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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流年 二十一仗义而行

作品名称:风雨流年      作者:鲁芒      发布时间:2009-02-26 20:17:51      字数:5957

二十一仗义而行
玉山村和古槐村的村界是一条狭窄的小胡同。小胡同的北头有一道拦洪大坝,是五七年那场洪水过后修建的。堤上种了些洋槐、柳树、小叶杨和大叶杨。这些树因矮小而免遭砍杀,而开春以来,却为肌饿的人们所攀折。先是榆树上的榆钱,刚刚发出,便被人们捋去充饥,接着是榆叶、洋槐花也进了辘辘饥肠;就连小叶杨的叶子也被捋光了,虽然它并不美味。幸亏这些生命并没有神经,否则它们会痛苦万状的。
这是一九六一年的春天。
一个星期天的早上,一个身不盈米的侏儒,用他短小的身子撑住了硕大的头颅,掮着一把月牙形状的镰刀,挎着个大于儿童玩具的柳条提篮,从那作为村界的小胡同里出来了。别看他一步挪不了多远,但是强打的精神,却也帮了他不小的忙。仔细看来,那人的脸青黄而浮肿,刮过又生出的络腮胡子无力地爬过了他的脸腮。那双无神无光的近乎死人的眼睛,叫人看着厌恶。
这人是古槐村的赵老大,因其个儿小,人都唤他赵大郎。其父与弟早亡,姐出嫁,又无妻室,惟母子二人相依为命。荒岁缺粮,赵大郎常沿街行乞,乞得一碗半碗稀粥,回家奉养老母。而这要付出人格的代价,四岁的孩子也要亲热地喊他一声“赵矬子”,或者叫他“赵大个子”,连最窝囊的下等人也可以侮辱他两句,以取得不用花钱的快乐。
对此,赵老大往往采取不反抗主义,只是用悲哀的目光瞅一瞅那些饿得无聊的侮辱者,便捧着乞得的粥饭,滑稽地迈动着两只短腿向家走去。从背影里看,他很像个制作得很逼真的木偶玩具。
大饥荒已经让人饿得两眼发绿,村里有些聪明人不知从何处弄来了滑石粉,说是吃一顿几天不害饿。赵大郎是个孝子,为了不让奄奄待毙的老母速死,便也讨了一点回家。他把“面粉”蒸成馍馍,其色青,其味不佳,母亲吃了,几欲丧命;幸亏好心肠的医生及时相救,才暂留下一条老命。
于是饿得无聊的人见面就讥笑赵老大:“大郎,你也太不孝顺了,怎么拿石头给你妈吃呢?”
赵老大忍气吞声。
近日乞食愈难了,到谁家门上便听到这样的话:“快走,我们都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了,哪有吃的给你?”
“给一口粥吧,我娘快饿死了。”赵老大用低沉无力的声音哀求道,那声音仿佛从坟墓里传出来的。
但是,这反复千次的乞讨语,以其没有变化而使人厌烦,他只好无趣地走开。
大约是星期五的中午,方云汉放学刚回家,准备吃奶奶用玉米瓤做的窝窝头,忽听门外响起一阵可怕的哭喊声:
“救命啊,我就要饿死了!”
方云汉急步跑出大门,一看,不是别人,正是这个叫赵老大的侏儒。这形状怪异的肉体正双膝跪地,惨白的脸上,肌肉在痉挛,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痛苦的目光十分吓人。
方云汉急忙跑回家,拿了个窝窝头塞到那人怀里,奶奶随后送过来半盘野菜和一双筷子。赵老大狼吞虎咽地吃了,顿时解除了饥饿的威胁。方云汉又拿来两个窝窝头塞到他的怀里,让他带着回家。
赵老大千恩万谢,连连叩头,说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云汉。
然而这几个用植物的渣滓做成的食品,只能暂时延缓一下生命,明天怎么办,赵老大又茫然了。
处在生死分界线上的人,求生的欲望是最强烈的。赵老大不想死,更不想让他的老母饿死,所以他还得寻找一线生路,这就是今天早上他把他的身子移到这里的原因。
拦河堤的北坡上有一株把多粗的小榆树,它是一个幸运者,因为它的皮还完整地包着它,这成了饥饿的赵老大的目标。
赵老大小心地爬上大堤,又谨慎地下到北坡,来到小榆树旁边。他把柳条筐安放在一个较平的小坑内,然后举起那把月牙形的镰刀,削起树皮来。
“赵大个子,”说话的是张德,他刚从河里挑来一担泉水,将水罐放在河堤的尾巴上歇息,“你起得挺早呀。”不怀好意的笑容从他那可厌的白脸皮里面溢出来,荡漾着,他眼里放着快活的光。
赵老大微微地仰仰头,抬抬眼皮,瞅了张德一眼,然后继续削他的榆树皮。这是饱受侮辱的弱者对待强者的无奈的办法。他知道,一旦他对张德的侮辱表示不满,那么更精彩的侮辱将接踵而来。
然而这一策略无济于事。
“怎么不说话呢,大郎?”张德又挑衅道,“我问你,你削树皮做什么用?”
