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彤.永远到底有多远

　　十八岁以后，祖母去世。她忘记很多事情，昨天过去之后就好像已经离她很远。是生命里再难以出现温柔厚重的东西了吗？她显得这样漫不经心，无所顾虑。
　　她说，想起幼年时候，祖父给我剪一个童花头。我爬到木窗前面去拿镜子，看到自己天真纯洁的模样。他们站在后面微笑，自己却是不自知的。如今再想起那样的无知，那应该是幸福带给我的恩宠。祖母把许多糖果和自制的零食放在屋内一个宽敞的柏木柜子里，在我幼年时候它已经变成黑色的柜子。我知道它的历史悠久。祖母站在柜子旁把柜门提起来，我就站在她的旁边。那个时候的我还没有柜子高，她伸手去拿出零食来给我。那样的时刻发生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尤其清楚。得到她给我的零食是那样喜悦，那样难以忘怀。
　　长大之后，她总是对旧的事物感到难以割舍。想知道它们的故事，仿佛它们身上有不能抹去的情感，一心一意地爱护它们。对花草和动物有很强的悲悯之心，讨厌那些破坏花草的女生。
　　宿舍里有女生种了百合，种花的女子眼睛明亮，脸上有很多雀斑。她不是一个美丽的女子，但是有神。有神的是她的瞳孔，并且她爱猫成瘾。
　　她知道一个喜欢猫的女孩大多是安静和优雅的，不像那些一见面就叽叽喳喳的女生，显露出无知愚蠢的模样。要想了解一个人，那么就去看他的眼睛，透过它，会看到他语言里的谎言与真实。
　　她养的百合一天一天慢慢长大，很快就开出白色花朵。又很快凋谢，它们又重新腐烂在泥土里，再也没有第二次重来的机会。它像我们的生命一样，只有一次。
　　后来那只白瓷盆里只剩下野草，它们的生命力是如此的旺盛。已经长到和阳台一样高，依旧向上努力生长。它们好像只要一获得阳光和水就能够生长得很好，所以草是不是花的另一种形式，以牺牲掉美丽的一刹那而得到更多的时间。那么你是愿意做一朵用尽所有力量去开放的花，还是愿意一心一意扎根在土壤里生长的野草？它们都是如此使人神往。哪一种形式才更为重要，更为有价值呢？有什么区别呢？它们都同样令人感到生命的美好质地。要像它们一样做一个属于自己质地的人，不要赞赏，不要批判，不要概念，不要界限。我们都彼此爱着对方，我们都是蓝色星球上的孩子，我们有一样的身体，我们共用同一个地球。我们都会美好，都会明亮。
　　大学时候遇到过友谊。后来她不能真诚地对待任何一个出现在她身边的女子，除非她们特别特别的善良。那些曾经以赤诚之心对待的一些友情，在她心里不再以少年的状态存在，它丧失掉美好。
　　很多她感到无力的时候，她们没有问候，没有安慰，没有拥抱。她们只想自己安好，忽视他人的痛苦，没有怜悯和慈悲，她对于她们，只是工具，打发孤独和寂寞的工具。比如一起上课和吃饭，其它的再也没有什么。因为心存指望，最后就会感到无比失望。
　　如果我们渴望他人理解，他人不见得会理解。大多数人都在自己的立场上思考问题，看到对于自身的利弊与对错。
　　那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是如何低贱卑微的存在。
　　之后她在她们面前哭泣，要离开她们。
　　她们告诉她，友情在她们眼里并不重要，爱情才是最重要的。她们会倾其所有去爱一个男子，不会爱她。感情也是这样功利之心。
　　她顿时感到整个人被雷劈了一样，就当自己曾经是蒙头走错了路。
　　一段僵硬的友情，她没有时间来耗费自己的真心。其她两个女孩都把这段友情当作工具，她们在不自知的耗费，人何其的自私，要把他人的痛苦拿来填补自己的微小缺憾，以此来获得自身状态的圆满。她们都希望别人死心塌地，自己悠然自在。
　　她会不断忘却她们，不再靠近她们。是的，她们令她失望，她也会本能保护自己，看清一些关系，最终她要让自己知道，她们在她看来连工具都比不上。她对她们的真心，她们配不上，她不值得那样赤诚去对待她们。她们不会珍惜，她们很冷漠，从不会过问她的痛苦。而最终，事实告诉她自己，她才是比她们更为冷漠的人。
　　我们实在不必指望自己对他人有多重要，那是充满猜疑的角色。在没有人可以理解你的时候，你要自己学会扛起所有失望和孤独。你的心如果曾经狠狠地黑暗过，那么光明到来的时候将势不可挡。我们最终能够相信的也只有我们自己的心。
　　很多人都不愿意听别人的苦难，他们选择忽视，所以在自己遭遇苦难的时候会也不会获得帮助。这是平衡的代价。
　　我们是活在自己内心的岛屿，如果她不愿意，她将从来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过往，即使那是充满快乐的。那么她更不会告诉任何一个人她的痛苦，除非她愿意。
