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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名称:一个江南村庄的编年史      作者:顾心渭      发布时间:2016-08-24 11:44:35      字数:3442

  清咸丰十年(公元1860年1月23日~1861年2月9日) 
  二月 
  黄立金的遗腹子死了。
  黄立金的曾祖父黄耕珊,在齐梁乡里也算是小有名气的饱学秀才,弱冠入庠,可惜文章憎命,四赴乡闱,均折戟沉沙。恰巧第四次乡试时,江宁贡院闹鬼,跟黄耕珊在同一号的一位安徽籍生员,入场当夜竟死在了号舍里,更使黄耕珊觉得江宁贡院晦气之极,决心改换环境,下一科改入北闱。入北闱要到京师。从古陵到北京,道里辽远,不但辛苦费时,盘缠就不是一笔小数。黄耕珊典田当产,万分艰难才勉强筹足资斧。他是成败在此一举,若再落榜,以后就跟场屋绝缘。结果仍是名落孙山。失意烦闷,加上风侵寒袭,回乡途中,病倒在徐州城外的一家客栈里,寥寥几个盘缠很快耗光,还欠了客栈许多食宿账。正绝望得了无生趣,冷灰里忽然爆出火星,一个老者来住店。老者是古陵府陵北县人,黄耕珊的老家齐梁乡天官堂属陵南县,陵南和陵北,本是一个县——双陵县,雍正四年,朝廷为了更多地收取税赋,将苏松常湖的富庶大县都一分为二,双陵县划分成了陵北县和陵南县。老者跟黄耕珊,也可算是小同乡。老者年轻时也是诸生,也是乡闱屡屡折戟,中年时遂绝意科场,改学幕道,当时正应新任济宁知府之聘,去做他的刑幕(刑名师爷)。同乡加上同病相怜,老者是决不能丢下黄耕珊不管了,延医治好了黄耕珊的病,又把他带到济宁,教给他钱谷刑名之学。两年出师,老者推荐他到常州府荆溪县衙门里处馆,黄耕珊的幕宾人生从此展开。
  一般情况下,师爷们的刑名钱谷秘学传内不传外,黄耕珊也把他的术业传给了儿子黄月高。黄月高英年早逝,未及把术业传给两个儿子。于是大儿子黄传祥业儒,苦读之余,顺便招罗了本村和邻近村上的十几个小孩子,在家开了个书塾,一年也混个小二十两束脩。小儿子黄传文经商,后来竟在双木镇上开了六陈行,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惜继承了乃父的短寿,三十四岁死于肺痨。
  黄耕珊黄月高父子俩,为子孙挣下了四十来亩良田。黄传祥兄弟分家时,各分得廿来亩水田和数亩旱田。苏南地区,地少人多,但土力沃饶,一亩上等水田,养活一口人绰绰有余,拥有二十来亩田地,乡邻眼中已是颇体面的小财主。但是黄传祥无法满足。黄传祥夫妇育有八子,成活率不高,也还有三子成人,将来一分家,每个儿子名下分不到十亩田。而弟弟黄传文,留下了一份令人羡慕的遗产,上等水田四十多亩,桑田旱地十多亩,却只有一个病秧秧的儿子黄立金。黄传文死时,黄立金五岁,大概先天秉赋不足,一出生就是个药罐头,而且痴呆,三岁时出天花烧坏了脑子。这孩子活不长——天官堂人都这么认为。黄传文一死,还未断七,黄传祥就急不可耐地向新寡的弟妇黄卢氏提出,要过继一个儿子给她,因为痴呆的黄立金将来即使不夭折也没有能力守住家当,更不可能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弟弟这一房的香火不能断。黄卢氏婉言拒绝。
  黄传祥焦急地等待着黄立金夭折,但是黄立金迟迟不死,竟活到了十八岁,竟娶妻成家了。黄传祥忍不下这口气,在黄立金娶妻的第二天,他叫来两个舅子,带着斧锯绳索上了一里外的傅家头。
  黄传祥家在傅家头有一块坟地,是黄耕珊晚年置下的。黄耕珊游幕几十年,积攒下一些钱财,恨祖坟风水不理想,重金聘来风水先生,踏中了这块吉壤,高价买下,将父母的棺木迁葬过来。黄耕珊本人的坟墓,也在这里。黄耕珊晚年捐了个六品的官衔,虽未得补实缺,毕竟也跻身于顶戴一族了,坟山筑得气派,墓周围数十株长松郁郁谡谡,如盖如伞。黄传祥三人来到黄耕珊墓前,黄传祥命两个舅子将墓西侧的十几棵松树全部砍掉。古陵风俗,哥东弟西,分家时东边的房屋总是分给哥哥,西边的分给弟弟。同样,祖坟的西侧方位也就是跟弟弟的家运有关了,砍光墓西侧的松树,就能破坏弟弟一房的风水,使其绝后。
  傅家头村人立即向黄卢氏报信。
