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第一章
作品名称:紫袍 作者:小象 发布时间:2016-08-22 18:06:26 字数:3854
大清嘉庆四年的大年初一,从子夜焚香接了灶神开始,北京城便响开了连天的烟花爆竹。朱门大户烧起松木,点起了合香楼的恭顺香,吉“香”如意,香中富贵;宅门里煮饺子包上了金银锞子、宝石,小户人家也包了乾隆大钱和豆腐,吃个好彩头。床脚拴压岁钱,院子里铺上芝麻秸秆儿踩岁,出门迎喜神……坊巷胡同里到处弥漫着炭烟味和燃烧的火药味。清脆的爆竹声一阵紧过一阵,天空也逐渐放亮,红灯笼还透着浅亮,九门大街上已经车水马龙了。
紫禁城里冠盖云集。嘉庆皇帝领着貂裘蟒服的当朝们和外藩使臣给乾隆老佛爷庆贺新年。
奏《元平》《治平》乐章;赐茶、酒、馔……
“……萧韶喜九成,齐庆祝,万年龄!”唱完了《和平章》,两圣起驾回宫。
朝廷拜了年,乾清宫里摆起家宴。穿戴着豹褂貂帽的侍卫们跳起来《庆隆舞》,追慕祖先:“於铄皇清,受命于天……”今年,乾隆皇帝八十九寿龄,又是五世同堂,这在历代帝王里罕见,皇宫里的盛况空前绝后。
没想到乐极生悲。大年初二,乾隆老佛爷在养心殿里油尽灯枯,又熬了一天,脱履升遐——驾崩了。临终前乾隆老皇上拉住嘉庆的手,频频望着大清国的西南。嘉庆知道阿玛心里挂落着剿灭白莲教,可是,这会儿他哪有精神想国家大事呐!
小殓,剪发成服,大殓,停梓宫在乾清宫。昨天这里还是海晏河清,顷刻之间天塌地陷,阴阳永相隔;父皇的音容宛在,嘉庆皇帝痛彻心扉,从早到晚水米不进,两天的功夫已经天容枯槁,瘦得不成人形了。
上书房在乾清宫和东华门中间,既方便上奠,又能就近接见大臣,嘉庆就把这里当做了席地寝苫的依庐。
在这儿才能想白莲教:朝廷三年征剿,七千万的军费,换了三位统兵大帅,仍旧剿而不灭——四川、湖南、陕甘捎带着山西烽烟四起,乱成了一团麻。相比父皇开疆辟土、文谟武烈的十全武功,几万教匪又算得了什么呢!听说八旗的侍卫章京们钻营着办军务,从军营里回来,纷纷告假回奉天扫墓,告慰祖宗,然而是回老家买宅子置地……
嘉庆原本丰而且满的下巴愤怒到瘦而且短:“内而军机大臣,外而带兵大臣全是不忠之辈!”
先皇在世,嘉庆不插手,不插嘴,眼里可瞧得更清楚:和相、和阁部、和爵爷调拨军饷,掌管翰林院,操纵吏部、刑部,安抚蒙古外藩,将封疆大吏的奏折留下副本——这是要号令诸侯要挟天子呢!
“整治和珅!剪除了‘二皇帝’,然后才能谈剿灭教匪,谈亏空,谈河工、漕运、盐政……总之,和珅不除,国无宁日!”嘉庆朝着乾清宫方向——和珅、福长安和三位王爷正在那儿为乾隆帝守灵,不能离开半步。——撇了撇嘴角,“奴才耳!”
