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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庄》第五章(十九、二十)

作品名称:臭庄      作者:中国陶瓷      发布时间:2016-08-24 11:37:59      字数:5653

  十九
  九叔走进柳天生院子里的时候,柳天安正从院子里往外走。柳天生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那声音告诉柳天安,七姑说了,要想让石家姑娘石业芬回来,你跟那个畜生得去求她。屋里一个女人呻吟着噘柳天生贱,自己被那畜生打成这样,竟然还去操他的心,你想把自己气死呀。这是梁少芳的声音,显得很痛苦很苍老。柳天安的脚步明显停滞一下,想转身终于没有转回去,脚步趿拉着向院外走去。九叔迎着他,叫一声天安。柳天安看他一眼,哼一声,道,你个和尚!便从九叔身边走过去,走出院外。
  这时候,九叔突然闻到一种浓郁的臭味在碾子庄弥漫。蔚蓝的天空慢慢被熏得有些苍白。
  九叔走进柳天生的家门,走进卧室兼做厨房的北屋,看到柳天生躺在床南头,他女人梁少芳躺在床北头,他儿子柳地山站在床前,正弯着腰用毛巾给他娘擦拭血迹。柳天生扭头看看,见是九叔,忙要撑着起来。九叔忙紧走几步,到床边扶住柳天生躺好。梁少芳抬抬头,没起来,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柳地山看见九叔,眼泪也个自个崩地往下掉。柳天生拉住九叔的手,让九叔坐在床沿上,说老九哇,咱兄弟俩差点儿再也见不着个面。唉——自己不能活呀,在碾子庄也没脸再混。想也想不到哇,两口子被打成这样,都是自己造的孽呀。那头,梁少芳狠狠地咬牙切齿地噘他柳天生是个软蛋,要是自己,管他侄儿不侄儿,先拿刀给剁死再说。柳地山啪地把毛巾扔进盆里,转身仓啷从案板上拿过菜刀,扭身就往外走。九叔起身把柳地山拽住,伸手夺掉他手中的刀。柳地山要九叔别拦自己,自己要去给爹娘报仇。九叔手上稍微用点力,把柳地山按坐在床前那只矮凳上。他让柳地山闻闻,整个碾子庄都臭成啥样了都,他柳地山还想为碾子庄添臭是不是。经他这么一说,屋里其他三个人都暂时忘记掉耻辱和悲痛,稍稍吸吸鼻子嗅了嗅,还真闻到一股浓烈的怪诞的臭味儿。柳地山一抹眼泪和鼻涕,表示臭就让它臭吧,整个碾子庄烂完臭完才好呢。九叔拉着柳天生的手,认为柳地山的话说得不应该,碾子庄本来是个好庄子,不知道为啥才泛起这股臭味。何况这里还是近千口人天天干活、吃饭、睡觉的地方,自己咋可以如此恩断义绝,诅咒它彻底腐烂呢?九叔打比方说,碾子庄就像自己的胞衣,哪个人希望自己的胞衣腐烂变臭呢?他希望柳家三口人都不要这么想,都不要因为这件事,对碾子庄起啥憎恶之心。他认为人的邪恶就是因为产生出憎恶之心,再说远一些,人的毁灭也是因为生出这憎恶之心。他轻轻扣着柳天生的手,告诉他们,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其中的怨憎会苦,佛在《大般涅槃经卷第十二》中说得明白,何等名为怨憎会苦。所不爱者而共聚集。所不爱者而共聚集复有三种。所谓地狱饿鬼畜生。如是三趣分別挍计有无量种。如是则名怨憎会苦。意思是说,如果是你不喜的、不爱的、不适意的事物,与你相会、相见、相处、相聚,比如恶兽毒虫等,比如棘刺、污秽、丑陋、深坑、高岸、山险等,比如不适意的声色香味触法。众生要是与这些不喜爱、不适意的人事物,聚会亲近,不离不别,共混杂而不独在,就是叫做“怨憎会”。所不爱的,却偏要共同聚集一处,就是不爱集会,就是所谓的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不爱集会,要是从善恶道方面来讲,分三种,就是地狱、饿鬼、畜生。如此三道,再去一一分别计较,就会有无量种的不爱集会,总称为“怨憎会苦”。
