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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矾楼夜宴(中)

作品名称:白衣卿相——一代词宗柳永传奇      作者:自咏诗      发布时间:2016-08-19 22:43:11      字数:17634


这里刚刚安排利落,楼内外却早已笑语盈盈,莺歌燕语了,且夹杂着打情骂俏之声、笑骂之声,亵词充耳。那青年随员刚要点唱,门外一女子径直闯了进来,因前者有吩咐,故门外随从没有阻拦,但却被酒店一个小二伸手拦住。小二见这女子的穿着打扮不入流,便道:“你也不睁眼看看刚进去的那几十位,那都是当今汴京城各个歌楼的当红歌妓,瞧你这身扮相,一看你就是从北院来的,就凭你,今晚还打算上这儿来赚钱不成。”女子怒道:“你是哪家的大茶壶王八头儿,狗眼看人低,也配拦你家姑娘。”说着话,已扬手打了过去,小二一躲闪开一旁。女子道:“姑娘我今天来是客,焉有酒楼饭肆不让客人进店之理。你既然开的饭店,管的什么南曲北曲、南院北院,北院之人为何来不得。”
李玉见状扭着肥腰赶忙走来道:“来到这里都是要消费的,你既是当行人,自然知道此中规矩。”那女子咯咯一笑,一抖手中沉甸甸的荷包,“姑娘这里有银子,既然要来玩,就玩个痛快,包就包个贵的,俊俏的。”左右看看,一指那位公子,“姑娘我今个儿就包他了。”老鸨李玉大怒:“胡说八道,那是客人,连这整栋楼都是这位客官包下了的,你即便今晚消费,那也要看他老人家让不让你进。你要包男人,不如去到鸭子巷或笙歌楼,那里有男妓随便你挑。这里的男人都是客,你休要认错了人。”女子呸的一声,“看来你对鸭子巷倒是非常熟悉,那是你常去的地方啦。”女子一指那小二,“这是你带来的吗,这也叫男人?无非就是你那歌楼里的大茶壶,跟你一样,狗眼看人低,只认钱不认爹的主。既然这里不让包男人,”随手一拉身旁不远站着的歌妓虫虫,“我看这小妹妹真的不错,是你今天带来的头牌了?我就包她吧。”老鸨大怒:“你今天是存心来捣乱不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由不得你胡闹。”
那边的公子见二人争得有趣,引起他的注意,细细端祥这位女子,只见这女子穿着打扮的确不入时,与刚才所见几十位女子相比,是有些寒酸落伍,但是长得却蛮漂亮,野性十足,冶艳无比。公子虽然見过许多女子,年纪轻轻也算是阅人无数,但平日所见个个都是循规蹈矩,见面连头都不敢抬,更没有哪个敢高声放肆,哪里见过这样蛮横、泼辣的女子。公子眼睛便被这女子牵着走,心中不禁一动,吩咐一声让她来我这边坐。这女子听了此言,示威似的斜眤一眼鸨娘李玉,款款走到公子身旁道:“哎呀,好个俊俏的公子哥,既是你叫我,那就是许我包你了,”眼珠一转,狡黠的又道:“不对,或者说是你包了我?”公子微微笑道:“还是我包下你,你那点儿银子还是省下了吧。”姑娘见说,腰肢一扭一屁股坐在公子大腿上,后面两个随从低喝一声:“大胆!”声音不怒自威,吓得她赶忙站了起来,嘴里却不服不氛的对公子嘟囔:“你这人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既来歌楼散心,到了这种场合,就要放开些。到了这里,怎么还带俩保镖?真让人扫兴。看你这公子哥人倒不错,只怕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吧,家里管的也太严了,依本姑娘看,你太年轻了,根本不懂风情,容待以后有机会本姑娘慢慢教你。”公子听了也不恼,心道:“你若是知道我真实身份,那就不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了,而是千古不见千古不闻了。”
这个女子对公子说,“您既然是今晚主客,又叫我来陪你,自然我要先为你唱一曲,我叫佳娘,我这里有一只曲子名叫《黃莺儿》,唱与客官听,这首词我是第一次在这样豪华的酒楼唱。”说罢从放在旁边桌上的包中掏出一副拍板,拍板是歌妓演唱时用以拍节之板,是演唱时必不可少的器具。 按照唐时的制作标准,拍板长宽大致像手掌那般大小,厚约一寸多,用皮条串连,表演时边用拍板击打节拍边演唱。制作拍板的材料有竹木、檀木、象牙、玉石等,因此拍板根据其所用材质就有了檀板、牙板、玉板等叫法。
佳娘轻敲檀板,顿时一串清脆悦耳的声音飘入众人耳中,忽急忽缓,忽近忽远,看得出此女击打檀板的手法非常熟练。檀板骤停,便听佳娘婉转歌道:
           园林晴昼春谁主?暖律潜催,幽谷暄和,
         黄鹂翩翩,乍迁芳树。观露湿缕金衣,叶映如
         簧语。晓来枝上绵蛮,似把芳心、深意低诉。
           无据。乍出暖烟来,又趁游蜂去。恣狂踪
         迹,两两相呼,终朝雾吟风舞。当上苑柳秾时,
         别馆花深处,此际海燕偏饶,都把韶光与。
           (绵蛮:鸟叫的声音;无据:没有落脚之
         处。)
佳娘声音秀美,吐字清脆,声音高亢,众妓和着节拍伴音,廊侧几名乐工持着乐器相合,公子听到得意处坐直身子,手抚桌面随着节拍轻叩。待到佳娘唱完,众人交头接耳一片赞叹声,此时的鸨娘李玉也不再带有轻蔑之色,青年随员则暗暗的跟着哼着暗记歌词,酥娘和虫虫对视一眼,心下也暗暗佩服。
