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连载】《东李西麻》第二章 倭寇犯朝鲜,宝刀壁上鸣(下)
作品名称:东李西麻 作者:苍生1 发布时间:2011-12-18 21:41:48 字数:11649
(四)倭兵侵朝
明万历二十年四月十三日夜,朝鲜王京突然飞来了一只怪鸟。
那鸟全身羽毛呈灰色,体形如鸠,人均不识。
它开始在禁林中不住地啼叫,奔遑往返数日,时近时远。啼叫声甚为凄切,听起来好像在说:“各各祸逃!各各祸逃!”
更为奇怪的是,仅此一鸟,其啼声满城人听起来清晰可辨,如鸣耳畔。
士民诧异,有的说此鸟自海中来,有的说似曾来自深山老林中。
不久后,便传来了倭兵入寇的消息。
有人注意到,此鸟始鸣之日,竟然便是倭寇登陆之时!
丰臣秀吉自遣走朝鲜使者后,不久即收到了朝鲜王李昖的回书。但见上面写着:
“前后二书,辞旨张皇,欲超入上国,而望吾国之为党。此言奚为而至哉!自敝邦言之,则语犯上国,非可相较于文字之间,而言之不雠,亦非交际之义。敢此暴露,幸有以亮之。惟我东国,即殷太师箕子受封之旧也,礼义之美,见称于中华,凡几代矣。逮我皇朝,混一区宇,威德远被,薄海内外,悉主悉臣,无敢违拒。贵国亦尝航海纳贡,而达于京师。况敝邦世守藩封,执壤是恭,侯度罔愆,故中朝之待我也,亦视同内服,赴告必先,患难相救,有若家人父子之亲者,此贵国之所尝闻,亦天下之所共知也。夫党者,偏陂反侧之谓。人臣有党者,天必殛之,况舍君父而党邻国乎?”
丰臣秀吉读罢,见朝鲜王不肯就范,十分恼怒,侵朝之心愈决。
先前,其妾浅井氏生了一个儿子。秀吉无嗣,以外甥秀次为养子,素以此为恨。见年届半百竟得娇子,欣喜万分,取名鹤松,满望有鹤、松之龄。不料到了这年秋天,鹤松夭折了。
秀吉十分悲恸,愁绪难遣。百无聊赖之余,常常出游解闷。一天,他登上清水寺阁向西眺望,见烟波万里,浩渺澄清。良久,他回头对侍从道:“自古以来,汉土入侵我国已有多次。而我大举出征外国,神后以来,寥寥无闻。我以侧陋位极人臣,何不首发壮举?而以钟爱伤逝而忧戚愁烦!岁月不饶人,大丈夫岂能郁郁而终命于偏隅呵!”
回来后,他便召集诸将商议道:“我凭藉诸君之力,平定海内,本可以就此休止。只因诸夷有阻王化者,让我深感羞耻。我欲以政务委之内府①,而自己将入朝鲜。以朝鲜为先锋,入于大明。它如拒我命,则击灭之。然后自辽东直袭北京,奄有其国。多割土壤给予诸君,使诸功臣皆厌其望,不亦快哉!此事我已筹划甚熟,事情并非期望中的艰难。诸君能为我出力吗?”
诸将愕然相望,莫敢应对。
良久,心腹爱将宇喜多秀家上前道:“殿下举此无前之事,谁敢不努力?”