  五十来岁的黄卢氏,人缘极好。她有一手挑鬼箭的本事,时不时的,总有人在弯腰用力时忽然闪了腰,痛如刀斩,直不起身,也不能弯腰提腿,这就是中了鬼箭。若不及时将鬼箭挑出,就成了终年卧床的废人。家人搀着,僵直着身子,一步一步满头大汗地挪到黄卢氏家门口。黄卢氏哪怕正在吃饭,也立即把饭碗放下,进里屋拿出来缝被子的长针和几张粗草纸,让中鬼箭的人赤着脚,面向墙壁双手扶墙站着。黄卢氏将那人的两条裤腿高高地挽到大腿中部,扬手在其膝弯内啪啪啪一阵拍打,那人膝弯内就郁怒起一些弯弯曲曲的血筋,如一团团红蚯蚓。黄卢氏捏着长针对准一簇血筋迅捷地一刺,一线黑血急射而出。再一刺,又一线黑血射出。如此连刺数刺,停了手。良久,喷泉变成溪流,顺小腿肚子蜿蜒游下,血色也由黑转红。再一会,溪流枯涸,中鬼箭的人腰里松了,长舒一口气,脸上绽出感激的笑容。黄卢氏用粗草纸擦净那人腿脚上血污,那人已能自行提腿将脚伸进鞋子了,仍由家人搀扶着回家,休息一两天,就可以下地干活了。天官堂和邻近村上多少人受过黄卢氏针刺之惠?黄卢氏已记不清。
  黄卢氏是这一带出名的好人,乡邻向她借个钱米农具家什,她从来有求必应。古陵一带的村镇大多没有澡堂,冬天洗澡只能在浴锅里洗。浴锅很大,烧水的时候,要在锅上搁一根扁担,再盖上一个蚕匾作锅盖。这样狼犺的家什,必须为它砌一座专用的大灶头,因而只有房子十分宽舒的富裕人家才置办得下。天官堂全村六十三户人家,只有四只浴锅,其中一只在黄卢氏家。因为浴锅少,到了冬天,每当村上有浴锅的人家开汤洗浴,村人都会来蹭洗。绝大多数有浴锅的人家,村人来洗,他不拒绝,村人不来洗,他也决不请。黄卢氏家每次烧了浴汤,黄卢氏都会用她绵软的苏州腔喊:“我家架好浴汤了,来汏浴吧!”先在后门外朝后村喊两遍,再到大门外朝前村喊两遍。因此,天官堂人极少到其他人家洗浴,都到黄卢氏家洗。年底杀了年猪,要在浴锅里泡刮,也不约而同地抬到黄卢氏家来。黄卢氏乐意帮人,她有事,人也乐意帮她。
  黄卢氏得到傅家头人报信,赶紧从贮藏热水的木桶里提出一壶热水,长台上拿了几个茶碗,都装在一只竹篮里,拎着,急急地赶往坟地。
  坟地上,伐木声叮叮咚咚,两株粗大的松树已经放倒。远远地,黄传祥那两个舅子见黄卢氏来了,不好意思地停下了手。黄传祥说:“只管斩,假使她敢说一句屁话,看我啪啪响给耳光她吃!”
  黄卢氏隔老远就喊:“阿伯!”脸上是恬恬的微笑。古陵地区的女人,称呼丈夫的兄弟和村上长辈时,总是自降一辈,以自己子女的辈份去称呼对方。
  黄传祥背转身不理。黄卢氏走到黄传祥身后,安祥地微笑着:“阿伯,你阿是(是不是)要造房子缺木料?”
  黄传祥鼻孔喷着冷气,说:“哪哼(怎么)?老四要圆房咧,我房子弗够!”黄传祥成人的三个儿子,分别是老二黄立名、老四黄立身和老七黄立业。
  黄卢氏说:“是我弗(不)对,侄子要造房子,我理当关心帮忙,诺,介(这)几两银子你先拿去买一点木料,要是还短缺,再来搭我商量,祖坟上咯(的)树斩弗得嘎,坏了风水,对你我两家全弗(不)利咯。”
  黄卢氏把一个五两的银锭塞在黄传祥手里,然后倒了一碗水,招呼两个伐木人:“两个娘舅辛苦咧,来,吃口水吧。”
  闻声赶来的天官堂人和傅家头人,越聚越多,大家一片声地指责黄传祥。黄传祥到底心虚,带着两个舅子从小路落荒走了,砍下的松树也没敢拿走。
  这场风波平息后的几个月,娶妻不到一年的黄立金突然暴病身亡。黄传祥夫妇内心的狂喜无法掩饰,在给黄立金办丧时,夫妇俩就时不时地咧开大嘴,唏着黄牙笑了。可是高兴了没两天,黄卢氏就放出消息:黄立金的遗孀已怀有两个多月身孕。
  黄传祥还存着一线希望,生下来的也许是个女儿呢!
  黄立金的遗孀再过两个多月就要临盆了,黄卢氏忽然雇来一乘青布小轿,将大腹膨脝的寡媳送回了她三十里外的娘家。黄卢氏这样向村人解释,她身体不好,无法照料儿媳坐月子,只能送去让儿媳的母嫂照料。黄传祥真的急了,黄立金的遗孀这一回娘家,若生了男孩则不必说,万一生了女孩,也一定会暗中跟人换成男孩,霸占弟弟家产的如意算盘真的落空了!天官堂人都暗暗佩服黄卢氏。
  三个月后,青布小轿将黄立金的遗孀接回天官堂时,黄立金遗孀的怀里抱着一个瘦弱的婴儿,虽然瘦弱,却是个男婴,果然是男婴!
  就在黄卢氏家喜气盈盈为新生儿办头生的这天,县衙里来了一个如狼似虎的差役,在黄卢氏家捶桌拍凳地叫嚷,要传黄卢氏婆媳俩去县衙大堂对质。原来,黄传祥一纸诉状,将黄卢氏婆媳俩告上了县衙,说黄立金是痴呆,不可能行夫妇人道之事,他遗孀生下的这个男婴是她和别的男人通奸所生的野种,非黄家正宗血胤。黄传祥要求县太爷作主,将黄立金的遗孀和这个男婴一起逐出黄家,以正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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