　　真的要过了很长很长，要成长很多很多。我们才会知道那对我们来说真正重要的人有哪些，时间的网纱渐渐使过往清晰。她看到一些人，到头来沦为比工具还要廉价的产品，这里面也许有她对她们的失望和恨意。但唯一确定的是她比她们还要决绝，如果一个人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她会伤人伤己。她的赤诚，不过是太富有情感而渴望太多，所以总不能被满足，她总是感到失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容易走神，记不住别人在耳边说过什么，她只看到自己注意的一些东西。许多事情要经过反复确认，容易感到疲倦，对周围热闹的事物持有距离。开始幻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比如想要去非洲的沙漠里开一间旅馆，一开门就能看到大象的那种。还有想要一觉睡醒可以听到雨滴打在芭蕉树上的声音。不喜欢和很多人参加班级里的聚会，因为她总是麻木和失神。她不入声光电器的流。
　　认识一个人，看到他身上的善意和谎言，很快就会觉得索然无味。所以很多时候不论我们认识多少人，走过多少路，要找到那个你想要找到的人，或者说要走上那条你想要走的路，这都是不能完全的。这何其艰难。我们必须要经过很多努力和煎熬，才会获得那么一点点光亮，像夏季里发亮的萤火虫一点一点，慢悠悠地闪着光，逃逸出黑暗，获得光明。
　　大学的有一段时间，她有些时候会感到特别的孤独。朋友的冷漠，对痛苦的视而不见和逃避。还有不愿意正视的灾难。她感到寒冷，她在独自对自己说话，我想要终有一天我会变得强大，我要离开她们。从此与她们告别。我们的时间里没有可以等待和眷念的事情，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令人寒冷和失望。我无数次感到她们在下着雨的窗沿前看见我在大雨里奔跑，却是装作任何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模样。
　　她们离我是这样遥远，这样遥不可及的距离。
　　我不想对她们抱有任何渴望，却还一直幻想。因为我缺少爱。我这样无数次欺骗自己，直到一步一步看清，谁也给不了这爱。我注定要忍受孤独与煎熬，尽管明天的世界没有太阳。如果没有希望，我也要如此坚强，要快乐地活着。因为太多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沉沦，不甘心就这样认输。
　　身体里的孤傲是与生俱来的，没有可以逃脱的路径。很多路，我早已经知道该如何走下去，知道什么是适合自己的路，知道自己要什么。直到一步一步看到现实，明白每个人只能够对自己的生命负责，如果想要拯救更多的人，只有我们变得比他们强大，我们才有能力去做出改变，获得他人的感激，自己也得到快乐，为生命感到圆满。但在这之前必须要经历晦暗和漫无天日的深长隧道，看不到尽头的隧道，只有走过它，穿越它，才会获得新的天地。所以苦难真的是人生一笔巨大的财富，经历过的人，会获得与众不同的质地。
　　在四月末的一个下午，她从市里坐公车回到学校。炎热而明朗的天空，整个城市里的树木都在茂密生长，搭出绿色凉棚。坐公交车的时候，她就像一个失去意识的动物，把脸趴在窗户边缘，身边有很多说话的人，越是这样热闹的场合，她越觉得自己像一只动物，悄悄地隐藏在人海里，从来不会遇见一个人，与之白头偕老，相伴一生。只是感觉越往前走，越像一场生死轮回的梦境。
　　她发现自己变老的时候仅仅在一个瞬间。那天晚上，整个学校都停了电，她已经精疲力竭瘫软在床上。宿舍里一片黑暗，只有阳台外面透进来微弱的暗黑天光，对面女生宿舍里传来的抱怨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期待来电，只有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就是在那样寂静的没有喧哗的夜晚，她发现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那么沉默，每一个人都不说话。
　　如果一个人体会不到当下的美好，而总是留念过去，说明她有抑郁，还有她已经过于苍老。是的，在那个黑暗寂静的时刻，她听到窗外温热的风刮过大地上所有植物的呼呼声，机动车的笛声，人们的说话声，走路的声音，物体撞击发出的声音。没有明亮光线的交织，也没有人可以交流，她感到身体里每一根汗毛的舒张和收缩。她想起的是童年时候祖母放在柜子里的马灯和煤油灯，还有蜡烛。在繁星漫天的夏日夜晚，她和祖父母坐在庭院里的木板凳上，青蛙会整夜的鸣叫，金黄月亮有和玉米一样的颜色。祖父总在那样的夜晚给她讲故事听，讲传奇的神话，告诉她嫦娥是如何飞上月亮的，上面住着一个人每晚都在砍月桂树，等太阳出来树又重新长在了一起，于是他在第二天夜晚又开始砍。后来她明白如果他把白天作为终点，那么他永远都达不到自己的目标，所以他只能一直砍树。就如同一个人把远方作为终点，那么他永远都到不了，也如同我们永远不知道永远有多远一样。