诸将见事已至此,只得齐声赞同。
丰臣秀吉大喜,于是让关白之位于养子丰臣秀次,自任太閤,集中精力谋划侵朝事务。他命黑田长政监工,在松浦郡建筑宏伟壮丽的名护屋城,以作为侵朝大本营。一面大治兵甲,储备军粮,磨刀霍霍。以田粮多少的比例征兵,命各藩以每万石出兵二百五十人,共得兵三十三万。其中一线士卒二十万,驻名护屋军十万,守备京都军三万。又命沿海各大藩以每十万石出船二只,造船数千艘以上。并宣布军令道:“列国之兵至朝鲜岸,则破釜焚舟,凡筑城及征战之士不许少停。临阵不许一芥拾取,不许一人回头,遇山则山,遇水则水,遇陷阱则陷阱,不许开口停足,进战死者留其后,退走者不论王侯将相斩首示众,尽赤其族。”
一切布置停当。踌躇满志的丰臣秀吉,自京都出发将往名护屋时,有人请示道:“何不带些善汉文者同去?”他却笑道:“我此行,将要使他们使用我国文字呢。”
万历二十年(1592,日本文禄元年,朝鲜宣祖二十五年)三月,丰臣秀吉发布侵略朝鲜命令。集陆军十五万八千七百人,分九大队。分别如下:
摄津守小西行长,率宗义智、松浦镇信、有马晴信、大村嘉前、五岛纯玄为第一队;
主计头加藤清正,率锅岛直茂、相良长安为第二队;
甲斐守黑田长政,率大友义统、毛利吉成、岛津义弘、岛津久保、高桥元种、秋月种长、伊藤祐兵、岛津忠丰为第三队;
左卫门大夫福岛正则,率户田氏繁为第四队;
阿波守蜂须贺家政为第五队;
土佐守长曾我部元亲,率生驹亲正、来岛兄弟为第六队;
左卫门佐小早川隆景,率立花宗茂、久留米秀包、高桥直次为第七队;
长州藩藩主毛利辉元为第八队;
宇喜多秀家为第九队。
九队兵马,以宇喜多秀家为元帅,增田长盛、石田三成、大谷吉隆为参谋,以小西行长、加藤清正为先锋,自京师出发,络绎于途。另命大隅守九鬼嘉隆偕藤堂高虎、胁坂安治、加藤嘉明等统率近四万水军,以战舰七百艘运载士兵、物资和海战之用,于次月渡海向朝鲜扑来。是为朝鲜“壬辰倭乱”(日本史称“文禄战役”)。
(五)鲜兵望风奔溃
这时的朝鲜,其实已经处于李氏王朝的衰落期。
素有“小中华”之誉的朝鲜国原为东夷,殷商时封箕子于其国,旧称朝鲜。汉为燕人卫满所据,汉武帝遣兵平定,置真番、临屯、乐浪、玄菟四郡。汉末有扶余人高氏据其地,改国号“高丽”,又称“高句丽”。其时朝鲜半岛上高句丽、新罗、百济三国并立。唐高宗时,新罗灭高句丽、百济,统一半岛。传五十五世,至五代后梁贞明年间,王建代高氏而立,仍称高丽。到了明洪武二十一年(1388),高丽大将李成桂发动兵变,执掌朝政。洪武二十五年(1392)废高丽主自立,改国号朝鲜,定都开京(后迁汉城,即王京),是为李氏朝鲜。
李成桂便是朝鲜太祖康献大王,在位六年。至洪武三十一年(1398)传位于其子李芳果,是为定宗恭靖大王。定宗在位两年,又传其弟李芳远,是为太宗恭定大王。此后经世宗庄宪大王、文宗恭顺大王、端宗纯定大王、世祖惠庄大王、睿宗襄悼大王、成宗康靖大王、燕山君、中宗恭僖大王、仁宗荣靖大王、明宗恭宪大王。
到了明隆庆元年(1567),明宗李峘病逝。因顺怀世子早死,遗命以其庶侄李昖继位,是为朝鲜宣祖昭敬大王。至此已立国两百年,传十四代君主。
李氏朝鲜长期奉明朝为宗主国,自为藩属,岁时入贡。政治上偃武修文,崇尚儒教。但自中宗起,朝内党争不已。到了宣祖时,开始形成东人党(以金孝元、许晔、李山海等为代表)和西人党(以沈义谦、朴淳、郑澈等为代表)。两派相互排斥,结党纷争。最终东人党胜出,西人党纷纷罢职。随后东人党中又分裂成北人党(以李泼、李山海为代表)和南人党(以禹性传、柳成龙为代表),两派继续党争不已。而朝鲜王李昖沉湎于酒,恬嬉度日,对内部的党争激烈无能为力,对外部来自日本的威胁疏于防范。经筵官李珥心忧国政,劝李昖养兵以备缓急。左议政柳成龙却反对道:“太平无事。经筵劝勉,当以圣经为先。而军旅非急务也。”李珥逝后,再也无人能提此事了。