随即,嘉庆又拟了一道旨意给授业恩师:“招吏部尚书,安徽巡抚朱珪驰驿进京。”
…………
1.桑园驿站
德州往北二十里有个桑园镇。镇子有驿道通着直隶,西边是京杭运河,算是水陆通衢之地。进了二月万事忙,运河里太平船往来不绝;附近村子的妇女挎着烧酒、豆腐干、自家酱的驴肉沿河叫卖。镇子上有一条南北的主街,饭店、卖烧锅的、布匹铺子、杂货店、绸缎店林立;客栈里住了南北客人,赶脚的马夫吃着壮面,瘦骡、懒驴、羸马啃着草料,操弦卖唱的挨门乱窜;卖膏药算命耍杂技的在街上兜揽闲人。朝廷规定国丧里不准婚嫁屠宰、游宴酬唱,衙门吏目打量着收了钱,各行也不忌讳,照旧各自营生。
天近中午,街上突然响了锣,衙门里的爪牙赶在前头净街,人们纷纷躲避不迭。德州县和驻劄德州的粮道,带两队人马陆续赶到街北头的驿馆,下轿相互行了礼,就站在了门口;街两边的人们挤着抻直了脖子看。又过了个把时辰,从南面来了一队车马:五个卫弁,三四个家人打扮,夹着一辆驮轿,急匆匆地径直进了驿馆。
不大会儿,一名武巡捕走出来对当地的两位官员说:“有劳诸位大人,我家大人道谢。大人吩咐下来,我们明儿还得赶路,诸位请回衙门吧。”就着施了一礼,扭头进了院子。驿馆已经收拾停当。驮轿里的人正是朱珪:方圆大脸,额头宽阔平整,眉眼祥和慈蔼,肩厚腰沉,本来上忠下飘的斑白胡子有些杂乱,棉袍外头罩着白粗布孝衣,坐在那儿像座小山似的。
正月十七接到廷寄,朱珪带了几个人立刻上路,留下公子锡经料理交印、家眷等事宜。沿途都有驿站接应伺候,朱珪仍然觉得夜长天短,一路经淮南、淮北、河南、济宁府,终于到了德州。家人刚端上茶来,门口又送来一张官贴:“陈大文大人奉旨去济南府,在馆里等着老爷呢,这会儿见还是不见?”
朱珪听了大喜,急忙走出门来迎接。一位高挑个子,颇为清癯崖岸的中年人正领着执贴家人站在台阶下面。四年前朱珪在两广总督任上,陈大文是广东布政使,看中了他操守廉洁,于是朱珪向嘉庆皇上举荐:化解了偏激,此人可堪大用。嘉庆觉得人才难得,就此让他勤加教诲。——一晃两年多没见,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
迎进房里,朱珪给皇上请了安,两人又见礼。陈大文一边挽着袖子,笑道:“本来该迎接大人,可算是个钦差身份,心里别扭着呢!”
朱珪呵呵一笑,问道:“几时出的京城?”
“太上皇梓宫奉移以后辞的圣驾,道上走了六天。皇上还说,不定能碰上大人您呢!”
自古宦途如羁旅,朱珪不客套,径直问道:“朝里是什么情形?”
陈大文身边的家人扯了朱珪长随的衣角,两人退到驿馆门口儿去喝茶。
“上月十八已经赐了和珅自尽,案子处置得干脆利落!”陈大文仰脸儿望着屋顶——几根折断了的椽子久没有修补,像缺了几颗牙齿,“正月初四下旨叫科道言事,初五,王念孙和广兴揭发了和珅。成仪两位王爷初八日乾清宫拿人,他和福长安还守着灵呢。成亲王主审,和珅开始还狡辩,除了承认侵吞二百万两军饷,把罪都推给了他的奴才。”
“没想到成王爷有杀手锏。”“哈哈”笑着,一条弯弯的线儿,“‘乾隆六十年九月初二晚上,你去皇上的潜邸做什么了?——那柄如意还在皇上手里呢!’成王问得他张口结舌,这就定了第一条大罪。接着纷纷举发,又取了家人口供,落实了二十大罪。”按着椅子扶手,搭起腿:“圣谕说和珅家产数千万之多,恐怕是——”他侧身凑近了朱珪,压低嗓音一字一顿地说:“富、可、敌、国!”
有史以来的贪官榜上大清朝拔了头筹。——史笔如铁,诛深斧钺,后人有的是评说呢!朱珪听陈大文这样说,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茶杯一晃,水差点儿洒出来,低下头啜了茶,睁大了眼睛问:“这话从何而来?”
