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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流年(十八)小“右倾”

作品名称:风雨流年      作者:鲁芒      发布时间:2009-02-23 11:24:05      字数:6017

十八、小“右倾”

当天晚上,方云水来到方云汉家,告诉他说:“你明天到学校去吧。听张志苓说,班里也要反右倾、鼓干劲,搞大鸣大放呢。”
“什么叫大鸣大放?”方云汉不解地问。
“就是……我也说不清,明日你到学校就知道了。”云水说。他还说,这几天他去修小铁路累坏了,天天抬土,肩膀都压破了皮。有不少同学都累哭了;哭也得干,刘老师亲眼盯着大家。
“刘老师不是肚子……怎么又……”
“她还没生下孩子来呢。”
这时候,只有方云汉的奶奶和他的两个妹妹在家,别人都到工地去了。奶奶从里间屋里蹭出来,奇怪地问:
“云水,你们说了些什么呀,小孩子家?”
方云水毫不避讳地说:“俺老师要生孩子,也没生下来,在工地上盯着俺。”
“小孩子家,少说这样的话——怎么,云水,你叫云汉明日去学校干活?”宋氏说,“他的肩膀还没好呀。”
“我去吧,奶奶,快好了。”方云汉说,一面脱下一只袖子来,凑到挂在墙上的煤油灯下(那煤油灯是用一个茶褐色的小药瓶儿制作成的。)让奶奶看。方云水也凑了过去。只见云汉肩上的伤口已经结了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的疤,黑里透红,周围起了一层白皮。
“还没好实落,先不去吧。”奶奶说,一面轻轻地抚摸着那个伤疤。
“云汉,我看你不去不好,刘老师本来对咱们几个有看法,对你和黄蔚印象更差。”方云水说。
“让我去吧,奶奶。”方云汉说,“天天待在家里也不是回事。我用左肩抬东西。”
奶奶终于同意了。这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只凭着天生的慈善之心疼爱她的孙子,但她哪里知道,这里面已经包含着溺爱的成份。
第二天,方云汉用扁担撅着竹筐,和方云水一起来到学校。可是今天大家并没有到工地去,因为刘晴光说要开班会。
方云汉自知有错,心里发虚,坐在他的位子上大气不敢出,眼睛不住地往门口方向溜。从外面闪过一个身影,明明是身材高一点的学生,他也错以为刘老师来了,心脏一悸冷,像被锥了一下;门外传来一位女同学的说话声,他也被吓一跳,以为那是刘晴光的声音。他好像预感到事情的不妙,但不知刘老师怎样处置他。
还没有听到哨音,屋里已经静了下来,像暴风雨到来之前的沉寂一样;又像在刑场上观看杀人的场面,犯人还没有押到时的那种紧张气氛。这空气令云汉感到窒息。
他歪歪头看看黄蔚。她正用两只纤手托着红腮帮儿,瞅着黑板,不时地眨一下眼睛,脸上没有表情。这使云汉更觉得不安。如果黄蔚泰然自若,方云汉肯定会感到轻松的,黄蔚好像是他的一副壮胆剂。可是此时……他又看看高捷,她的额头还是亮晶晶的,尽管这些日子叫太阳晒得变黑了。那一副温雅的样子,一种波澜不惊的态度,叫人看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这使云汉有些生气:“你高捷是不是觉得老师不会整你?可是她要整我,你就好受了?”他又看看离他不远的假女人张志苓,他好像故意掩盖自己的真实心情,低着头不让人看他的脸。陶秋花的表现很特别,她正在用一只方形的小镜子照自己的脸,一面用手指捏捏鼻子,按按颧骨,使劲儿地搓着左嘴角上的一颗黍粒大小的黑痣,好像要把它搓去;又张开口,用白手绢的一角轻轻擦那两颗稍大的门牙,仿佛那上面不干净似的。
“什么人也有!到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整理你那一张破脸!”方云汉气愤不过地在心里说。