　　她不希望来电，这和大多数人的想法相反。她与她们是如此的不一样，又怎么能够去要求能够得到她们的感同身受，那么最终也不会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
　　那个时候的她，经常在黑夜里写作至深夜。有许多困惑，黑夜的无边无际，也许只有不断地写下去才会获得救赎。可是到头来她发现自己每一次都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语无伦次地在空白文档上敲打出一行字，空气流动出的孤独声响，在耳边嘶嘶作响，是每一个在黑夜里行走的人触摸到的灵魂种子，它不会生根发芽，只会永远沉寂在幽深山谷里。它是每一个人内心的不毛之地，是一片荒漠，是带着禁忌的秘密。
　　写作到深夜的时候，她曾经在网络上遇到过一个人。他在五月的时候告诉她，他们那里下起了冰雹。他突然想到了歇斯底里。
　　这是他们聊天的开始，她觉得他是个有意思的人，有意思的意思就是她觉得他和她聊天的时候用的是真实的内心。
　　他是一个双鱼座的男子，她也是，只是她是女子。
　　他们的特点是天真、好奇、敏感、犹豫。还有忧郁。她很多时候会盯着一个东西看很久，忧郁的眼神，其实她根本没有看那个东西，她的思维和意识在时空里得到延伸，这一点和大多数艺术家相似。只是她不创作艺术品。实际上我们有很多可以发掘的天赋，而我们只是选择了其中一种作为生活的方式，或者说这种方式在生命中得到了更多的启发。
　　她说，五月到来的时候这里的天气会变得很热。公交车的价钱开始涨到两元，我开始讨厌出门，因为会花很多钱。而且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我感到我开始慢慢憔悴。今天早上吹了很大的风，还有阳光，路旁有桑葚和枇杷。那是我喜欢的日子。
　　你在忙些什么？
　　没有，我只是去做一些没有意义事情。我感到困惑。你是做什么的？
　　做生意，写作。
　　哦，我也写作。
　　你在哪里写？
　　电脑上，写完就发在网络上。
　　哪个网站，我能去看吗？
　　可以。
　　你写什么？
　　散文和小说。
　　小说写言情吗？
　　嗯。
　　里面写性爱吗？现在很多作者都写这个。
　　我更多写的是人的困惑。
　　嗯。
　　你结婚了吗？
　　没有，讨厌结婚。我更喜欢情人，有时候暧昧不清更让人着迷。
　　但是那样的关系不能长久。
　　嗯。也许会，也许不会。
　　他告诉她他想有一个情人，不用来结婚。只是保持这种关系，可以和她做爱。希望能够得到长久的关系。但是他不会轻易找一个人，因为他害怕负担，害怕伤害她。
　　她说，要找到这样的女人很难。她们几乎已经灭绝。而你依然不够强大，因为你没有能力去承担一切。
　　她依然会找他聊天。五月的第一个星期四，太阳像滚烫的煤炭一样。
　　她说，今天好热，我坐在食堂里吃冒菜，有一种不知道身体温度上限的感觉。它好像会一直热下去。
　　我们这里还好，不是很热。阴天。
　　晚上的时候，我站在宿舍阳台上看到了天边的闪电，还听到了雷声。我看了日历，今天是立夏。也许夜晚会有一场暴雨。
　　你很期待下暴雨么？
　　嗯，期待。我对它有渴盼，但心里不会有希望。雨会歇斯底里地下。
　　你是内心有无形伤口的人，一直在流血。没有痊愈，没有原因，没有结局。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梦到曾经居住的瓦房被大风刮翻，它的另一面倒在地上。我只拉了祖母的手往外逃离，在我的梦里，她依旧是活着的人。而另一些活在我身边的人，在我的梦里却像死了一般。
　　你太想念她了。也许你应该多出去走走。
　　嗯。明天我会出门，去买一些东西回来。
　　很晚的时候，她听到雨水的声音，寝室里一片安静，窗外传来巨雷的声响，夏天的到来像一场华丽的舞台秀。
　　淅淅沥沥的雨声落到大地上，听到这样遥远和寂寞的声音。她会坐在上铺，把脸埋在手心里，不停地揉搓。像是一种慌乱，一种无力的挣扎。她会想起少年时候，想起童年，想起少年的沉默，想起不知道一天有多长的那些日子。时间无法用另一种单位来测量了，我们只能说它是慢还是快。而它真的过得是那么的快，即使在那些无眠黑夜里，依然能够听到时针滴答滴答的声音，然后她就会感到她正在一步一步走向凋亡。所以她总是要急着去做一些事情，很多事情现在不做以后就没有机会和心情做了，就像她要他和她一起去峨眉山看日出的时候，他觉得她的决定令人猝不及防，像疯子一样说做就做。所以机会很重要，心情也要适合才能完成心里的愿望。她一直就是这样即兴而起的人，胡作非为，不论后果，像黑夜里的种子想要冲破种皮见到阳光，要一直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