结果,承平已久的朝鲜,人不知兵者二百年,武备废弛,士卒胆怯不习阵事。乍遇养精蓄锐、有备而来的倭军,无不望风奔溃。
四月十二日,小西行长等率一万八千七百人分乘数百艘战舰,先渡海至对马岛。次日,渡对马海峡,直扑朝鲜南部海港重镇釜山。但见炮声轰隆中,波涛翻滚,战船遮天蔽海、一望无际而来。
朝鲜釜山佥使郑拨这时刚在绝影岛狩猎。闻报有船犯港,只道是朝倭,不以为意。待倭兵大至,仓皇入城。而倭兵也随之如蚁登陆,四面云集。郑拨背城拒战,射死倭兵无数。倭兵自城北隅踰墙而入,鸟铳乱放。朝军仅有刀枪弓箭,难以抵挡。巷战中,郑拨中弹殉难,釜山遂陷敌手。
釜山受围,信息不通。有人登高下望,见红旗满城,这才知道城陷。消息传来,人心恐怖。庆尚道左水使朴泓、右水使元均不战而逃,倭军得以顺利进逼东莱府城。城内左兵使李珏借口欲出城外为犄角,拥兵先遁,惟府使宋象贤率军二万登城防守。十四日晨,倭军陷东莱府,府使宋象贤及其妾死节。
倭将加藤清正、黑田长政率众数万也随后登陆,分道攻陷彦阳、庆州及金海、星州等地。一路势如破竹,如入无人之境。
四月十七日,边报至王京汉城。朝鲜王随即以名将李镒为巡边使,率兵御战于尚州。
李镒将要出师,欲带京城精兵三百。然而取选兵案阅视,名单中大半为市井白徒、胥吏、儒生之辈。临点兵之际,有的身着儒服手持试卷,有的头戴平顶巾,自诉求免者充斥于庭,闹哄哄的乱成一片。
李镒受命三天,无法成行,不得已率军官及弓箭手六十余人先行出发。柳成龙在宾厅闻讯,想起当年李珥之言,不由对同僚慨叹道:“叔献(李珥的字)每欲练兵。当时太平无事,我也以为扰民。至今思之,李文靖真是圣人呵。”
李镒到了尚州,无兵可战。自募散民数百偏入行伍,临时训练,组成一军。
这时倭军已至善山。有一个开宁县人来报:“倭贼已近。”李镒大怒,以为摇言惑众,准备将他处斩。那人大叫道:“请将军先将我关押。明日一早贼必来。倘使不来,届时再死也为时未晩。”李镒见说,便暂将他囚禁。
当夜倭兵屯驻长川,距尚州仅二十里。而李镒军因不设斥候,竟丝毫不知。
第二天早上,李镒见倭兵还没有来到,便将开宁人拉出来斩首示众。然后率所募兵马在州城北边操练。依山为阵,立大将旗鼓。
过了一会,有几个人从树林间鬼鬼祟祟地钻出来,徘徊眺望一会,随即闪没。众人怀疑为倭军斥候,但有着开宁人报信被杀的前车之鉴,谁也不敢向李镒汇报。既而又见城内两三处浓烟腾起,李镒这才发觉,忙派出一名军官前往侦探。
军官于是跨马而行,两名驲卒执鞚慢吞吞而去。经过一座桥,不防倭军先伏于桥下,以鸟铳射中军官落马。然后上前割下首级,大摇大摆而去。朝鲜军远远望见,登时气慑。
不多时,倭军大至。李镒急率所部对阵。未及交锋,倭军先自放炮,铁丸雨下。李镒急呼士卒发射,然而箭射至数十步即堕,分毫不能伤敌。
这时倭兵已分出左右翼,持旗绕出军后,围抱而来,大呼陷阵。李镒知事不济,抢先拨回马向北便走。朝鲜军大乱,各自奔命,死伤罄尽。
倭军追击李镒甚急。李镒弃马脱衣,裸体披发而走。
朝鲜政府又以申砬为三道巡边使,率万余人前往忠州堵截。
申砬曾以十余骑突击叛胡数万骑,为朝鲜骁将。现予重用,本寄予御敌厚望。他率兵到了忠州,拣回一条性命的李镒也前来投奔,请求赎功自效。附近有天险鸟岭,有人建议据岭固守。申砬却道:“敌为步兵,而我为骑兵。迎入旷野,以铁骑蹙之,则无不胜。”
二十七日,申砬屯兵弹琴台。不防倭军从丹月台分路而至,势如风雨。一路循山而东,一路沿江而下。剑光闪烁,照耀日光。炮响震地,尘埃弥天。
申砬率军布阵以待。倭军大摆火牛之阵,牛着火受惊,纷纷撞往朝鲜军阵中。朝鲜军登时大乱。申砬意欲亲自策马冲杀,往返数次,无法突破敌阵。他见败局已定,自觉无颜回见李昖,只得投江而死。
李镒则从东边山谷间走脱,又一次成功逃命。朝鲜军全军覆没,尸体蔽江而下。
(六)朝鲜王西奔