  公子听完赞道:“好,好,唱得不错。这应该是一首描写帝里神京美好春光的词,‘暖律潜催’意味着温暖的气候已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人间,黄鹂鸟在和风烟柳间翩翩飞舞,欢快地鸣唱。词作者很明显的是借此词歌颂这大好春光和盛世繁华,很能催人上进。此曲名为黄莺儿,所填之词语也与调名相合,声词皆妙,词语更是端庄、自然清丽,其词不亚宫廷雅乐,只不知何人所作?”又问旁边那青年随员,是否听过此牌的其他词?青年随员摇摇头答道:“不记得有这样一个词牌,恐怕是作者自度之曲也未可知。”旁边几个歌妓互相对望一眼,深感诧异,都觉到今晚这位客人可是与以往的客人大不一样,不像是来寻花问柳,倒像是专门为来听曲的,而且非常懂行。
  佳娘回道:“几年前一个春日,我们姐妹几个正在宫墙外赏春,几位公子和一个和尚走过来要借纸笔一用。几个姐妹中只有我随身携带了笔墨纸砚,待到在一块石面上舖好纸张,磨好墨,其中一位公子提笔一挥而就写下这首《黃莺儿》,并说今日见到莺飞草长,艳艳春光,莫要辜负了这风和日丽、大好时光,填一首新词献给各位并这几位娇娘,这词牌嘛就取名《黄莺儿》。然后为我等解说一番,我也没听太真切,大致意思与刚才公子所说差不多。之后我便赶紧将这幅字收了起来,而那大和尚却一板一眼唱上了,他这一唱,听得我们都目瞪口呆,我自诩唱曲还是很有一些功力的,想不到一个和尚家竟然对音乐如此精湛。我今所唱就是当时跟和尚学的。”
  公子道:“你还未回答我此词为何人所填。”佳娘道:“我这就要说到,我们正在跟着和尚学唱,谁知这几位说走就走,待我们反应过来要请教大名时,已经不见几人踪影。回到下处,展开尺幅请大家欣赏,有懂行的一看说:‘你们几个真叫一个笨,放跑了一个活神仙。你们日日盼夜夜盼,不就是盼着那个风流浪子为你们量身填词度曲吗,今天要是抓住这机会,你们还怕不会很快大红大紫?那个填词的人正是你们日思夜想的柳七郎啊!’我们还在将信将疑,未敢相信有这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我就问你怎么看出这是柳七所写。那人一指左下角说:你看这一字是个‘七’字,这正是这位风流才子特殊的签名方式,像个鱼钩,又像是一条跳跃龙门的鱼,实际是个‘七’字,我已见过几次这个‘七’字了。绝不会错。听他这样一说,悔得我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说到这儿,佳娘先自笑了,听得那公子也跟着笑了。
  公子来了兴趣,问道:“这故事还有下文吗?”佳娘说:“我听说今晚柳七郎要来矾楼,不知哪刮来的这股风,反正这汴京城里听风就是雨,我是宁可信其有,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故此急忙忙赶到这里,为的是要与他见上一面,好向他索首新词。公子请看,这首《黃莺儿》我也带来了,为的是作个凭证。”说罢从手包中取出一幅折叠的宣纸展了开来。众人围拢过来,公子边看边说:“果然是好词,这字也写得好,行草结合,既有颜楷根基,又飘逸潇洒。”佳娘说:“我有一处不明倒要请教。”公子说:“请讲。”佳娘道:“这最后句中的‘海燕’作何解?我们汴京城里没有海燕这种鸟,我记得那日也未见到有什么鸟飞过,这词的末尾用到此语是否有所暗指?”这时凑过来的年轻随员说:“这里的‘燕’字同这个‘晏’字,”说着用手沾上茶水在桌上写下“晏”字,同时抬头看了一眼那中年随员,接着道:“燕与晏通假,词中的海燕实际上是海晏河清之意,这样就与本首词所表达的歌颂大好春光英明盛世的主旨相合了。”这一番解说听得佳娘不住点头,连声称赞有学问的人就是非同一般。
公子又待发问,一旁站立的那位第一个被挑中的歌妓瑶卿唯恐佳娘独自夺了彩头,上前道:“我也唱首曲子献给各位客人。既是这位公子喜欢听柳七之词,我这里也奉上一首柳郎所填之词,请各位赏玩。”
  这里瑶卿刚待唱曲,门口忽的一阵骚乱,只見一僧一道联袂闯了进来,门口站立的两个随从刚要拦阻,和尚双臂轻轻一抬,两个随从竟被震到一旁,互相对望一眼,不觉心下骇异。见那和尚进到屋内,便只在门口站定,不再向前,不像是生事模样,便也不远不近的站在后面盯望着这两个方外之人。
  在酒楼歌肆见到和尚、道士用不着奇怪。和尚、道士也是这大宋国朝的宠儿,真宗皇帝信道,因此道教佛教并盛,汴京城内道观、佛寺甚多,较有名的如州桥附近的大相国寺,新宋门里街北的上清宫,太庙南门的观音院,上清宫后面的景德寺,开宝寺在旧封丘门外斜街子,天清寺在州北清晖桥,婆台寺在陈州门里,州西金水门外有兴德院、瑶华宫,还有长生宫、显宁寺、兜率寺、地踊佛寺、十方净因院、浴室院、福田院、报恩寺等等佛寺道观。此外还有专为准予外放的宫女准备的道观,如州西洪桥子大街的太和宫禁女道观、班楼北边的洞元观,都属于宫禁管理的女道观。市肆酒楼、街巷坊市,和尚道士寻常可见,也是汴京城的一道风景。酒楼也不欺客,不管你吃饭与否,均可任你出入。当然骗吃骗喝的也大有人在。据说东京城里有名的寺院道观有二十余处,其他寺庙观院庵堂有六十余处,此外还有若干座袄教、拜火教的教堂。这些地方常年香火兴旺,再加上市民家中设的神位,东京城的火灾历来是极大隐患。
  黄算盘始终躲在室内侧廊下,自安排好各楼客人、厨下诸事后,他把主要精力都放在这座楼内,一见有不速之客来到,赶忙趋步走到和尚面前,皮笑肉不笑的嘻笑着道:“两位仙客驾到,今晚这里人多,多有怠慢请多担待,既来化缘,定不会让二位空手而归,请随我到那边厢去。”说着就向外推人。
  和尚哈哈一笑,“看你尖嘴猴腮的倒挺会来事,我们僧道二人今天来是要化缘,但一不化金银,二不化酒食,我今日要找的施主是柳七,听说他今个儿来此矾楼,特来向他化首新词,刚才门外听得有人歌柳词,不知是哪位所唱?”