“听董尚书的话里,光是金银玉器就抵上了朝廷一年的收入。王爷们已经传开了,‘大内有的和致斋有,大内没有的他也有。’”陈大文起来又续了水,“除了内府六库的名号,和珅还有洋货、古玩和珍馐珠宝库。定王还在查实和珅各省的田产铺面,必然又是骇人魂魄的数目。”望着院子门口的那帮长随,又说:“就连和珅的家奴太监,叫什么刘全、呼什图的,都坐拥数十万的家产,开国以来简直闻所未闻。”
“和珅立的那个议罪银,地方大员的议罪银子从哪里来?”朱珪捋着胡子,皱起眉说,“军务、河工上花银子和流水一样,这样里吞国库,外剥小民,怕是流毒一时难能除尽呐!”
“是!我来山东恰是接任伊江阿。据说这位伊中丞平日里只顾着参禅礼佛,山东的吏治可窥一斑。”乾隆殡天以后,山东巡抚伊江阿抢先给和珅写信劝慰他节哀,给嘉庆皇上的却是请安折子。嘉庆龙颜大怒,恰巧,陈大文从署理两广总督任上回京述职,于是派了他接任。
桑园驿的驿丞端了一个托盘,景德镇的细白瓷茶壶、茶碗,盛茶叶的锡罐儿,后面跟了提茶铫子的驿夫。他来到驿馆门口搭讪着坐下,想打听点儿消息。陈大文的家人李实儿笑着说:“不敢劳你大驾,主人知道了得斥责我们。这儿有茶水,你还是忙活正事儿去吧!”
驿丞闹了个红脸儿,讪讪地笑:“告知兄台,早备好了一色儿的黄骠马。这日头眼看要落西了,大人们又都没带着厨子,虽说朝廷有制度——”他瞪眼笑着,悉悉索索地憋着哑嗓子,露出了一口黄黑牙,“兄弟还要讨教些合大人脾胃的饭菜。路上辛苦,兄弟还备了点儿土货,诸位兄台得赏光喽!”
“熬一锅大白菜粉条炖豆腐,甭放肉,多搁点儿盐和香菜末,一碗老米饭——咱包你误不了差事。”朱珪的门上朱顺五大三粗,满嘴戗胡须,“你那小钱儿咱不敢要。听说这儿的挂面好,弄上三斤,回家给老娘做长寿面吃。”
“兄弟这里记下了,可这菜……”桑园驿巴不得他张口。
“保准儿!“朱珪给和珅外放江南近十年,北边饭菜什么味儿都要忘记了,朱顺心里明白,“老大人吃素,你这么办就行啦。”说着,拿眼看李实儿。
“我们老爷吃上也不讲究,就照着朱爷说的办。”陈老爷要巡抚山东,李实儿不想惹麻烦,“打量着我们去济南府还得回来,还要劳驾你呢!”
桑园驿趁这会儿去张罗驿夫做饭。德州县和粮道见不上两位大员的面,他们的二爷托了他联络;见李实儿门把得严,他有些失望:“好在要了挂面,备上三十斤金丝杂面——街上铺子里现成的,几钱银子,且不用和他算账,从铺子税里扣。“想到县衙的二百两门包,粮道一百五,还锁在自己的柜子里,白花花的元宝在眼前滚来滚去,他的心肝儿直颤。
“银子,银子!……”他心里抓挠着,“该怎么办呢?一家扣一百两;县衙的许师爷一文钱都看得蒲扇一般大……”他决定至少要留县衙门五十两,粮道的一百:前年伊中丞打这儿上任,门上要了县衙二百两呢,这个数准行。再说,是谁的面子让大老爷收下挂面?再说,谁知道剩下的银子去哪儿趴窝!干脆!醉仙楼要个一品的火锅子,横竖银子是现成的,礼多人不怪。
家里该买个使唤丫头了,老婆浆浆洗洗的,不体面!西厢房这就给它拉起;吕老四家大丫头弹得好琵琶——“青柳儿青,清晨早起捡了一枚针”——唱得那叫好听,窜店门子能挣几个钱呢?拿出二十两,县衙王老爹那儿再试试手气……咳!这银子真比白面还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