二十九日黄昏,有戴毡笠者三人骑马风尘仆仆而来,进入王京崇仁门。
城内人争着上前探听军前消息。那人答道:“我们是巡边使麾下军官的奴仆。昨日巡边使败死于忠州,诸军大溃。俺等脱身独来,准备回来催促家人尽速避乱。”
闻者大惊。所过传相告语,不多时满城大震。
这时汉城守兵仅七千余人,不过是些临时拼凑起来的乌合之众。且军心不稳,随时准备缒城逃跑。照此情况,实难抗敌。
初昏时分,朝鲜王李昖召集众大臣、台谏会议,讨论对策。
都承旨李恒福道:“现今之势,不如车驾西向,请兵天朝以图恢复。”
众臣齐皆涕泣,极力反对。
领中枢府事金贵荣启道:“宗庙园陵,皆在此处,去将何往?当固守京城,以待外援。”
右承旨申磼道:“殿下若不听臣言,终至播越。则臣家有八十老母,欲自刎于宗庙大门之外,不敢跟从殿下去呵。”
修撰朴东贤也道:“殿下一出城,则人心不可保。荷辇之夫,也将委诸路隅而走啊。”言罢不由失声痛哭。
李昖见状脸色大变,随即入内。
众大臣一个个入内劝说,纷纷极言不可轻弃王京。
李昖见人心危惧,便安慰大家道:“古言岁星所在之国,伐之者必有其殃。今岁星在于燕分②,贼当自灭。”
随后,李昖宣布立次子光海君李珲为世子,摄国事。起复金命元为都元帅,申恪为副元帅,屯汉江;以边彦琇为留都大将。
宗室海丰君李耆等闻国王欲走,率数十百人叩阁痛哭。李昖传话道:“当与卿等效死勿去。”李耆等信以为真,这才退下。
李昖既支走李耆等,即命左议政尹斗寿扈驾准备起行。一面命领府事金贵荣、漆溪君尹卓然奉临海君李珒走咸镜道,长溪君黄廷彧、护军黄赫父子及同知李墍奉顺和君李玒走江原道,召幕勤王兵,兼向明朝报急求援。
不久,李镒败报至。此时宫中卫士尽散,更漏不鸣。李昖命人从宣传官厅取来火炬,打开状启细读,但见内云:“贼今、明日当入都城。”
夜深了,万籁俱寂,隐隐中如闻幽咽。不多时,李昖骑马、世子李珲乘屋轿悄悄而出,尹斗寿、柳成龙等扈驾,一大班宫人哭哭啼啼在后相从。
沉寂的宫内开始再度骚乱起来。一时三厅禁军四处奔窜,昏黑中互相触撞。这时恰巧有一人经过驾前,柳成龙认得是羽林卫池贵寿,便责令他扈从。池贵寿答应,忙去招呼三四名士卒同来随驾。
经过景福宫前,街道两边哭声相闻。承文院书员李守谦执着柳成龙的马鞚问道:“院中文书当如何?”柳成龙答道:“收拾其紧关者追来。”李守谦一边哭一边快步跑去。
出敦义门到了沙岘,天刚刚破晓。回身望时,城内已经是烟焰腾空了。原来,愤怒的乱民闻朝鲜王出遁,便先放火焚烧藏有公私奴婢文籍的掌隶院刑曹,又入内帑库抢掠金帛,再烧景福宫、昌德宫、昌庆宫,无一幸免于难。历代珍宝古玩,文武楼、弘文馆所藏书籍,春秋馆各朝实录以及其它库藏前朝史稿、承政院日记等等皆化为灰烬。
君臣一行翻越沙岘,到了石桥,天开始下起滂沱大雨来了。乘轿者只好舍轿乘马,宫人们都以物蒙面,或骑弱马,或徒步相随,宗亲文武扈从者不满百人。
雨越下越大。这群逃难的君臣一路上哭哭啼啼,前呼后唤,在雨中何不凄然。他们先到王京西北的碧蹄馆,草草用餐毕继续出发,到临津时天已黑了。
途中很多人走失了。没有灯烛照明,四围一片黑暗。雨依旧下个不停,仓皇中渡江。为防倭兵追来,到江北后,李昖命沉舟断渡,撤近水人家。又焚临津南麓之丞厅,以防倭兵取材作筏。熊熊火光照亮了江北,君臣这才寻路而行。
初更时分到达东坡驿,就此暂歇。坡州牧使许晋、长湍府使具孝渊派人在此服侍,略设御厨。扈卫臣子终日不得食,饥渴难当,乱入厨中,争先抢食,致使原来准备给李昖的饭食也没有了。许晋、具孝渊见状,大惧而逃。
次日晨,李昖哭问群臣今将何往。诸臣不能即刻答话,惟俯伏咽泣,莫敢仰视。都承旨李恒福答道:“可以驻驾义州。如果势穷力屈,八路俱陷,无一寸干净地,则惟有赴诉天朝。除此之外,别无他策。”柳成龙力持不可,厉声道:“今东北诸道如故。湖南忠义之士,不日蜂起,岂可遽论此事?”