众妓听到和尚说来化柳词,都禁不住相视而笑,和尚道:“莫要笑,许你等来得就不许我来?和尚化缘走遍天下,哪里不可去。你们肯定有见过我的,我经常披着一袭破衲衣到歌妓院持钵乞食,施舍多少,贫僧并不在乎,贫僧化缘时只说一句话:‘不为俗情所染,可以说法为人。’”见到有人点头,和尚又道:“我且问你,你等不好好待在北曲南曲那温柔乡里等着客人上门,到这酒楼何干?恐怕不单是只为到这里来挣缠头吧。着啊,既是想见柳七一面,那和我是一个想法。”
鸨娘李玉见和尚打搅了刚刚起来的气氛,便走上前来一拉和尚衣袖娇声道:“哎呦,没看出来,原来竟是个花和尚,你这花花心,和我们这些如花似玉的歌妓们倒有一比。”这样一来,众妓更是乐不可支。李玉又道:“不如你跟我去到那边没人处我们慢慢聊。”这和尚也不恼,笑道:“不怕你夫君吃醋?”李玉道:“甭提我那一位,提起他我就来气。他这会儿还不定扎到哪个野鸡窝里去了,他若是懂得吃醋那倒好了。”这时一旁在廊侧看热闹的一群艳妇也围了上来,其中一个胖妇人凑过来打趣:“就他那老公,你问他知道醋字怎么写么,富家子弟,仗着家里有点儿糟钱,成天吃喝嫖赌,钱都糟蹋得差不多了,现在靠着玉姐养活。大字识不了几个,白字倒不少。我听玉姐说,有一次大吵大闹后,他睹气的在纸上连着写下‘可浪可浪可浪’几个大字,还气人的说:我走喽,逛窑子去喽。他走了,玉姐这一整天就对着这几个字发愣,直到晚间他回来也没弄懂写的是什么意思,问他。他搔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什么‘可浪?’我写的是‘可恨’,是你气坏我了,我才连写三个‘可恨’。气得玉姐哭笑不得。后来玉姐向人说了这事,忘了是谁当时作了首诗,诗是这么写的:‘何事可浪?令妾抓狂。有婿如此,不如为娼!’”听到这里,楼内已是哄堂大笑,就连那边始终端坐的公子也不禁莞尔。李玉脸一红道:“休要听她胡吣,去,于姐,快回你那包厢去。”说着向外推那妇人。和尚看着两个妇人打趣,笑道:“方外不必戒酒,但须戒俗;红裙不必通文,但须得趣。”
众人笑罢, 那公子对和尚道:“你是哪里来的和尚,出家人应该耳根清静,到这酒楼歌肆何干?”和尚道:“贫僧乃是杭州灵隐寺的挂单和尚,法号法明,我和尚到这里与在庙中没有什么区别,和尚眼中都是一样,就如你和她们”,一指众妓,“在和尚眼里都是善男信女,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这句话早已为我佛专用。事实上只要胸中一点真灵在,又何妨怕谁说是花和尚。”公子又道:“既是佛在心中,何不在庙中吃斋念佛?”和尚道:“和尚走街串巷游走四方,实也是普渡众生,何必拘泥于整日阿弥陀佛,于世无济。我曾于数年前在杭州与柳七相遇,意兴相投,也是机缘巧合爱上了柳词,每日必吟柳词,成了我必修功课。于中逐渐体会出柳七的为人、品味、志趣,谈吐间感觉这个人果然是性情中人,绝非表面给人的‘京城浪子’的形象,所谓其词俗正说出他真心待人不分贵贱的真率性情。说柳词俗,其实越是读的多,越觉得俗而不腻,总像是品茗,一股香气萦绕口中。不像一些人平时一脸的仁义道德,实则一肚子男盗女娼。和尚说话直来直去,像这位,”一指那旁坐着的中年随员,那人不待和尚开口便接道:“像你这样的修行,一袭破袍整日出入这歌楼酒肆,还要装作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有道高僧的样子,就不怕扰了这佛门清静?”和尚也不恼,笑道:“施主莫要语带机锋,禅语里哪句都带着机锋,和尚整日修习的就是这个。佛门之内人山人海,每日里善男信女往来不断,庙内外熙熙攘攘赶集一样,照你看那不是扰了佛家清静?佛家清静只在自己心中。不似你表面上清静无为,心地里却未必清静下来。看你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到了这种场合既便放不开,也应逢场作戏,何必摆出一副假道学的样子,扫了大家的兴。和尚这样说太罪过,多有得罪。”说得那个中年人脸上一青一白,只是看了一眼旁边的公子没有发作。
一旁的青年随员却接过话去:“和尚不要光说我们假道学,只怕大和尚嘴上是这样说,但置身在这脂粉丛中,心里想的怕是另回事。我倒听人说起这样一首诗,说出来和尚别见怪。”和尚笑道:“施主且慢,其实你要说的什么,和尚已然猜到,那首诗就是和尚我作的,我说完了,如不是,请你再说,可好?”和尚随即诵诗一首:
      春叫猫儿猫叫春,听他越叫越精神。
      老僧亦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吟完见青年随员点头,和尚也便向那中年人打个稽首又道:“我和尚由此便一直喜欢柳词,现已搜集背诵几十首,也许有朝一日,化的缘够了,不去修庙,帮他出本词集也未可知。不要笑话,似这汴京城里一些歌妓所唱柳词,还是我和尚教会的。”
一旁的佳娘刚才始终专注着这热闹场面,这时才回过神来,突然惊喜的道:“原来是大和尚,这几年来找的你好苦。”转头又对公子说道:“我与这大和尚倒有一面之缘,当年游春时就是这大和尚,柳七郎写完词后,解说了两遍,和尚便按节拍演唱,音韵之准,抑扬顿挫,连柳郞都赞叹不已,夸这和尚颇精音律,只是出家当了和尚可惜,我就是跟他学唱了此词。”说罢对和尚深施一礼,又问道:“大师傅您刚才说了听人唱柳词,那就是我唱的,和尚看我唱得有些长进否?”和尚这才想起确有此事,夸道:“的确大有长进,怪道在院中听唱,竟以为柳兄真个在屋内。”
  公子又问:“既然和尚为柳七而来,那么这位道兄与你一起所为何来?”和尚道:“这位道兄法号王喆,来自四川青城山,也颇精音律。”公子道:“这可倒好,和尚逛歌厅,道士通音律,你们难道整日价就来往于花街柳巷,修习这个吗?”道士王喆作色道:“此话不能这样说。向者真宗皇帝崇尚道教,大兴宫殿,迎天书,东祀西巡,未曾说道士无稽,且我记得我师祖对我说过,真宗御屏风上就书写着四首《玉楼春》词,我师傅经常诵之,我只记得几句,一首是‘昭华夜醮连清曙,金殿霓旌笼瑞雾。……卜年无用考灵龟,从此乾坤齐历数。’二首道:‘凤楼郁郁呈嘉瑞,……几行鹓鹭望尧云,齐共南山呼万岁。’第三首一句记不得了。四首有句:‘归心怡悦酒肠宽,不泛千鐘应不醉。’据说真宗皇帝始终后悔此词不知何人所作,只是听宫内人传唱,喜极,御书在御屏上。很久以后,我才于街市上听有人说道:‘谁似填词柳三变,玉楼春词写御屏。’”公子听到此,侧望一眼中年随员,中年人不易察觉的微微点点头。