  九叔看看柳家三口人,说自己对他们的痛苦和羞辱感同身受,概括一个字,苦。这个苦字,实在因为怨憎会,也就是与自己不爱的、不喜欢的人和事聚集到一起。要说,这是他们柳家的一劫,既是劫难,难以逃脱。可是,如果劫数已经过去,我们仍然不依不饶,非要以冤报怨不可,其结果自然再次导致怨憎会,再次陷入无尽的痛苦之中。如果对方也是如此,冤冤相报,那么,不仅怨无尽头,而且苦也无尽头。倒不如就此放下,一切都放下,放下所有的一切,让怨憎不再相会,对方无由再生嫌恨。那么,怨憎就会因为一方的宽怀,自然消释。慢慢地,双方都会因为再没有怨憎会,而不再感到痛苦,人就会因此进入乐观世界。柳地山看看九叔,问九叔是不是来当说客,让自己忘掉这一次的奇耻大辱?爹娘被人打了,难道就这样算事,不仅不报仇,甚至连牙也不龇一下?就这么没皮没脸地在碾子庄活着?要是这样的话,他表示自己这一家人真不欢迎九叔。梁少芳也呻吟着表示自己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自己活这么大,来碾子庄这么些年,连自家的男人都没有动过自己一根手指头,竟然让他个小畜生给打了。她说着说着,感到分外委屈,凄凄切切地哭起来,边哭边蹬柳天生,噘他是温鳖,平时属狗的,一丁点事儿都龇牙,现在自己和自己女人都让人打了,却躺在床上装死狗,一句话都不敢说。柳地山要他娘别这样,爹挨得更重。女人家一委屈,就会恨上自己的男人,梁少芳这时候该恨的人不说,反倒恨得到了让自家男人去死的地步。柳天生只好可怜兮兮地让他们怨吧,自己就是这个命,该下地狱,不是还顾着哥和嫂子的脸面么。那头梁少芳咬牙切齿地问他是咋回事,有啥小脚在她程花手里攥着,事情一涉及到她,你个温鳖就变成软蛋。九叔见家里人相互抱怨,忙温言相劝,让他们不要这样,气话不可说,和气不可失,气话一多,必然失和。俗话不是说么,家人不和外人欺。他让梁少芳消消气,好好想想,是让这口怨气越聚越大,直至最后毁掉别人也毁掉自己,还是忍下这口气,让怨憎今后远离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哪一种结果好,他相信老十六家里的能明白,何况平时她也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梁少芳啜泣着表示自己啥事都明白,但自己就是咽不下这口气,过不去这道坎哪。九叔要她咽不下也得把这口气咽下,过不去也得把这道坎迈过,怨不能聚了,憎也不能聚了,再聚下去,那就会像是风中点火,火中泼油,最后只能烧毁一切。九叔说自己刚才已经说过,这是他们家中的一劫,劫尽灾过,忍中求安,必得喜乐。九叔告诉他们,别再聚怨,别再聚憎,他敢打包票,不出三年,他们家里一定会得福报。
  柳天生长声叹息,表示家里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有啥福报噢。除非两个孩子有啥出息,可现在,孩子又能有啥出息?他指指柳地山,这一个,已经干了四五年活,想当个兵提个干都去不成,老五柳天心那个熊人,话难说,倒是外姓的孩子连着几个进了部队。这闺女吧,倒是还在上学,成绩也不错,可成绩好有啥用?现在上大学都兴推荐,又不带农村娃子去,有啥用么,回来还是干她的苦活。九叔轻轻扣击两下柳天生的手,告诉他,世事都会变化,一旦变化,福报应在侄女身上也说不定。总之,忍一时天高地远,退一步海阔天空。忍忍吧,老十六哇,忍一忍,这件事就算过去了,过去后,碾子庄也就不会再臭。碾子庄也不能再臭哇,大家可以闻闻,现在这碾子庄臭的,唉——!
  九叔从柳天生院子里走出来,抬眼看见西边半天空中垛着一块又一块红云,那云彩,下面红中呈青,上面红里透黄,像是丹青妙手用神笔画上去的。那云彩垛得稳稳的,大致呈现出三角形,不动,很久都不动,就垛在柳家门前的西天半空中,也垛在碾子庄西边天空中,从它中间筛下来的油彩一样的光芒,将碾子庄以西的地方染得红红的。
  可是它没有照着碾子庄,所以,碾子庄还裸露着深秋时节的苍白,不仅苍白,而且发臭,臭得难闻。九叔往家里走,穿过村巷,走上青石板街,看到许多人都站在巷口街边,抬头看那彩云,又都拧着眉头扭着鼻子。人们看见九叔,就问他庄子为啥突然变得这么臭,九叔让人莫名其妙地答非所问:
  “腐臭的地方,往往会开出鲜艳的花!”
