我投资。”杨天舟说得掷地有声。
　　
　　“你别说，我现在还真需要你给我投点资。”
　　
　　他不是在开玩笑，杨天舟笑了：“现在？貌似时机还不成熟。”
　　
　　“不是这个，是彩票站。”
　　
　　彩票站？张乐天解释道：“我把隔壁的水果店盘下来，开个彩票站，准行。”
　　
　　“办法倒是可行，你忙得开吗？”
　　
　　“我舅家表弟过来帮我，也算帮他。”
　　
　　杨天舟想起他曾经提到过的表弟：“他不是在农村吗，来你这里做什么？”
　　
　　张乐天讪讪道：“媳妇跟人跑了，扔下他和孩子没办法，老妈天天在耳边唠叨，不帮也得帮。”
　　
　　原来是帮亲戚的忙，他一向热心肠。
　　
　　两人正闲扯，董妍领着一个朋友走了进来，她们的谈话引起了两人的注意，细听之下，不免震惊：桃源三中一个十六岁的女生因为恋爱受挫，跳楼身亡。
　　
　　桃源三中是市里唯一一所重点高中。张乐天忙打听，那朋友说：“因为谈对象。女孩从小父母离婚，当妈的再嫁，男孩妈知道后找上门训了一通，小男孩移情别恋提分手，当天晚上给家里打电话说不想活了，她妈说不管她、爱咋咋地，两个小时后跳楼了，送医院的路上咽了气，死前已经怀孕四个月了。”
　　
　　“今天三中门口可热闹了，那女生家长雇了一帮‘校闹’用花圈堵住了门口烧纸钱，弄得乌烟瘴气。”
　　
　　“要一百万，天哪！”董妍翻着白眼：“自家孩子小小年纪不学好，谈对象搞大了肚子，还好意思满世界张扬，知不知道羞？”
　　
　　“这么小的年纪，有什么想不开的呀。”张乐天深深惋惜。
　　
　　“养了十六年的孩子突然没了，做父母的该多伤心。”
　　
　　“伤心？人家可半点都不伤心，活得好着呢。”那朋友接下杨天舟的话说：“上学年纪不学好，死都不会死，学校招谁惹谁了。”
　　
　　“人家那叫会死，知道不？死在学校有赚头，死在荒郊野岭找谁讹钱去。要我说，就是该死，临时还不留好念想。”
　　
　　杨天舟清楚地捕捉到一抹漠然冷酷的光芒自董妍的眼底闪过，顿时身上一冷。
　　
　　门外进来两个客人，女的，都是三十来岁。一个时尚端庄，像是白领精英。另一个看穿戴便知是低收入人群。两人开始的谈话声很低，后来渐渐升高，贫家女毫不避讳地大声谈论着：
　　
　　“我不是随便的人，我不是。”
　　
　　杨天舟心里蔑视：不是随便的人，随便起来不是人。
　　
　　“我不是去约炮去了，我是冲着结婚去的。”
　　
　　白领女笑她：“你以为上床就代表结婚，你是从一千年前的程朱理学时代穿越来的吧？”
　　
　　“那他干吗说喜欢我？如果他当时直接回绝的话，我立马穿衣服走人，我问他会不会娶我时，他也没有否认啊？”
　　
　　“可人家也没有承认啊？”白领女反问：“喜欢又能代表什么？人家那是婉拒你、出于礼貌客气一下，实际已经把话说明白了，好比你到刚认识的人家里，人家留你吃饭，实际上就是跟你客气一下，你还当真留下来吃饭啊？你想和人家结婚，你知道什么是结婚吗？婚姻是现实的，你和人家有差距，你比他大九岁，没学历、没工作、没一技之长、没钱，人家凭什么娶你？”
　　
　　贫家女情绪激动：“你们眼里就只看到这些，看不到感情？没有感情的婚姻是地狱、是坟墓！”
　　
　　“没有现实基础的婚姻是不牢靠、不存在的，人都是现实的产物。不现实，拿什么活着？没有房子，结婚睡大马路吗？没钱，你去和要饭的谈恋爱？”
　　
　　两人的声音不自觉地上升、抬高，原本的劝导演变成了辩论会。
　　
　　贫家女仍想不明白：“那他凭什么招惹我？”
　　
　　“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你情我愿，谁也没强迫谁。就算是他先招惹你，也是你愿意让他招惹，谁也别说谁。”
　　
　　“他不想娶我，干吗跟我上床、骗我！”贫家女吼道。
　　
　　也许人家只是可怜你，杨天舟心说。
　　
　　“他跟你上床了，你也跟他上床了，谁也没强迫谁。人家之前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是你自己一厢情愿、理解错误。你三十多岁了，人家才二十出头，谁骗谁呀。”
　　
　　两人你来我往、喋喋不休地“探讨”着，贫家女眼神呆滞、木木的，不似白领女那般清澈透亮。
　　
　　“我什么都为他付出了，他竟然这么绝情。”
　　
　　“谁让你相信网络了。”
　　
　　杨天舟听得烦了，收回注意力关注别处。
　　
　　楼上散场了，两个女人终于终止了“论战”，上楼看电影了，董妍的朋友也跟着上去了。
　　
　　电影刚开始放映，张乐天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杨天舟和董妍交代了一下后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