赵老大这次没有仰头看他,只是耷拉着眼皮继续削下去。
“怎么啦,哑巴啦?我问你为什么削树皮。”
看来赵老大是不能继续缄口不语了。
“为了活命。”他不说“吃”,而直接说成“活命”。这显得文雅一些。这可怜的弱者为了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是故意这么说的。
“为了活命?”张德嗤了一下鼻子说,“说的倒挺洋气,可是你想一想,多少五大三粗的壮汉都饿死了,你那一把攥着两头不露的个子,还值钱吗?哈哈哈……”他发出一阵令人颤栗的笑声,像猫头鹰的怪笑一样。
赵老大显然被激怒了,但他还是尽量忍耐着。事实上,他不忍耐又有什么办法?赵老大虽是侏儒,脑子却并不笨,他懂得避开进攻者的锋芒以保护自己是上策,于是他停下手里的活儿,向张德乞求道:
“大兄弟,请您不要这么说,论起来您还得叫我大哥呀。我是个废人,可这不是我要这样的,老天爷不行好,叫我长了这么个矮个子,我有什么办法?您的个子那么高,我馋也馋不来。可我孬好也是个人,又四十多岁了,不管怎么说,您也得给我留个面子吧?”说着他转了转头,看着从河里挑水走来的几个人,害臊似地低下头削那榆树皮去了。
“你先别削。你叫我拿你当人待,可你哪一点像个人呢?我先问你,像你这么大年纪的人都有老婆孩子,可你的老婆孩子呢?”
赵老大不再作声。张德继续刺激他道:
“你想老婆吗?那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赵老大有些忍耐不住了,便停了手里的活儿,圆睁了眼道:
“人行好事,莫问前程。像你这样一个身强力壮的青年,用这样的口舌糟蹋我一个废人,就不怕天打五雷轰?积点阴德吧!”
“啊呀呀,一块狗都不吃的腥肉蛋子,也拿大话吓唬人,我叫你这一吓,脚指甲都绷绷硬了呢——好,就算你说的对,要我行点好,我就行点好。我看你个子矮得太出奇了,也只能削到比你稍高一点的地方的树皮,再高一点的,你就够不着了。这我可以帮你。”张德说着,身子一纵,从堤上跳下去,跳到赵老大面前。
赵老大以为张德真地要帮忙,便收敛了怒容说:
“大兄弟,我一生总是受人欺负,只要不挨欺负我就喜之不得了,还想什么好事?您就歇着吧。”
张德把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说:“我看你这人不识抬举!”
赵老大没料到又冒犯了张德,急忙道歉道:
“大兄弟别生气,是我不会说话,惹你生气了。我是个废人,要是能得到您的帮助,那可真是……”
“你同意我帮你了?那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你就说吧。”
“我看你个子比狗高不了多少,你就学两声狗叫吧。我很喜欢听狗叫,汪汪的,真好听。”张德嬉皮笑脸道。
没想到这侏儒勃然大怒,发出如雷的骂声:
“狗杂种!张德,你妈叫洋鬼子了,才生出你这么个杂种来。中国地里没有你这样的人。你凭什么三番五次地侮辱我?我怎么得罪你的,你说!”他像疯了似地吼着,一面举起镰刀向着张德冲了过去。
张德见自己的话点燃了这包炸药,已感到事情不妙,但他从来有理无理都不会对任何人示弱,况且像赵老大这样的侏儒,他就更不放在眼里,如果他退让了,人们肯定会说他一钱不值。于是他身子向后一撤,抬起右脚,向前猛地一踢,把那侏儒踢出三四米远,一面骂道:
“你这活得不要脸的东西,我叫你用脏话骂人!我非踢死你不可!”