  二十
  碾子庄弥漫的这股臭味,七姑奶柳护蝉自然也已经闻到。
  七姑奶已经不是以前的七姑奶,如果搁从前,像侄儿打叔老这样的事情,她是一定非要到场不可,而且一定会给你摆出个是非公平的。现在,她不愿意再去,她感到,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年,碾子庄的是非竟然越来越多。要说都是些鸡毛蒜皮、叽咕嘛唸的事情,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可事事从头想想都不是什么小事,比如为菜园,也就是对方那篱笆是不是多占一点少占一点地界儿的事,往往却吵得一塌糊涂,甚至打得头破血流。七姑奶以前劝劝、说说,也不敢往深了说,有时候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想想,也不敢往深了想。但最近几年,又不得不去想,到底为啥,人和人之间为了一点点事情、利益都会吵起来、打起来?比如菜园,不就是他多占自己几公分的地儿么,有啥了不起的,一条蛇都要捋直身子才能爬过去。可是对方却说,谁说的?谁说只能爬过去一条蛇,可以栽一行传心青菜,等到冬天省得吃白干饭。好像全国许多地方都把干饭叫做米饭,而灌河这一带,都把米饭叫干饭,当然是为了有别于稀饭。可是,在碾子庄,一到冬天,甚至没到冬天,还在深秋,不少人家一天三顿都已经不见干饭,开始顿顿稀饭吸溜着,再往年关跟前走,有的家庭三顿稀饭都会喝不齐全,早上、中午两顿,晚上那一顿,如果有夏天藏起来的锅巴,或者有从淮河北边用大米换回来的红芋干子,那就烤一点,一人嚼上个块吧两块,敷衍着算是晚饭,如果什么都没有,那一家人就会早早入睡,去到梦里再吃个饱吧。这样的生活,别说是能栽一行传心青菜的地方,就是只能栽一棵葱的地儿,只怕人们也会为此打破头吧。
  七姑奶这几年常常好想这些问题,有时候想得脑壳痛,但百思不得其解。她不知道是自己已经落后,还是其他方面出了问题。自己那时候革命的目的,就是要让那些吃不上饭的人吃上饭,让那些没有土地的人有地种。可是,土地分后又收起,收起不是给了个别人,而是收归集体所有,到了现在,也已经二十多年,却为什么不少人一天三顿饭吃不饱呢?这几年,碾子庄几乎天天都有为吃饱饭而吵架的事,你多分一条菜瓜啦,他多分两个玉禄穗子啦,你偷扒队里两个红芋啦,他偷拔队里两纂花生啦,等等,都会引起口角、打斗,甚至遭到批斗。要说,现在要比解放前好得多,可是,为什么为了一口吃的,一点嚼咕,人们说吵就吵,说打就打,吵时打时,还娘逼妈屌地噘着,噘出的有些话甚至都撩不上筷子。
  七姑奶知道柳天生被他侄儿打了,接生婆花中芳和邝家老娘李昌玲早已跑来跟他做过汇报,他们叹息说柳天生和梁少芳两口子被打得太可怜,希望七姑奶去管管这件事。七姑奶抬眼看看头上的天,想打个喷嚏没打出来,就闻到一股怪怪的臭味。接生婆和邝家老娘马上抽搐着鼻子,皱着眉头惊慌地道,哎哎,这咋回事?这怎么没来由地恁臭呢?屋里面一个憨声憨气的男声接过话,他说咋不臭呢,今年种下那么多红麻,正沤在塘里,能不臭?说这话的叫柳护苇,是七姑奶远房弟弟,也是七姑奶的小爷——就是被三爷勾掉性命的那个小爷柳基汉——的亲孙子。一个地主羔子,当然没家没当的,更没有老婆孩子。当然,像柳护苇这样的人,最好也别往这方面想,想也是白想,因为目的就是要让剥削阶级断子绝孙,咋可能不断绝你这方面的念想?想想,真够这些人恨他们的祖父父亲的。