  公子道:“即是这等喜爱词曲,你们能否填词作曲呢?”这时一位歌妓上前拉住和尚衣袖摇着道:“真格的,花和尚可否给我写首词呢?”和尚轻轻扯开袖子道:“这词嘛,我填出来怕人笑话,送你首诗吧。”那妓高兴得直拍巴掌,和尚念道,声音仿佛念经:
多谢尊前窈窕娘,好将幽梦恼襄王。
禅心己作粘泥絮,一任东风上下狂。
  和尚吟罢与道士对望一眼,打个稽首对众人道:“不打搅众位雅兴了,告辞。”众妓挽留道:“这柳七还没来,奈何就走?”和尚道:“没听说过徽之雪夜访戴逵事乎?乘兴而来,兴尽而去。何必再见柳七耶!”有妓仍不想放和尚走:“我们不知什么访戴之事,先别走给我们讲一讲。”和尚一指坐着的那几人道:“这几个人都非池中之物,你问他们好了。”又笑对李玉说,“况且有你这‘可浪’一事,足够我佛笑半个月了。”言罢一僧一道联袂而去。  
  公子目送和尚、道士出去,扭头对随员道:“此也是得道高僧,表面上酒肉财色一样不落,实则真佛,别看嘴上说笑,眼睛竟从未描一眼女子脖颈以下。”那中年随员暗暗惊诧公子观察之细,公子又道:“怎的今晚如此热闹,竟都与这叫柳七的相关。”黄算盘赶忙插进嘴来:“公子说的是,今晚来的客格外多,我在外面打问了一下,多是冲着这姓柳的而来。开始我还以为爷您就是柳七爷呢,要不谁能有这样大的气度,不年不节,又非婚丧嫁娶,而且您这儿来的人又不多,哪里就要包下整栋楼呢?今日一见您这气度,肯定是个公侯贵胄,那柳七再有人缘,再有名气,无非是个填词作曲的文人骚客罢了,恐怕还不是个正经的文人,在这群妓女中混出点人缘。这样的俗人,和您怎么相比!”
  一旁站立的瑶卿听的不对味,趋前一步道:“填词作曲的怎么了,柳七这人还没到,你这酒楼里那银子还不是哗哗的往进淌,今晚这酒楼里有几个客人不是冲着柳七来的?看你这样子就是小人一个,长的尖嘴猴腮,说话尖酸刻薄,一脸的假笑。莫要看人下菜碟,当着公子面说奉承话,我敢断言,等会儿客人走了,不定你又糟蹋公子什么呢?”这话出口像刀子一样,直剜掉老黄一层厚厚的脸皮,说得老黃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赶忙羞臊着脸退了下去。瑶卿对公子道:“我这里也有一首柳七郎写的词,而且是专为我写的,这里的人别看都是冲着柳七来的,有的还信誓旦旦的说与柳七交谊甚厚,其实又有几个真的见过柳七?更遑论交情了。”
  此时酒席已经摆上,阎总管请公子移步,一张古色古香的大八仙桌,桌面上已摆放好杯盘碗盏,一色明晃晃的银歺具,洁净无比,八碟冷菜清爽精致,酒杯中飘出阵阵浓郁的酒香。待公子在上首坐定,四个随员互相看了一眼,便两两打横相向而坐。老黃趋前几步,谀笑着道:“几位爷请慢用,这是我们矾楼特制佳酿,名叫‘汴京春’,不是夸口,是这京城里独一无二的好酒。”
  阎总管厌恶的挥手让他退下,招呼那瑶卿、虫虫、酥娘、佳娘等一干歌妓侍候,这十几个女子充当了斟茶倒酒的,如穿花蛱蝶一样在这桌边你来我去,客人只是吃酒闲谈,声音平和,反倒是这群女子阵阵莺声燕语,笑语欢歌,酒香脂香加上一盘又一盘端上来的热菜香气,公子心情舒朗,逐渐放开,朗声笑道:“酒还没喝上三巡,这脑袋已经飘飘然了,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一旁的虫虫赶紧递上折叠着热毛巾的托盘,公子趁接过毛巾的功夫,趁势捏了一把虫虫的纤纤玉手,众人只作没见。
年青随员见公子放下筷子,用毛巾擦脸,便接着刚才的话题对公子道:“这柳七我倒是见过几面,多少知道些底细。”公子道:“那你先说说,然后再让她唱也不迟。”年青随员道:“您还记得吧,我是天圣二年那届贡举中的进士,这个柳七当年与我同榜考试。”公子点点头道:“柳七既与你同考,你看此人才学如何?”年青随员道:“这个柳七那年与我同届应试,只是此人学有所偏,故而名落孙山,考试前及发榜前我们曾有几次在一起吃酒论文盘桓几日。我看这个人文章诗赋都是好的,五经四书功底也极深厚,所欠缺的是经纶济世之学。另外据我观察,这个人性格过于刚直,说话简洁明了,不拐弯抹角,缺少变通,很容易伤人。当然这只是短暂交往得出的印象。此人最大一个长处便是精通音律,最擅按谱填词,每谈起诗词歌赋,便是滔滔不绝,听后颇有教益。这柳七是福建人,名三变,字景庄,因在家族中排行第七,人多呼之柳七。他长于填词,且特别爱填慢词,这在我大宋朝还是极少见的,而且那些慢词词牌多是他自己创制的。我只听说南方有个张先偶也写些慢词,因柳七长期在汴京一带活动,故有人将二人相比,美称‘南张北柳’。这柳三变饮酒时扬言,定要在词这一领域有一大作为,青史百年留名。也没想到,他这几年竟闯出这么大的名声。但他经常出入歌楼酒馆,最爱给歌妓即席填词,少不得也有从俗敷衍之作,这为他博得个青楼浪子的不佳名声。以至不管是秦楼楚馆、勾栏瓦子到处都能听到歌柳词,歌妓舞女都以能歌柳词为荣。”说到这里,想到自己初到京城时多次求柳七带自己去逛那花街柳巷的情景,便不再多说。中年随员自来到这里很少主动说话,听到这里闷啍一声道:“即是这等无行浪子,即令明年再试,也决不可能过了礼部试这一关。”另外两个随员也跟着点头。
  公子却越听越感兴趣道:“且不管他名声如何,也别想他明年是否应试,单就他这名气恐非是浪得虚名,我大宋朝会填词的也不在少数,却没听说有一个名气这么大的,这也难得。先听听瑶卿姑娘唱一曲再论其短长。”
