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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连载】《东李西麻》第八章战守与封贡(上)

作品名称:东李西麻      作者:苍生1      发布时间:2012-01-23 20:31:31      字数:5344

(一)射所之议
 
朝鲜的东征大兵是撤了,但是否同意日本封贡,朝廷一时讨论不决。
沈惟敬奉石星之命前往釜山谕倭军退兵,并催降表;而前来请款的倭使小西飞等则因明朝意见不统一,长期滞留辽东,不得入京。
朝廷无形中分裂成了由少数人组成的封贡派和由多数人组成的战守派。封贡派人物主要有主张封贡并许的蓟辽总督顾养谦、辽东巡抚韩取善,许封不许贡的幕后人物万历皇帝,以及先封贡并许、后许封不许贡的兵部尚书石星;战守派则主要有偏向主战的浙江巡按御史彭应参、福建巡抚许孚远、福建巡按御史刘芳誉及给事中王德完、吴应明、陈世恩等人,偏向主守的吏部尚书陈有年、吏部左侍郎赵参鲁、左通政吕鸣珂、兵部主事曾伟芳及御史萧如松、杨绍程等;此外还有主张既封又守的前经略宋应昌,以及不封不守(只驳封贡,不提战守)的一些人。
总体上说来,战守派以人多势众占绝大优势。他们认为倭军封贡缺乏诚意,皆以罢封贡、议战守为言。河南道御史郭实是第一个上疏反对封贡的人,其后交章止封者,源源不绝。
但是万历二十二年(1594)正月,沈惟敬取得了丰臣秀吉的“降表”回国,一举击溃了战守派的“围攻”。
但见“降表”极尽谦恭之辞,谦恭得不像是丰臣秀吉的口吻。指出造成这场战争的原因,是由于“天恩浩荡,遍及遐迩之苍生”,连“渺微”的日本也想做“天朝之赤子”。屡次委托朝鲜传达,然而朝鲜却秘密隐匿而不闻。日本控诉无门,饮恨有自,不得已而构怨。总之俺是被逼的,一切都是朝鲜造成的。最后提出己方的目的,愿意“世作藩篱之臣,永献海邦之贡”。
沈惟敬洋洋得意,拍拍胸脯道:“倭奴诚心效顺。现今如果遣一介行人往谕秀吉,则倭患可息。”
然而群臣仍然心存疑惑。他们认为倭人在海外素蓄不测之情,而釜山倭军又无撤退之象,再说表文真伪难辨,使者的口吻也不足为凭。
在此稍前,朝鲜王李昖遣谢恩使金晬等抵北京进方物谢恩,并泣诉倭军在晋州等地的暴行。消息传开,群臣大为震动,至此主战意识复据上风。一时言者藉藉,多以为封贡非策,甚击将矛头直接指向封贡派头子石星。
万历帝不得已,诏令兵部集九卿、科道官会议。
二月二十七日,兵部尚书石星集台省诸臣于射所(在京城内西长安街,为点视军士及演马教射之地。后来也为贡象演习场地,也称演象所),讨论封贡事宜。他向大家出示了自己的覆疏以及小西行长答沈惟敬书等资料。并宣布他的许封原则道:“一封之外,事无他事。不许粘带贡市,致日后不静。抚按査核釜山倭户,一人未归,不得许封。”
户科给事中王德完率先发问道:“外面传言总督贻书有‘贡市靳绝,能以身任’等语。此事可否当真?”
石星答道:“不一定。倘若强索贡市,只需革其封号便是。”
王德完等又问:“釜山倭户,肯尽数归巢吗?”
石星答道:“不一定。”
王德完等又问:“特差辽东巡按亲至釜山,査倭户有无归去,此事可行否?”
石星道:“不可。”
王德完道:“由此言之,则倭之封而不贡,倭之去而不留。毫无足凭,何能轻信?”
石星道:“倭人得封即扬帆而去,不再犯我。”
王德完又问道:“倭人如果进犯,如何应对?”
石星答道:“如有其事,后果由老夫与总督、巡抚三人承担。”
王德完道:“何足承担?三人即捐躯,其如二祖八宗之神器何?”
稍候,王德完又问:“辽左战士有多少?”