  柳护苇一说话,七姑奶马上就让他别说话,好好编他的席子。接生婆和邝家老娘又吸吸鼻子,觉得也不是沤麻的臭味,那臭味虽然臭,但里面裹着一缕植物怎么也沤不断根的细细的香,他们自己分析说,这也不是鱼臭,鱼臭里带着腥味,让人大脑发昏。到底是啥臭呢?真是出了鬼了!七姑奶让他们别再瞎猜,猜也猜不出来,是出了鬼了,没出鬼哪来这臭味!接生婆和邝家老娘都很惊奇,问七姑奶出了哪种鬼,怎么会弄臭一庄子?七姑奶笑笑,指指西南方,又指指东南方,告诉他们,是碾子庄的祖先们不愿意了,放出这气味来臭咱们。接生婆和邝家老娘对视一眼,又都看着七姑奶,生怕得罪到那啥似的,小声地问是不是东西那几座大土堆。
  烟水塘的西南方,有一块高地,是石家的老坟地,其中有两座高大的封土堆,传说就是石家来到碾子庄铺石奠基的先人。与之相对的,在东南方,有两座高大的封土堆,传说是柳家最先在碾子庄插柳成荫的祖宗。
  七姑奶这样说,是因为昨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很怪,先是西南方那两座封土堆在电闪雷鸣的时候,突然喀喇一声裂开,从坟里面走出两个白胡子老人,可是年龄却不大,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眼里精光四射。他们一个个都很高大魁伟,走起路来,一步一个脚印,发出嗵嗵的声音,并且留下一串深深的脚窝。梦里,七姑奶觉得自己还很年轻,还是那种骑马打枪的年龄,双枪被自己使得神乎其神。七姑奶看着两位老人,想,哎哟,这怎么一下子出来两个梁山伯呀!正想之间,那两位老人朝碾子庄走来,走到烟水塘,他们轻飘飘地凌波微步,水面无痕地飘过烟水塘。过了烟水塘,他们的手一牵柳枝,便轻盈地漂浮到空中。这时候,七姑奶很吃惊,原来都是神仙哪!那两位老人很快在碾子庄上巡视一周,然后两只胳膊扇动着,像鸟儿扇动翅膀一样,静止地浮在空中。南边那位老人说,这碾子庄咋回事儿呀,人和人之间咋跟乌眼鸡似的,见面就掐架呀?是不是得上啥怪病?北边的一位忙说,没有哇,这不都安安静静地睡觉嘛。刚才说话的那人道,安静什么呀安静?老二,你是真没啥耳力呀。你没听见哪,一个个看似在睡觉,梦里却都还在咬牙切齿,咯咯吱吱的,还在跟人噘架打架呢。老二侧耳认真听了听,点点头,肯定大哥说得没错。他问大哥怎么办。那大哥沉吟道,唉——,碾子庄的面子都让他们丢尽了,咱们找找柳家两位大哥,好好商议商议这事儿,看看怎么办?正说着,从东南方飞来两位老人。其中一位道,甭找了,我们来了,也不用商量,这种情况,我们也都看见了。穷日子也得好好过呀,这帮畜生,臭他们!于是,四位老人一起转身,撅起屁股,瞬间喷出四股白雾,想喷气式飞机那样。然后,石家那位大哥又说,碾子庄现在这样,都怨七姑娘没管好哇,既没管好婆家,也没管好娘家,敲打敲打她。于是,刚才那位说话的石家老二,猛地拔起一棵大柳树,兜头向七姑奶砸来,一下子把七姑奶的脑袋给打碎。七姑奶惊恐得啊地大叫一声,挺身从床上坐起来。
  这时,七姑奶突然对接生婆和邝家老娘摇摇手,轻声让他们别说话。她又让柳护苇出去,对来人就说自己不舒服。柳护苇出门,看见柳天安正用粪叉子撅着粪箕子向门口走来。柳天安一眼看见柳护苇,第一次对他笑了一下,哎了一声,问七姑在不在家。柳护苇告诉他,七姐在家是在家,但身体不舒服,不想见人,把自己都撵出了家门。柳天安脸上有些尴尬,看看西天那垛红云,又转身看看烟水塘。塘里,突然跳起一条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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