  瑶卿见说,对着公子深施一礼,又向着侧面乐队微一颌首,轻启朱唇,曼声道:“我唱的这首词牌名为《长寿乐》,刚才大家都在猜测柳七郎是否真的在汴京,我也知道今晚许多人都是因此慕名而来。虽然我不知这个消息从哪儿传出,但我知道这不是空穴来风,我可以明确的告诉大家,这柳七确实在汴京。两个月前,非常偶然的一个机会,我结识了柳郎,他说是刚自家乡福建回京,经过两年多苦读,觉得参加明年贡举信心满满。盘桓几日后,他说必须收收心,不能放纵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到考试后再相见,之后为我写下这首《长寿乐》,匆匆辞去,这之后我也再没见过他,也找不到他。”瑶卿言罢,玉手轻抬指向侧面墙边等候伴奏的乐队,这歌楼酒肆早有规矩,凡有歌妓处,必有乐工相陪,只有规模大小的区别。乐队都是训练有素,一听曲牌便知其调,随之笛箫琵琶等乐器奏起,只听瑶卿那婉转的歌喉唱道:
            尤红殢翠。近日来、陡把狂心牵系。罗绮
           丛中,笙歌筵上,有个人人可意。解严妆巧
           笑,取次言谈成娇媚。知几度、密约秦楼尽
           醉。仍携手,眷恋香衾绣被。 情渐美。算
           好把、夕雨朝云相继。便是仙禁春深,御炉
           香袅,临轩亲试。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
           高第。待恁时、等着回来贺喜。好生地,剩
           与我儿利市。
      (尤红殢翠:指沉溺在花街柳巷之中;利
    市:好买卖。意谓“我心爱的人儿,你就等
    着发利市吧。”)
  曲调流畅,音韵协美,加之瑶卿演绎的声情并茂,旁听众人都是行家里手,待到瑶卿歌罢,又是一阵喝采声。众人只道这位公子又会点评一番,谁知公子却面露不悦之色,对随员道:“此乃狂生耳!竟敢说临轩面试必登高第,我大宋天朝举行贡举乃是经国之大业,国家选拔人才的重大举措,爵禄乃朝廷之名器,圣上之恩典。不是谁想得到就能得到,既便他才学再高,还要看能否入皇帝法眼。这岂不是拿皇家大计视同儿戏。”中年随员见状点头应是:“观此人无非是个无行浪子,我也早有耳闻,虽会填词,但无非花前月下浅斟低唱,全无品味,像刚才这首词里的‘几度密约秦楼,眷恋香衾锦被。’露骨直白,与那妓女相逢便上床,这等人品写些淫词艳曲还行,能写出什么好文章?靠填些艳词,这辈子吃喝玩乐不用愁,可要想释褐为官那就另当别论了。”
  话音未落,那位唱曲的瑶卿姑娘已是满面通红怒上眉梢,要待发作。一直站立在旁侧的杭州歌妓酥娘却抢先发了话,一脸不悦道:“这位相公此言差矣,对柳七郎如此评价有欠公允。刚才这位姐妹说这里许多人都是假充与柳七相识,这个我信。可我恰恰是那少数熟识柳七之人,我也识得柳七,依我看柳兄是个磊磊落落,胸襟坦荡之人,虽然出入花街柳巷,但对我等歌姬妓女无不平等相待,他待人接物发的都是真性情,所有与之交往过的人莫不赞其品行周正。当然,我们这等身份之人与你们无法相提并论,看人的标准也不一样,在我们眼中有品味讲仁义、遵礼仗义的人,在你们看来也许一钱不值。这位相公刚才所言这种人写不出好文章,我辈虽然卑贱,却也不敢苟同。如若不信,我愿用下面这首词打个赌,如果在场诸位认为不好,算我输,我愿受罚。”
  鸨娘李玉听酥娘说话如此激烈,慌忙走上前来,就怕话赶话与客人发生冲突,将酥娘拉到一边。一边为客人斟酒一边陪笑道:“客官请饮酒,这位姑娘不懂汴京规矩,刚到汴京来,今晚只是客串,胡乱说话,多有得罪。”不料年轻公子却笑着道:“何罪之有?唤她上来,接着刚才的话题说。”
  酥娘上前深施一礼,又特意为中年随员加点酒,仅就这一点就看出酥娘圆滑随和的性情,添这半杯酒足以浇熄中年随员心中的郁闷之气。酥娘随后道:“半年前,柳七郎自福建老家回汴京,途经杭州,在杭州停留一段时间,在一次聚会中写下一首歌咏杭州的词,词牌是《望海潮》,并亲自教我们演唱。后经我们几个姐妹传唱,现在杭州及周边地区都在唱,如果客人点了哪位歌妓不会唱此词,立刻就会被客人赶走。可以说柳词风靡江浙广大地区,柳七之名家喻户晓,一时之盛,千古未闻。诸公如若不信,且听我唱来,唱完不满意,不管是对词曲不满或是对我唱的不满,我立刻连夜掉头回杭州,今生不再踏入这汴京城一步。”见公子点头,酥娘略整一下衣裳,轻声对虫虫言道:“这中间你帮我伴唱一下。”虫虫点头应是,自旁边桌上取过一副檀板来。
  酥娘嗓音珠圆玉润,更兼有吴侬软语,韵味自与汴京歌妓不同,甫一开口,便技惊四座。首座那位公子已然端起茶杯,刚摆出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想看看这场“赌局”向何处发展,莺啼一啭芳音入耳便被吸引住了,以致端着茶杯既顾不上饮也不及放下,眼睛只盯着酥娘那微启的红唇和那一抹酥胸,暗中思量这江南美女真的是名不虚传。
  更有一人格外关注酥娘演唱,这就是刚刚唱完《长寿乐》的美艳歌妓瑶卿,他人看不出瑶卿在想什么,其实瑶卿心里非常紧张,原来她刚在不久前才听到这首《望海潮》,颇喜欢其优美的词调和华丽的文辞,只是不知填词者是什么人。瑶卿是个性气刚强的女子,她只可暗地里揣摩,按照自己对音律的理解和词中所表现的意境进行诠释,而不愿与他人一起探讨和分享。待到有了一定把握后,瑶卿便在歌舞场中试唱了两三次,但结果很让她失望,远远达不到预期的效果,与她奋斗得来的头上的著名歌妓的桂冠和对演技精益求精的追求有较大的差距,只得暂时放弃演唱这首词。今晩忽然听到来自杭州的歌妓演唱这首歌咏杭州的词牌,心中不禁一动,便静下心来聆听,耳畔只听得酥娘唱道: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
   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
   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
   罗绮,竞豪奢。
上阕歌罢,伴随虫虫一声清音:“也啰——,真个是可人香!”,清脆悦耳。恰如雏凤发声,百鸟压音,又像是新莺乍啭,清韵悠扬。只隐约觉得一丝余音袅袅不绝,盘桓在头顶长久不散,听得公子心旌摇动,只这一句伴唱,便见出虫虫非凡功力。接着虫虫的余音,众乐工发出低沉的和声“也啰——,真个是可人香!也啰——!”