石星答道:“不过二千有余。”
王德完道:“二千之卒,何足抵御数万之倭?”
石星推托道:“户部粮饷无措。去年辽左巡抚请召募家丁三千余人,竟裁减八百余。”
王德完道:“帑藏确实匮乏。然而边境危急,何论惜财啊?”
这时,群臣接口道:“吴惟忠、骆尚志南兵应当留在辽左,不宜速撤。”
石星见说,答道:“已经回来了,不便再遣。”
王德完叹道:“这就是所谓鬼形面具,难以再用罢了。”
诸臣又建议道:“即有急事,朝鲜难出援。不如于旅顺口、鸭绿江紧要险隘处增兵戍守。”
石星却道:“多则乏粮,增兵五千可足用。”
因封贡派有将当时尚留驻朝鲜的刘綎川兵一并撤回之议,诸臣又道:“刘綎兵撤回,也要留住辽东。”
石星却道:“川兵难久留。不如募土著倭奴,皆可攻守。”
诸臣见他如此,唯相与咨嗟叹息而已。
次日,王德完即上疏道:
倭欲无厌,夷信难终。封之与贡,犹形影也。贡之与市,犹循环也。假令本兵总督阴予而阳夺之。先请封号,借明旨以箝廷臣之口。继请贡市快目前,以贻日后之患。则祸在作俑。是谓欺君二臣,何忍为此?假令秀吉行长阴叛而阳服之,偃然受封。以示我之不备,则患在噬脐。是谓误国二臣,岂忍蹈之?今若大衅复启,覆辙将寻。是沈惟敬误经略,经略误总督,总督误本兵,本兵误皇上也。
昔越王句践,一小国君耳。患吴之强也,而苦心焦思,置胆于座,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卒乃拊循士卒,训炼兵甲,遂以歼敌。今堂堂天朝,岂比蕞尔西越?诚肯赫然震怒,练将练兵,惩虚责实。当事诸臣,卧薪尝胆,矢画陈谋。见兔而急顾犬,亡羊而即捕牢。则习流何止二千,敎士奚啻四万。除凶雪耻,操纵随宜。苟玩揭岁月,如处堂之燕,幸火未燃,偷以为安;则延寇入室,养虎遗患,令外夷酋长,从傍窃笑。此义之所不敢辱也。
通政司左通政吕鸣珂也上疏举晋州之屠而叹道:“嗟呼!皇上费二百余万之金救朝鲜。乃不能戕倭,而反坐视荼毒如此。尚可以封贡结局耶?”又道:“先朝虽有封倭故事,原未有挟。今倭伐我属国,又杀川兵,是逆寇也逆而封之为要挟。传笑外夷,青史讥焉。”因此他主张:“严谕责成御倭。总督实心任事,毋袭虚文。选将炼兵恳屯谨堠,驻辽左为朝鲜声援。其提督重任,别访廉而有谋、熟知倭情将领,择推充任。或领兵万余,蹔留朝鲜,考国人战守兵法事。”
户科给事中陈世恩上疏极言封贡非计,并道:“当此春汛方伊之时,力为攻战备御之图,持安攘之正计,斥封贡之邪说。倭或来也,务尽歼于境内,使一卒不返本国。”
给事中逯中立、徐观澜、赵完璧等,御史顾龙祯、陈维芝等纷纷上疏,大都同意王德完的观点。
因此,射所之议后诸臣不但未能统一意见,论议反而更加激烈。石星这下也坐不住了,于是上疏自辩道:
封,虚号也。许封,虚事也。勒之进退而后封,则朝鲜因以保全,士马因以休息,实利也。臣则以为:料敌宜审,当机贵断。贡市严绝,则窥窃无由。禁约严明,则句引可杜。在彼有不测之情,在此无可乘之隙,制人之术不外此。故令小西飞至羁留详审,以待督抚奏报。倭退之日,再遣科道各官一员,前去勘实。若倭尽退,而一无所别求。则用臣等封议,断然与之以示信。不退而别有要求则用诸臣罢议,断然罢之以示威。倘一面待封,一面入犯,即斩小西飞之头,传示以见必剿。如是许之有据,绝之有名。操纵在我,不为所制。而表文之真伪,使人之口情,即此可断,亦何损于天朝之举动哉!若不决于倭之退与不退,必欲拒绝以快时论,而失事机,非臣之所敢知也。何也?信倭太深,固足以养寇而贻忧。待倭太急,尤足以束寇而致乱。