他以为赵老大不敢再进攻了。谁知那侏儒虽然被踢中心口窝,但并不肯就此罢休,他扔下镰刀,抱着胸口揉了揉,狠狠地吸了一口气,又捡起镰刀,像一头矮狮一样凶猛地窜了上来。
张德瞪大眼睛,抬脚又一踢,将那块他称之为“腥肉蛋子”的物体又踢出好几米远。
当他准备再跟上一脚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狂吼:
“住手,张德,凭什么欺负人!”
张德回头一看,大吃一惊,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一向最看不起的方云汉。
此时的方云汉全然不是原来那位个子矮小貌不惊人的小家伙了,他已经长成一位身高体壮的青年。他恶狠狠地竖起两道有角有棱的眉毛,眼眶都快裂开了,眼里像有火光在向外喷射。他紧紧地攥着两只大拳头,时刻准备出击。
就在这时,河堤上拥来好多看热闹的人。他们大都是去河边挑水的,想看一看这场武戏是为什么发生、还要怎么演下去。
见来人如此之多,张德岂肯让步丢了面子,而且就双方力量的对比来看,他仍强于方云汉,因此就更不肯让步。于是他说:“这件事跟你无关,你管什么闲事?”
“你不能欺负一个残废人!”方云汉正言厉色地说。
“他用镰刀削树皮,破坏大队的树木,我能不管吗?”张德忽然找到了理由。
“那他是饿的,削树皮的光他一个吗?”
“我看你是为坏分子辩护!”
“我看你才是真正的坏分子!”
“你是坏分子!”张德用手指戳着方云汉的额头说。
“你是坏分子!”方云汉用手指指着张德的鼻子说。
张德岂能忍耐?自他有记忆以来,还没有谁敢这样亵渎他。于是他攥紧拳头,照方云汉的胸口就是一捶。
方云汉挨了这一捶,一时想起从前张德对他的欺侮,便咬咬牙,飞起一脚,照张德的睾丸踢去。
那张德哼了一声,两手抱着阴部,扑通倒在地上,疼得直叫唤。
这时候,观众们开始议论了。
“这小家伙这么野蛮,怎么敢踢人家的下身呢?”一位三十来岁的人说。他四肢短小,身子很长,长着一张猫脸。
“这小家伙要杀人啦!”说话的是一位花白胡子的长者,他一向对张三爷十分敬畏。
“这小家伙看貌相就像个行凶的。”一位大个子说。他有着宽阔的肩膀,大长脸上老是笑吟吟的,两只大门牙焦黄焦黄,时常露在唇外,他动不动就舔一舔牙齿,好像那上面的秽物能用来充饥似的。
方云汉用鄙夷的目光扫了一下那些芸芸众生,没说什么。
突然,赵老大发出了一阵人世间少有的悲怆而骇人的哭声,吓得观众脸上变了颜色。
“老天爷呀,让我死吧!”
赵老大跪在地上,用两只脚顶住屁股,两眼痛苦地望着青天。可是他的样子却引起一阵笑声,观众的恐怖感立刻被他的滑稽样子赶跑了。
“能生穷人,别生穷相,长得这么可憎,挨打是不奇怪的。”说话的是一个瘦干柴模样的人,那张瘦脸看起来像刚从坟墓里扒出的骷髅,难看而又可怖。
“哈哈哈,你们看,这赵老大活像大戏里的小丑呢。光凭这点本事,他可以到北京的大剧团找工作,何必在这里弄这可怜相?”一位叫小兰的姑娘说,她长着鸡蛋白似的脸蛋,只可惜生了个老鼠嘴,不怎么好看。
“你可别这么看不起人,听说他还想三想四地要找个对象呢,怕是连母猪也不愿嫁给这样的废人。”一个叫小贞的姑娘说。她的脸像嫩猪肝,生得很不雅观。让人奇怪的是,这人素日以老实安分为人称道,怎么突然冒出几句这样的话来呢?