两人辩论多时,谁也说服不了谁。
黄海道勤王兵赶来了。李昖一行便在他们的临时扈从下,于当天晚上抵达旧都开城,六天后再逃到平壤。
倭军侦知朝鲜王西遁,便分道进兵,一路由阳智、龙仁趋汉江,一路由骊州、利川趋龙津。所过烧杀掳掠,血流成川。旌旗剑戟,千里相连,炮声相闻。
前驱数骑到了汉江南岸,戏作浮渡之状。江防诸将见状顿时色变,命左右速上马鞍,于是朝军不战而溃。都元帅金命元沉军器火炮于江中,与副元帅申恪等各自逃窜。留守王京的都检察使李阳元等也弃城而走,堂堂王京汉城竟成无兵戍守的空城!
五月初二日,倭军抵达兴仁门外。见城门大开,内无士卒把守,疑为空城计,逡巡不敢入。良久,见无动静,便先遣倭兵数十入城,探视数十番。一直到了钟楼,确信城内没有一兵一卒后,这才放心地进入城内。
诸队倭将随后皆到。宇喜多秀家遂坐镇王京,放火焚烧宫殿、宗庙、社稷、衙署、城门,毁坟墓。剽掠府库,荡然一空,日输战利品回国。
丰臣秀吉在日本获悉倭军已占朝鲜王京,所向披靡,大喜,当即拟定《丰太閤三国处置大早计》二十五条致丰臣秀次,内云:拟恭请天皇于后年移都北京,呈献都城附近十国与皇室,诸公卿亦将予采邑;大唐(明)国之关白让与秀次,日本之关白则由大和中纳言、备前宰相二人中择一委任;日本天皇拟由后阳成天皇之子良仁亲王或皇弟八条出任;高丽(朝鲜)国由岐曾宰相或备前宰相统治,等等。又在同日拟山中橘内之尺牍称:天皇居北京,秀吉本人由海路移驻浙江宁波。
不久,加藤清正率兵进至临津江南岸。朝鲜军据北岸防守甚严,并将所有船只收归江北。江阔水深,一时难以渡江,两军遂对峙于两岸。
相持至十余日,倭军焚烧江上庐幕,撤帷帐载军器,装出将要退军的样子。
人类的主要劣根性之一便是贪。朝鲜防御使申硈见状,只道有便宜可占,遂不顾部下拦阻隔,率军渡江出击。伏兵忽起,申硈战死。诸军逃窜,奔至江边,无船渡江,纷纷从岩石上投水而死;未及投江者,尽为倭军所杀。北岸守兵望见气夺,一哄而溃。于是加藤清正、小西行长等部陆续渡江。
五月二十七日,加藤清正、小西行长攻入开城。
六月一日,倭军诸部以拈阄方式定所向,以小西行长向平壤推进,加藤清正向咸镜道进军,而黑田长政向黄海道开进。
这时朝鲜内部正在为要否向明朝乞援的问题而争得不可开交。
刑曹判书李恒福力主乞兵明朝。但有的朝臣认为:“辽广之人,性甚顽暴。若天兵渡江,蹂躏我国,则浿江以西未陷诸郡,尽为赤地。”两议争论,日久不决。
李昖闻倭军所向无敌,早已吓破了胆。便采纳了李恒福的建议,遣使向明朝求援。
不久,李镒间关万死,奔窜荆棘中,头戴平凉子、身穿白布衫、足穿草屦而来。这位曾经威振一时的朝鲜名将,在国难当头,竟落得形容憔悴,衣冠褴褛,如同乞丐,观者无不叹息。柳成龙穷搜囊中,摸到一件蓝纱帖里给他。于是群臣有的送骏笠,有的送银顶子彩缨。李镒当面换穿,服饰焕然一新,唯独没有脱靴给他的。柳成龙道:“锦衣草屦,不相称了。”左右皆笑。
李镒虽屡吃败仗,但毕竟是朝鲜名将,他的到来无疑在一定程度上鼓舞了士气。当群臣问起李镒车驾今将何往时,李镒答道:“镜城险固,可以驻驾。”于是决策北行。但尹斗寿、柳成龙、李幼澄、朴东亮等以为当死守平壤;李恒福、李德馨等则以为北道不可往,不如先往宁边。
六月十一日,李昖听从二李之言,又弃平壤,继续往北逃往宁边。命尹斗寿、金命元、李元翼留守平壤。
柳成龙以迎明军来援为借口,也离开平壤北行。当夜来到顺安,路上碰到从淮阳来的同僚,闻倭兵已到铁岭了。数日后,经过大定江边时,回望广通院,野有散卒络绎而来。他疑为平壤失守,便派军官数人前往探听,兼收拾溃卒。原来系在平壤守江滩的朝鲜军,称昨日倭兵已从王城滩渡江。江上军溃,兵使李德润遁走,这才散到此处。