万历帝覆旨:“国家大事,言者自言,断者自断。要在从长计处,原不相妨。卿受朕委托,但军国重务,既实见得是一一主张,朕自当虚心听从。事成,功有所归。不成,责亦难诿。今后但有争论奏疏,宜两存勿辨,以观日后效验如何。不必一一题覆。”
石星得到皇帝的谕示,这才檄蓟辽总督、朝鲜经略顾养谦细探倭情,以使封贡之请不归于虚套。
 
(二)福建间谍
 
正当战守派和封贡派争得不可开交时,最关键的来自福建巡抚许孚远的一封奏疏最终使这场争辩定了论。
原来,一年多前,石星在遣师东征的同时,特密遣锦衣卫指挥史世用前往福建见巡抚许孚远,要前往日本侦探军情。许孚远密行泉州府同安县选取了海商许豫的船只,令史世用扮作商人,于万历二十一年六月一道同往日本萨摩藩。同行的还有海商张一学、张一治等,许孚远命他们赴日本京都、大阪一带打探倭情。
史世用、许豫等于当年七月初四日在日本庄内国内浦港登岸,这里离萨摩藩还很远。史世用侦知萨摩藩藩主岛津义久同许仪后随关白去名护屋,就于内浦与许豫分别,前往名护屋寻觅许仪后。
八月十三日,岛津义久、许仪后及岛津家臣幸侃(日本方面称伊集院忠栋,为萨摩藩岛津家重臣)等回家。许仪后便随史世用于八月二十七日来内浦会见许豫,商议策反岛津等事。
九月初三日,许豫在许议后的引见后,备缎匹礼物,以史世用作客商,许仪后权作翻译,进见幸侃。幸侃道:“此恐非商贩之人。”许仪后答道:“也是大明一武士啊。”幸侃便将自己所穿的盔甲赠送给许豫。
九月十九日,因走露了风声,大隅州正兴寺倭僧玄龙前来内浦见许豫,问道:“船主得非大明国福建州差来密探我国动静之官吗?”许豫答道:“是。因你国侵伐高丽,杀害人民。我皇帝不忍,发兵救援。近闻差游击将军来讲和好,我福建许军门听知,欲发商船前来贸易,未审虚实,先差我一船人货来此。原无他意。”倭僧将信将疑而退。
十一月,岛津义久、幸侃等又差倭使名黑田唤许豫再次试探前情。通事就倭僧玄龙与许豫面写对答,喜为足信,将许豫原买硫黄二百余担准载带回,仍奉文书一封、旗刀二事交付许豫进送军门,以图后日贸易通利之意。
万历二十二年春,许豫回国后不久,便整理侦探所得,并将接受自萨摩藩主岛津义久等人的物品文书一封、旗刀二事、盔甲一副、倭刀一把、鸟铳一对悉数上呈许孚远。汇报内容为:
探得关白,姓平名秀吉,今称太閤王,年五十七岁。子才二岁,养子三十岁。关白平日奸雄诡诈,六十六州皆以和议夺之。
前岁侵入高丽,被本朝官兵杀死不计其数;病死与病回而死者,亦不计其数。彼时弓尽箭穷,人损粮绝,思逃无地,诡计讲和,方得脱归。
关白令各处新造船只千余,大船长九丈,阔三丈,用橹七十枝,中船长七丈,阔二丈五尺,用橹六十枝。豫访诸倭,皆云,候游击将军和婚不成,欲乱入大明等处。
日本六十六国,分作二关,东关名相板关,西关名赤间关,内称有船数千船,限三月内驾至千大溪点齐,莫知向往何处。又点兵十八岁至五十岁而止,若有奸巧机谋者,虽七十岁亦用之。
日本长岐地方,广东香山澳佛郎机番,每年至长岐买卖,装载禁铅、白丝、扣线、红木、金物等货,进见关白,透报大明虚实消息。仍夹带倭奴,假作佛郎机番人,潜入广东省城,觇伺动静。