酥娘伴着乐声和众乐工的合声款款来到公子桌前,玉臂轻搖,腰肢袅娜,一人舞动,身后留下一串幻影,旋转进退有如多人,一会儿如天子下凡,一会儿如锦鲤翻波,看的人眼花缭乱。公子惊叹:真尤物也!连声叫好,连浮三大白,边饮边道:“燕语莺声,矾楼夜宴,光风霁月,妙绝人寰。把酒助兴,这第一杯为酥娘之美姿,第二杯为词曲之神来,第三杯为这轻歌曼舞之妙。”
酥娘舞罢,再启朱唇接着唱道: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
   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
   归去凤池夸。
     (形胜:山川壮美之地;叠巘:重重叠叠
   的山峦。巘音演,山;菱歌:釆菱女唱的民歌;
   箫鼓:箫与鼓,泛指乐奏;凤池:即凤凰池,
   禁中池沼,代指朝廷的中书省。)
  一曲歌罢,但听檀板一停,瞬时四座寂然,仿佛过了好长时间,才是一片赞叹叫好之声轰然响起。
  公子不由自主的欠起身来拍手叫好道:“好一个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唱得好,词写得更好,听了不由你不回肠荡气,这首词才配得上你们刚才所言柳七的名气!这词中歌咏杭州都市的繁盛和西湖山水的佳丽,山川形势之胜,简直是用词体写成的一首杭州赋,想不到短短一首词竟能当成一篇赋来读。”又问酥娘:“这杭州山水真的如词里写的这样好?”酥娘回道:“那是自然,你这汴京城虽是繁华,却是风干物燥,我来这里没几天,这嗓子发痒嘴唇发干,哪像那杭州,空气湿润,细雨如酥,人文荟粹之地,杭州乃人间天堂,此词道尽了杭州盛景,也堪称是柳郎得意之作。”公子扭头对中年随员道:“得暇一定要去杭州看看,我大宋有如此名山胜水,如此人物,也是大宋朝廷之福。”
  公子问道:“柳三变、柳七、柳郎,怎么这么多称呼?”李玉趋前两步答:“为同一人,东京流行竞逐新声,只要柳七新词一出,不要几天,大大小小的歌楼里都有歌女演唱,现今歌舞场上流行只唱柳词,余皆不足道。像今日酥娘、瑶卿唱的这两首柳七新词,很快会唱响汴京城,可惜了这两年柳七没在,使得新声大减。我刚才里里外外问了一个遍,今晚客人多是为柳七而来。此人久不在东京,这歌楼酒肆表面看着繁华,实则寂寞得很,甚是无聊,净是一些登徒子、赖少来这歌楼鬼混,钱虽然不少挣,歌妓的档次却越来越低,越来越缺少品味。再说这佳娘,以前埋没了,手里有柳七这样一首词,竟无有合适的场所演唱、炫耀。今晚她硬闯这望魁楼算是闯对了,过不几日便会有人相请,不会还沦落在北里。那个酥娘更了不得,我敢断言转日她便会在汴京城独领风骚,这可是天上掉下的一个聚宝盆,掉到我头上了,我可不能放她走。”公子听那李玉絮絮叨叨的,又像是对他人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听得倒也津津有味。
  公子又道:“听你这样说,今天这么多歌妓来矾楼吃酒,竟然都是冲着柳七一个人来的?”佳娘接口道:“那是!柳七郎虽然整日穿街走巷,但谁都不知道他住在哪里,只得听说他到了哪里便跟到哪里。也别说我们这等北曲的歌妓,便是东京数一数二的名妓都以见他为荣,没有哪个不敬重他的。更别说我们这些二流、三流或不入流的了,谁都想见上柳七一面。在我们歌妓这一行里,若有说是不认识柳七,众人都会笑话她,不列妹妹之数,就是说她在我们这些歌妓之中排不上号。所以妓馆里有几句口号: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前。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
  众人还在议论纷纷,酥娘起身来向公子告辞,自称今晚只是客串,原本并不是来坐台,只为着柳七而来,看情形今晚柳七不会来了,恕先告退。虫虫道:“姐姐既然要走,妹妹我跟你一起走”,遂又向公子施礼道:“今晚我也未能为您献艺,非常过意不去,容待改日补报吧。我这位姐姐自杭州来,轻易见不到,这次到东京是专程来找我,我自然要好好陪陪她。请公子莫要怪罪,我等是自愿先行离去,无礼得很,缠头自也不敢收。”公子见她们居然先行离去,颇感意外,虽意有不舍,也不好强留,只说道:“酬劳是一定要给的,也许他日还能相见。”听到吩咐,站在后面的阎总管赶忙上前打点,喜得一众姐妹也都围拢上来。
酥娘、虫虫相伴而出,佳娘追了上来,道:“酥姐姐虫妹妹,这些人无趣得很,我和你们一起走可以吗?”二人听她叫得有趣,也颇喜欢她的泼辣爽朗,三人便一起出得大门。佳娘问:“你们去哪儿?”虫虫想了想道:“我有个好姐姐叫秀香,也曾听她念叨过柳七之名,头些年她们就相识,也许柳郎躲在她那里也说不定。秀香家住桃花巷,就在南城,离此不甚远,咱们叫个车去。”酥娘道:“天这么晚了,合适吗?”佳娘笑道:“似咱们这等人,哪天不是昼伏夜出,快到天亮才能完事,这才刚几时,我倒是想多认识几个好姐妹。”
来到酒店门外,虫虫招手叫来一辆名为“平头车”的车子,这种车子正适合女眷乘坐,不管多晚,酒楼前总有车子在等候客人召唤。三个人登上车,一路上叽叽咯咯说笑个不停,一直向南驶去。

             三
  忽的院中有人大喊一声:“柳七来也!”刹时,人们推开包厢门向外猛跑,高喊着“柳七来了!柳七来了!我看看柳七长什么样?”一时间有掉了靴子的,有扯落手镯耳环的,更有两个绊倒在门槛上,爬起来也顾不得疼一瘸一拐冲出厅堂大门。
  不一会儿,众妓前拥后簇推推搡搡拥进一个中年男人。堪堪刚到主楼,转瞬被拽到东楼,尚未跨上台阶,又被推拥到望魁楼前的庭院。这时的望魁楼二楼大厅里已没剩下几个人,公子从敞开的门看过去,只见明晃晃的灯烛照耀下,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面目看不甚清楚,但只一副落魄模样。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风雨不透,其实这些人几乎都未见过柳七,将信将疑,叽叽喳喳,说什么的都有。那人大声道:“我柳七今夜来此矾楼,承蒙各位爱妓厚爱,早早前来捧场,我柳七这厢有礼了,请让开些,我给众姐妹施大礼了。”听口音绝不是汴京本地人,那人说罢,卟嗵一声跪在地上,向着四面咚咚磕了几个响头,这才起身,引得众人一阵哄笑。这人只这一作派就先声夺人,多数女客信以为真,以为这才是名士风采,作派自是与众不同,不愧了风流浪子的名号。也有的将信将疑,难道这就是风流本色,标榜着与众不同?分明就是庸俗嘛,这柳七能这么俗不可耐吗?