柳成龙闻报大惊,即在半路上写书状,遣军官驰报行在。李昖得报,更坚北行之议。将要离开博川,这时平壤陷落的消息传来。
原来,平壤城外的倭兵驻江沙上,分作十余屯,结草为幕。因朝鲜军坚守江岸,累日不得渡江,警备逐渐松懈。
都元帅金命元在城上望见,以为可以乘夜掩袭。便命高彦伯等率精兵乘船偷偷渡江袭击,射伤倭军甚多。倭军惊起,随即合营反击,诸屯悉至。朝鲜军抵敌不过,急忙往船上奔去。船上人见倭兵已追至中流,不敢将船靠岸。朝鲜军见追兵已到,纷纷跳江而死,其余的则慌慌张张地从王城滩乱流而渡。
倭军这才知道何处水浅可涉。当天晚上,遂举众由浅滩涉水而过。守滩的朝鲜军不发一矢,尽皆散走。
倭军到了对岸,还怀疑城中有备,迟疑不前。尹斗寿、金命元等开西门尽出城中老弱,然后像先前在王京时的一样,将军器火炮沉于水中,然后弃城逃走。
倭军恐为狡计,不敢追击。第二天,他们齐到城外。登上牧丹峰,观望良久。确认城空无人,这才入城。
倭兵入平壤后,李昖已经离开博川前往嘉山,命世子李珲奉庙社主由他路进驻江原、京畿等地,收召四方以图恢复,自己则经定州、宣州最后避往中朝边境的义州。
李昖到了义州,驻足不前,徘徊不已。前面便是他依依准备归憩终身或者有可能赖以复国的大明,后面则是生长于斯统治于斯的朝鲜故土。他东向痛哭,西向四拜。将欲渡江,以五言律诗一首书示从臣。诗曰:
国事苍黄日,谁能李郭忠。
去邠存大计,恢复仗诸公。
痛哭关山月,伤心鸭水风。
朝臣今日后,宁复更西东。
这时倭报日急,而明朝尚未出兵。上下惶惶,莫知为计。李昖召群臣询问对策。李恒福、李德馨道:“事急矣。臣等请入天朝,上书求救。”二人争往。至夜半,李昖犹沈吟不决,最后决定遣李德馨往。
次日凌晨,李德馨收拾动身,李恒福前来相送。
二人此时,握手相对,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良久,李德馨道:“恨无快马兼程疾驰。”李恒福随即将坐骑的缰绳解下给他道:“兵若不出。君当于重泉寻我,方能相见。”李德馨道:“兵若不出。我当弃骨于卢龙,再不渡鸭水。”二人洒泪而别。
(七)宗主国的困惑
兵部尚书石星这段时间以来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当中。
石星字拱辰,号东泉,山东东明县人。嘉靖三十八年(1559)进士。隆庆三年(1569)为吏科给事中,上疏直谏,批评穆宗沉湎酒色,荒废国事。横遭廷杖,削籍为民。万历初年复官。十九年(1591)八月代王一鹗为兵部尚书,不久加太子少保。在宁夏哱、刘之乱中,他一直是主抚派总督魏学曾的支持者。
先前辽东巡抚郝杰向兵部汇报:“四月十三日,有倭船四百余只,从大洋挂篷,直犯朝鲜,围金鱼山镇地方,奔镇将领等督兵交战。贼势方炽,镇城外人家尽被焚烧。”继而朝鲜国王李昖也奏称“倭船数百,直犯釜山,焚烧房屋,势甚猖獗。”恶报传来,明朝君臣不由相顾惊愕道:“日本犯朝鲜,窥中国,此开国二百年来所未曾见。”
随后又闻王京失守,国王车驾西迁。接着又闻倭兵已至平壤,坏消息接踵而至……谁也不会料到像朝鲜这样的国家竟会如此不堪一击!
这时讹言传播辽左,说是朝鲜与日本连结,诡言遭遇兵乱。国王与本国猛士避入北道,以他人为假王,托言被兵,实为日本向导。流言传来,朝臣信疑参半。
朝鲜派来的使者一拨接着一拨,他们除了向万历帝递交国书请援外,还去游说各朝中大员,以求支持出兵。其中当然包括石星,当他听朝使诉说王京陷没之时,便疑惑地问:“你国乃天下强兵处,何以旬日之内王京遽陷呢?