关白奸夺六十六州,所夺之州,必拘留子弟为质,令酋长出师以侵高丽,实乃置之死地。各国暂屈,雠恨不忘,及察倭僧玄龙与豫对答语气,义久等甚有恶成乐败之意,豫于写答间,亦微有囮诱之机。
浙江、福建、广东三省人民,被虏日本生长杂居,六十六州之中,十有其三,住居年久,熟识倭情,多有归国立功之志,乞思筹策,令其回归。
三月十五日,张一学、张一治也从日本回来,向许孚远汇报侦探所得。其汇报内容共分十一条,分别阐述丰臣秀吉发迹史、侵朝军师名姓、侵朝日军损失及倭民厌战情况、萨摩州之地利、倭军武器装备、丰臣秀吉暴政及其所居城郭等等,最后谈及朝鲜被掳人的生活现状。因为他们潜入丰臣秀吉所住城郭,所获情报多来自民间,虽未涉及机密,但更客观、更全面。与许豫所报可互为印证,并补其不足。至此,除了史世用,几位间谍已陆续回国。
许孚远根据诸人侦探所得,便于五月六日上疏道:
窃谓日本有山城君在,虽其懦弱,名分犹存。一旦以天朝封号加之僭逆之贼,且将置山城君于何地?崇奸怙乱,乖纪灭伦,非所以令众庶而示四夷也。秀吉无故兴师,声言内犯,陷吾属国。东征之师,相持日久,损失亦多。碧蹄战后,暂退釜山,尚未离朝鲜境土。而误用细人之谋,听其讲封讲贡。若曰朝廷许我封贡则退,不许则进,要也非耶?近朝鲜国王姓讳奏称:倭贼方沿海釜山等处,筑城造屋,运粮置器,焚烧攻掠,无有已时。至称屠戮晋州六万余人,尚可谓退兵乞和耶?伏乞皇上大震天威,罢议封贡,明诏天下。以倭酋秀吉犯天诛,必不可赦之罪。兼勅文武将吏及诏勅日本诸酋长,以擒斩秀吉,则有非常之赏破格之封。朝廷不封凶逆之贼,而封其能除凶逆者,以此晓然令于天下。然后奸雄丧胆,豪杰生气,秀吉一酋不久殄灭无难也。
臣等迂筹以为:今日之计,莫妙于用间,莫急于备御,莫重于征剿。顷者倭酋倡乱,惟在秀吉一人,诸州酋长多面降而心异。中间未必无可以义感者,可以利诱者。秀吉原无亲戚子弟、股肱心膂之人,倘得非常奇士,密往图之。立谈之顷,神秘莫测,则不烦干戈而元凶可擒。一获元凶,倭乱顿弭。故曰:莫妙于用间。
至于备御之策,频年屡奉明旨。申饬当事者诸臣,亦云严矣。臣等窃惟,辽阳天津两地,密迩京师。一由朝鲜渡鸭绿江而上,一由山东海面乘风疾趋。设有疎忧,令倭得长驱而入,震惊宸极,此不可以不虑。宜将东征之兵抄选合壮勇,或募卒二三万人,遣大将二员,分屯两地,以防不测。其省直水陆兵备,更于今日严为整备。俟其入寇吾境,或掎角相与戮力歼之,此不可恃其不来一日懈缓者。故云:莫急于备御。
然用间妙矣,恐未可必得志于彼。臣等以为:彼不内犯则已。果不内犯,其大肆猖獗。我皇上与二三大臣,定议征讨。发内帑百万,助诸省打造。打造战船二千余只,选练精兵二十万余人。乘其空虚,出其不意,会师上游至倭国。顺命者宥,逆命者诛,彼秀吉一酋何能逃遁?此所谓堂堂之阵,井井之旗,名其为贼,敌乃可服也。故曰:莫重于征剿。
许孚远的奏疏在朝廷中引起了相当大的反响。因为福建地处东南沿海,素来与日本关系最为密切,兼有间谍相通,其话语无疑是最为权威的。疏上,议论遂息。即连主张封贡最为坚决的兵部尚书石星,也一度产生了动摇。只是后来又为他人所惑,仍主封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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