望魁楼内的人多数走到院内,余人也多拥到栏前倚栏向下观瞧。只有公子坐在那里未动,旁边还剩下一个瑶卿相陪,公子诧异的对瑶卿道:“你怎么不出去看看你那柳七郎,怎么听到柳七来了还无动于衷?这里只有你认识柳七,你且出去辨识一下,若果真是柳七,请他上来一见。”瑶卿说话倒很干脆,回道:“不必去看,这肯定不是柳七,我认识的柳七虽已年过四旬,但怎么看也只有不到三十的样子,而且丰姿伟仪,傲骨凌风,再落魄也不会不修边幅,更不会作出这等下贱鄙琐之相。况且这柳七虽有傲骨,但待人却是谦和有加,断不会作出大喊‘我是柳七’这种荒唐举止。我也曾有几次听人说有人冒柳七之名骗吃骗喝甚至骗色。”
  那人已听清周遭人们的纷纷议论,便又道:“我久不在汴京,很多人都认不得我,看得出来有人脸上带着疑问,那我就先自证身份。大家都知道我柳七是花街浪子,信与不信,且听我为你等诵首艳词,便知真假。我前几日听宫内人说,皇上新近宠爱一个宫娥,那情形就像唐朝的唐明皇,三千宠爱在一身,六宫粉黛无颜色,那人嘱我写首词,准备在皇上高兴时呈上。我刚刚进门时赋得一首《清平乐》,写的就是这件事,今晚借众妓之口,传我柳七之名。”说罢,这人竟半吟半唱起来:
             黄金殿里,烛影龙凤戏。劝得官家真个
           醉,把酒犹呼万岁。 袅袅舞彻京都,撩动
           君心风流。一夜御前宣唤,六宫多少人愁。
  众妓哄然叫好,更有那心驰神往的,匆忙找来纸笔,互相询问着记下此词。在这美妓如云的夜晚,有这样一曲人们最熟悉最易唱的清平乐谱,词中的主人公又是当今皇上,这一曲艳词遂是一夜走红。因道的是皇宫秘事,京城之人最是喜闻乐道,次日这汴京城内便到处有人歌之。不久后竟传入皇宫大内,引出一件不大不小的风波,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屋内那位公子虽然对外面的情形不太清楚,但对那首词却听个不大差离,不禁眉头一皱,怎么也无法将看到的这个人与《望海潮》联在一起。忽然又想到这首《清平乐》词,把当今皇上比作不爱江山爱美人的唐明皇,简直是对当今圣上的大逆不道,脸上不由勃然变色,吩咐阎总管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阎总管刚刚走到门外,院内就是一阵大乱,一群官差蜂拥而至,领头的正是开封府的张李二班头,见到阎总管方要见礼,被阎总管扯到一边,随后三人嘀咕一番。两位班头扭头看了一眼望魁楼那灯火通明的大门,便带着手下向侧廊柳七及众妓去的方向扑去。
  不一时,只见众差役将那柳七用链子锁住推拥过来,李头照屁股上踢了一脚道:“就知道又是你,竟敢冒充柳七之名,又到这里骗吃骗喝,带着骗色,那柳七的名声都是你这等人给搞坏的,这回定要多关你几日。”那人连打躬带作揖道:“这个叫柳七的名声这么响,偌大汴京城谁能盖过柳七之名,我听说柳七四十多岁,就是我这样的。”死拖活拽着不肯走,连连告饶。一个衙役一抖链子扯得他一个趔趄,自胸前衣襟內掉下一个纸包,衙役捡起打开,竟是一只烧鸡。张头笑道:“又是偷去孝敬你那小老婆去吧。”在众人哄笑声中,那个假柳七被带出矾楼。
  阎总管回到屋内,向公子禀道:“适才有人假冒柳七之名来骗吃骗喝,已被开封府的差役带走了。”公子道:“竟然还有这等事,若是我没有看错,我刚见你和开封府的差役叽叽咕咕的耳语,你若知道内情,不妨讲来。”阎总管苦笑道:“只是说来话长,而且此人行为龌龊,没的污了您的耳朵。”公子笑道:“权当个笑话听吧,不怪你。”
  阎总管讪笑着道:“我听开封府人讲,这人虽到京城时间不久,却在京城行骗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已在开封府标名挂号了。这个人姓柯名刚,惠州人。别看头发胡子花白,实际只有四十多岁。通文墨,喜作诗,也曾有过功名,为惠州名士,以无行、文才闻名于当地。这个人行为鄙琐、放荡,老而贪淫,从来不知羞耻。特别是一张嘴能说会道,张口云山雾罩、满嘴谎言。只要遇到妓女便跪拜,俨然遇到亲姐,囗称小人,食妓之残杯余炙以为荣。据说他在惠州骗了许多人,被人追债,不得已跑到汴京来。到处假冒名人以行骗,闻听柳七名声响亮,自去岁到京城后已假柳七之名行骗多起,两次遭开封府羁押。”说到这里,阎总管看看公子问道:“还往下讲吗?”公子正在兴头上,示意讲下去不妨事。
阎总管轻嗽一下嗓子:“柯刚原有两个侍婢,被一豪强掠走,他前去理论,侍婢竟不愿再和他回去,还叫家人把他赶了出去。别人问他为何不报官,他道‘两牝既嫌我,谁用不是用。’引得人无不发笑。后来他又有了一个小婢叫半洁,此婢刁钻奸滑,甚合柯刚之意。柯刚曲意逢迎之,每遇歺饮,必以荷叶包上饮食、肴核藏于袖中,回到家中跪献小婢。一日途中遇客,正相揖间,荷包掉落地上,露出半只烤鸭,客与路人皆大笑,柯刚却不以为然,从容捡起重新放入袖中。”说至此,阎总管又抬头看看公子,公子不耐烦的抬抬手:“接着说,说下去。”阎总管道:“不经之语,不敢以闻。”公子道:“哪那么多罗嗦,龌龊事都做了,听还听不得。”众妓听得有趣,叽叽咯咯围拢过来。