为了解决疑问,他密谕辽东遣镇抚林世禄、崔世臣等以探审贼情为名,实欲驰至平壤,请与国王相会,辨别真假。
六月初五日,林世禄、崔世臣在柳成龙的陪同下抵达平壤。与李昖相见后,随即登练光亭,观察城下形势。但见有一倭兵在江东林木中,乍隐乍现。不一会,两三个倭兵继出。或坐或立,意态安闲,好像行路休息的样子。
柳成龙指示林世禄等道:“此为倭军斥候。”林世禄倚柱而望,脸呈不信神色,问道:“倭兵怎么这么少?”柳成龙答道:“倭人十分巧诈。即使大兵在后,先为侦探者不过数人。如果见其少而疏忽大意,那么就陷于贼计了。”
林世禄唯唯,急求回咨驰归。稍后原任副总兵杨五典、游击张奇功等也陆续渡江,来探朝鲜事情而回。
直到各方情报确认无误,大家这才放下一万个心来。
其实,外强中干的大明王朝,在这段时期已非全盛时可比。
自明太祖朱元璋扫荡残胡,一统天下,建立大明王朝。历经建文、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弘治、正德、嘉靖、隆庆十一朝,到了万历这一代,已是今非昔比了。
大明王朝的衰退,不是衰在天亡大明,而是耗在内部争斗上。
明朝自开国之初,便在士大夫中分裂成以李善长为代表的淮西派和以刘基为首的浙东派。最终淮西派以勋臣多,浙东派落于下风,天才军师刘基遇斥忧郁而死。
建文朝以齐泰、黄子澄建议削藩,结果燕王起兵,叔侄内讧。叔父得胜,大杀建文遗臣。方孝孺腰斩,卓敬并灭三族,大批人才就这样被摧残了。
仁宣之治尚可,赖有三杨。正统时遂有宦官王振专政,终致土木之变。景泰病危,明英宗为了重登帝位,竟将救他回国的恩人于谦杀死。
成化汪直用事,正德刘瑾擅权,嘉靖严嵩乱政,正直之士多遭残害贬斥。隆庆时高拱与冯保斗法,一直斗到万历登基……
十岁的皇太子朱翊钧登基后,因权相张居正辅佐,颇有中兴之象。然而张居正逝世之后,万历帝开始无人约束,日渐荒嬉怠政。继任阁臣申时行一反张居正所为,沽名欲避专擅,行宽大之政,处处逢迎万历帝。如张居正曾为整饬吏治而推行考成法,申时行上台后便予废弃;万历帝每遇讲期多传免,申时行出了一个点子,建议免去讲筵只进讲章,万历帝自然正中下怀……
在内宫,万历帝又宠郑贵妃而疏王恭妃。长子朱常洛为恭妃所出,三子朱常洵为郑贵妃所出。他便存废长立幼之意,迟迟不肯立朱常洛为皇储。致起国本之争,中外危疑,牵涉了大臣们太多的精力。
他又常以“朕体违和”为由传免五更早朝。对于廷臣的直言疏谏,他索性压而不发,时称“留中”。自这年开始,他便晏处深宫,饮酒享乐,不再上朝了。
因此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不得不说张居正的事必亲躬,不注意培养万历帝的主政能力。致使他一旦离世,皇帝紧绷骤弛,立马懈怠。臣下群龙无首,万历朝顿时失去了初期蓬蓬勃勃的振兴气象。
常言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当时官场黑暗,贪污受贿成风。大学士赵志皋动辄受千金之贿;张位黩货如蝇,每次讨缺不下数十,多者千金,少则数百金;首辅沈一贯以纳贿闻名,曾受楚王黄金千两、白银万两;朱赓家有金银八百万两,都为纳贿所得。阁臣如此,以下就不必说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社会危机迭起,大明王朝开始走下坡路。万历十年(1582)以来,先后在浙江杭州、宁夏灵州、广东东山、四川建武所、延绥神木、云南腾冲等多处发生兵变。与此同时,农民起义接连不断。万历十七年(1589),梅县人刘汝国以“替天行道”为号,率数万饥民起兵于太湖、宿松;稍后,广东僧人李圆朗也率众起兵于始兴……这些农民起义虽然都被镇压,但此后民变不断。
尤其是今春发生的哱拜之变,朝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未能把它镇压下去。而西南又有杨应龙在播州蠢蠢欲动,朝廷百般安抚,也着实头痛。现在再来了个朝鲜倭乱,这还了得?