当然,也有一些对赵老大和方云汉表示同情的,但他们好像有所畏惧,不敢公开表示态度,只是私下里说说。他们知道,虽然方本善在大队里当书记,最有权势的却是张三爷。他们也知道,张三爷虽然长得五大三粗,实际上却是小肚鸡肠,任何人对他稍有不睦,他都会给以无情的打击。
这时候,张德受了观众的鼓励,便试着站起来向方云汉反扑,但睾丸的疼痛还是叫他放弃了这一念头。他抱住阴部,向着方云汉发狠道:“你小子等着吧,我是不会跟你算完的!”说完踉踉跄跄地离开了现场。他那不雅观的走相,引出对性行为很敏感的小兰姑娘的一串笑声。张德厌恶地回头望了望,没说什么。
那令人讨厌的侏儒也慢慢地站起来,抹抹眼睛,拍打拍打身上的泥土,然后挎起柳条筐,扛起月牙似的镰刀,爬上河堤,顺着堤尾巴下去,又看了看筐里的几块榆树皮,垂着脑袋向胡同口走去。
那些热心的观众,看着他那鸭子似的背影,发出一阵惬意的笑声。“他不是要死吗?怎么不死呢?”叫小贞的姑娘说。
那侏儒好像听到了这话,愤怒地回头看了看,但没有说什么,便拐进胡同不见了。
观众们好像还不过瘾似的,有人惆怅地发出了叹息声。的确,我们都有这样的体会,看电影看到最热闹的时候,那银幕上突然出现了一个很大的“完”字,我们往往会觉得十分空虚,实在不愿离开现场,可又不得不离开。于是他们试图制造出新的喜剧效果,将兴趣集中在方云汉一个人身上。此时他正两手腰,笔直地站在河堤下面。
“小家伙,这回可惹下大祸了,你踹他哪里不好,单踹他的蛋。你不知道,那玩艺儿踹不好就要死人的。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呀!”长着一对大门牙的人说,然后用舌头舔了舔焦黄的牙齿。
“这小家伙真没数儿,这回碰到阎王鼻子上去了。北京一个电话,你不蹲班房,也得罚款。”花白胡子说。
人们见演员已无,便怅然离去。
张德被方云汉踢了睾丸之后,踉跄着回了家,进门便号啕大哭起来。家人忙问为什么,张德便不无夸张地叙说了自己挨打的经过,并说两腿之间疼痛难忍。杨桂芬急忙替儿子褪下裤子来看,那玩意儿果然红肿了,便觉得儿子的生命好像瞬息就会完结了似的,也大哭起来。适值丈夫张三爷从门外进来,见状暴跳如雷,说儿子要是有个好歹,不光叫赖生那小子偿命,还要叫方本善判二十年徒刑。
于是他一面派人将儿子送往县医院,一面亲自给在北京工作的大儿子张仁发了个加急电报,说是事关人命,叫他火速回家。无奈张仁太忙不能离京,只是给县里打了个电话,叫过问一下他家的问题。县里立刻派专人来到玉山村处理此案,有李俊臣协同处理。
方云汉一家像塌了天似的。方本善束手无策。周月英让丈夫把儿子狠狠地揍一顿,说是最好见到外伤,好叫张三爷一家消消气,这样也许能救一救全家。不料方世儒夫妻俩以死保护孙子。最后宋氏提出,张三爷能把大儿子搬出来打官司,咱就不能找一找在琅琊工作的方铁吗?
于是方本善到军分区找到了方铁。方铁说他可以做做工作,争取从轻处理,并叫方本善夫妻俩诚心诚意到张三爷那里道个歉,消消他们的火。
方本善夫妻果然这么做了,他们到张三爷家好话说了千万句,只差没有跪下磕头了。这样总算得到了一个适中的处理结果:罚方本善现金一百元整,并要他保证管住儿子,使他不再犯类似错误。方本善变卖了他母亲的嫁妆?——一个老式柜子,一把旧式圈椅,还有两个杌子,才勉强凑足了这笔钱。
从此方本善夫妻更加认定儿子是个主乱的灾星,对他进行了更加严格的管制。
但就在这一年,方云汉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凤山中学。他的爷爷和奶奶格外欢喜;方本善夫妻认为让儿子继续上学也好,多识些字,也许能去去他身上的邪气。而由于陈琼老师的偏爱,方云汉的鉴定写得很好,因此录取并未受到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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