阎总管咽口唾液无奈地说:“这些也还算不得什么。这柯刚每晚与小婢好合,弄那床上之戏,从无顾忌。一天晚上动作太猛了,床脚摇曳有声,震得墙壁掉土,正好隔壁邻居有个客人在此养病,竟让土所埋,受到惊吓以至病情加重。次日诉于官,官府将其追逮到官,官府却又无法定罪,后经人劝和,邻居才撤诉。”阎总管越说声音越小,而室内众人却早已围拢过来听得津津有味,禁不住大声说笑:“这世上竟有这等无耻之徒,真是可发一笑耳。”而众妓中多有床上好手,听到床戏激烈,想到听过见过压塌炕的,没听过震塌房的,更是各个笑的前仰后合。
在众人笑声之中,特别是笑声中不时夹杂着一两声歌妓放荡的声音,阎总管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说下去了,便道:“人说这柯刚有十一可斩,我也记不全了,大略是:其贪,一可斩也;其淫,二可斩也;其骄,三可斩也;其吝,四可斩也;其无德,五可斩也……等等。有人以此责之,柯刚还大言不惭道:‘我学前朝韩熙载也。’”  
  阎总管低声对公子道:“时辰已经不早,您今天的酒也喝得不少了。”楼内众人还在蛮有兴趣的议论这个假柳七,公子却已有些意兴索然,便对中年随员道:“今天就到这里吧,本来好好的听曲观舞,也不失为雅致。只是无端的让这假柳七搅了兴致,既然这人敢冒柳七之名,想来这柳七也好不到哪里去。”中年随员尚未答言,一旁侍候公子更衣的瑶卿听得不是滋味,正色对公子道:“公子此言差矣,怎敢拿这种无赖之人与柳郎相提并论,兀的辱没人太甚,简直是拿鸟鸦比鸾凤,癞蛤蟆比天鹅。”公子一笑道:“看来瑶卿姑娘对这柳七还挺痴情,好吧,等你见到这个柳七,你告诉他说,有个人还真想会会他,我倒要看看他是何许人也。”说罢起身。
  正乱着,一妓对另一妓道:“你说矾楼离着皇宫这样近,这酒楼夜夜笙歌,声音这样大,会不会传到皇宫大内去,也不知当今圣上听到听不到,民间这等热闹,皇上心里痒不痒?皇上敢出宫遛跶吗?”另一妓回道:“痒什么?皇帝三宫六院得有多少女人哪,都是金枝玉叶,哪个不比咱们高贵。皇上还腾得出功夫到这儿来,这会儿不定在哪个妃子那忙活呢。”这话刚巧被正起身离座的公子听见,公子看看周围没人理会,也未说话。
  众人正待出门,几个书生模样的人来在门口正与老黃理论,说是别的房间不去,只在这望魁楼吃酒,要在这里接接皇家瑞气,别耽误了我们明年金榜题名。老黄正在为难,公子道:“让他们进来吧,我们正好要走了。”为首一人耳白于面,身材瘦弱,对众人一揖道:“学生欧阳修叨扰各位,我们几个都是明春参加贡举的举子。”他这一报名,就好像大家一定得认识他似的,却不料场面十分冷淡,气氛多少有些尴尬,他便无法再说下去。倒是跟在他后面的那位年岁稍大点的接道:“在下姓张名先字子野,就是这汴京人氏,今晚请几位举子来此望魁楼霑点皇家雨露,以尽地主之谊,多有打扰。”说罢团团一揖。正向外走的中年随员听得张先之名便是一楞,细看却不认识,中年随员便问那人:“你是叫张先张子野?莫非也是为明年春帏而来。”那人回道:“在下正是张先张子野,非是在下要赴明春贡举,是这几位朋友来参加明年贡举的。我早已于天圣二年进士及第,现就职于西京,我本就是汴京之人,休假在家,今晚尽一下地主之谊,多有得罪。这几位是欧阳修、石介、蔡襄,这位最年轻的叫王拱寿。这位欧阳修才学极好,去岁夺得解试头名,不才以为今届省元、状元非他莫属。很可能成就那连中三元的佳话。”那公子听了这话,不禁扭头看了一眼欧阳修,见此人貌不出众,未见有何出彩之处,对中年随员道:“既是明年应试举子,我们先走吧。”公子再扫了一眼众人,一一记在心中,并低声对阎总管嘱咐今晚这些人的花费皆由我出。中年随员一抱拳道:“我们今天还有事,先走了。诸位今晚在这里的花销已由我家公子结了,只是要注意自己身份莫要太过。”几位书生连连道谢,众人匆匆拱手道别。老黄、鸨娘与众妓躬身送出。  
出得楼门,才知道天气已晚,院内已经冷清很多,料知众人已知她们所盼望的柳七不会再来,故都扫兴而去。
待公子一众人走后,众人顿时议论纷纷。老鸨李玉对老黄道:我干此行多年,不知汴京城中有这等人物,端的是风流俊俏,年岁不大,那气度那作派却令人生畏,长的周正,行事也很得体,出手还大方,真不知是哪路神仙,何方神圣。一妓道:“只是同来的那几个人有些怪道,一个个面无表情不苟言笑,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一样,跑到这种地方来装样。可是每个人都是贼眼珠子滴溜乱转,实际上不是好鸟,假道学,一肚子男盗女娼。像只偷腥的猫,又要偷吃又怕挨打。我从旁边过,不知是谁顺手摸我好几把。”另一妓笑道:“还摸了好几把,你是那吃亏的人嘛,怕是摸的你很受用吧。”那妓道:“再要胡说,看我撕烂你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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