虽欲强撑中央王国之体面,但毕竟底气不足,便是石尚书们此时真正的困惑。
(八)出师方案初步确定
李德馨自定州昼夜兼程急驰二百余里,赶到辽东。
他前后六次上书乞援,并跑到巡抚郝杰帐下,立在庭中痛哭,辞气慷慨,终日不退。郝杰深受感动,于是向朝廷上疏告急请援。
这时,明廷内部正在为要否出兵援朝而进行了一场激烈的争论。
朝臣中有的认为应当坚守鸭绿江,静观其变;有的说夷狄相攻,自是常事,中国不必救援,当陈兵鸭绿江耀武示威。兵科给事中许弘纲奏道:“夫边鄙,中国门庭也;四夷则篱辅耳。闻守在四夷,不闻为四夷守。”
兵部侍郎宋应昌则是坚决的主战派。他认为:“关白之图朝鲜,意实在中国。我救朝鲜,非止为属国也。朝鲜固,则东保辽东,京师巩于泰山矣。”
石星原则上是倾向出兵的。他为慎重起见,又差锦衣卫都指挥使黄应旸偕游击夏时、徐一贯赴朝鲜探听敌情,并索倭人书信以验。
李恒福至此无可奈何,只得将当年所有与丰臣秀吉沟通的书信全部拿出来,向黄应旸诉以实情。不想黄应旸不但不责怪他们“私通倭国”,反而抚膺大痛,对李昖涕泣道:“贵国之情如此,而不免天朝之疑。为天朝受兵,而反背恶名。天下宁有此理吗?我此次回去,当为朝鲜伸理。”当下快马驰还,将所见向石星汇报。
石星闻听大为震动,发兵之志更坚。
万历帝采纳了他和宋应昌的意见,颁旨道:“朝鲜素效恭顺,为我属国,有寇岂宜坐视?着辽东抚镇官即发精兵一、二枝应援。仍发银二万两解赴彼国犒军,大红纻丝二表里慰劳国王。还宣谕海上诸国,合兵捣虚,剿此凶逆,以图廓清。年例银亦准给发。钦此钦遵。”
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既已确定出兵,摆在明军面前最关键的便是粮饷问题。因路途遥远,粮草转运不便。万历帝先是要求朝廷出兵,朝鲜出粮。不想朝鲜自倭兵入侵后,军卒逃匿,列邑空虚,纵有余粮也是杯水车薪。先是平壤有大量储粮,然而随着平壤沦陷,以储粮供应明军的愿望顿成泡影。尹根寿报称柳成龙已在安州办军粮可饷万兵,当朝鲜王问“万兵几日粮”时,尹根寿则答:“此则未及详问”……
最后,万历帝只好摆出天朝上国的风度,决定援朝大军粮饷先由朝廷自行承担。明军入朝后,朝鲜视能力而定(实际后来则大部分仍旧由明军自行承担)。
不过该派遣多少兵力呢?对方到底来了多少人连朝鲜方也弄不清楚——他们就是这样迷迷糊糊地被赶到了鸭绿江畔。他们或乞援心切,或以讹传讹,总是有意或无意地将倭军人数说少了。辽东宽奠堡副总兵佟养正遣八名骑兵渡江,自义州至平壤分五拨百里飞骑递报,侦探倭军动静。第一拨两名骑兵深入到平壤附近,恰倭兵数百骑持杂色旗帜屯驻江沙,往来驰突。柳成龙令译官邀请两位骑兵前往哨探。二人观望良久,道:“若只如此,天兵一来,足以剿灭。”柳成龙虽然提醒他们:“倭贼奸计百出,水上下不无浅滩可渡之处,分兵守备,力分可忧。”但是仍道:“天兵之来一刻甚急,大人回国后务必速定出师之期。”
看起来倭兵的数量似乎并不多,而明军重要将领大多数已经跑到宁夏与哱拜叛军作战了。石星考虑了好长一阵,最后只通知辽东巡抚郝杰等酌量派地方官兵赴援。
问题既已解决,接下来就是什么时候出师的事了。
兵部就征倭事宜,会同府部九卿科道官酌议。诸臣所议不同,有的主张宜缓遣。但万历帝道:“朝鲜被陷,国王请兵甚急。既经会议,宜速救援,勿贻他日边疆患。”
至此,首次出师方案总算初步确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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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内府:指丰臣秀次,时为内大臣,尊称内府。
②燕分:柳成龙《惩毖录。录后杂记》载:“壬辰春夏间,岁星守尾箕。”尾箕乃燕分,而朝鲜古称与燕国同分,朝鲜王因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