王怀吉坐在方云汉的右后边。方云汉侧转过头看,只见他望着前方,脸上挂着一种木呆呆的笑,那种笑老是没有变化,像是画上的。方云汉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便气他太麻木,对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太不在意。
方云汉又看了看方云水,云水虽然很有心计,很沉稳,可他此时脸色发红,显然他是在估计形势的严重性。他不是为自己,而是替那些将要挨整的朋友担忧。他知道刘晴光的厉害。
忽然,靠门窗的同学一阵骚动,就像有风从他们身上掠过一样。方云汉急忙往外瞅,见刘晴光来了,便立刻将手背在身后,做好挨整的准备。
然而事情并不像他估计的那么严重。刘晴光步态从容地进了教室。也许是有意炫耀她的大肚子,她把它腆得高高的;也许是因为身体情况的变化,她居然一改夕日那威风凛凛的架势,动作变得缓慢多了,甚至给人一种文质彬彬的感觉。
方云汉舒了一口气,悬得高高的心慢慢地放下了。
刘晴光老师脸上出现了异样的笑容。
“今天上午咱不去工地了。”她宣布道。。
方云汉的心又一次提了起来。不去工地?那只能在这里挨整了,等着吧。
“同学们知道吧?我们原来喊的口号是‘大干一百天,实现共产主义’。事物的发展证明,那口号太保守了。”刘晴光神采奕奕地说。
方云汉莫名其妙,她怎么讲这些话呢?他弄不明白什么叫保守,便以为刘晴光说的是他。等着吧,看她怎么整我。他挺了挺胸,为自己壮了壮胆子。
“现在,有不少村子已经实现共产主义了,像油坊村,已经办起食堂,吃饭不要钱了。”刘晴光又说,“村里的食堂什么样子,这是个新生事物。今天上午,我带你们去参观参观,对共产主义有个印象。”
“原来她是这个意思呀!”方云汉一下子松了口气,提着的心又掉下来。整个教室里气氛也轻松多了,同学们紧绷着的脸上出现了笑容。
接着,刘晴光让同学们到院子里去站队。体育委员尤小河喊队。他身材矮小结实,目光明亮,爱好体育,也喜欢唱歌。他喊了“向右转,齐步走”,接着起了个头儿,叫大家唱歌。同学们用步子踏着节奏,一边走一边唱道:
跃进,跃进,大跃进,
快马加鞭向前进,向前进。
十五年要赶上英国,
中国人民有信心。
……
由于这歌的节奏太快,同学们的步子不好统一,后来就乱套了,歌儿也唱成好几部。但刘晴光并没有生气。
方云汉随着走,穿过马路,进了一个小胡同,从油坊的门口经过。油坊里散发出的幽微的香气,使人想起那些与香味有联系的东西,如油条、炸鱼,不觉腹中馋虫蠕动。陶秋花甚至对着油坊的大门狠狠地抽了抽鼻子,这使方云汉很是反感,“你长的那么好看,也那么馋吗?叫人看着你那馋样儿,真是难受死了。”
不久队伍进入油坊村的东西大街。向东一拐,方云汉便看见刚搭好的“跃进门”。它是用两根竖棒、一根横棒架起来的,饰以松枝、花枝之类,颇为新鲜。
过了跃进门不远,便听到急雨般的锣鼓声,打的是“急急风”,节奏快而有力,又有鞭炮声和之,使人感到紧张愉快。
方云汉还看到一群群的外来参观者走进一个大宽门,又有一群人从门里面出来;大家就像过年一样兴高采烈。
方云汉觉得一切都很新鲜,便跟着队伍进了大门,接着进了食堂。
这里原是大队的办公室,适应形势才改成食堂的。从东到西是五间屋,最东两间是厨房。内有两口八刃锅,锅里正煮着什么,闻闻那味儿,像是地瓜;两只小锅,六刃的,正在炒菜。那菜像是些芸豆,两个敝衣破履的老年人正在用铲子翻着。
因为屋窄,方云汉未能挤进去看,只在门口粗略地望了望,便跟着同学们进了西边的三间餐厅。那里用土坯垒成一排排的“饭桌”,几根长长的木棒躺在几排“饭桌”之间,代替了凳子。在一个角落里,一个大泥盆里面放着几摞黑碗,旁边几把红筷子相互枕藉。
方云汉听一个穿黑制服的胖子问,全村那么多人,这一个餐厅坐不开怎么办。食堂主任——一位脸呈土黄色的青年人说,这里是主餐厅,另有几个小餐厅在别处。
看着这一切,方云汉很是激动,他怪他爸爸不快点儿办起食堂来。可是他脑子里又升起一团疑云:食堂里有猪肉和大馒头吗?
参观完了,返回学校,时间已近中午。刘晴光说提前一点放学,下午按时到校。
回家的路上,方云汉感到心情十分舒畅。“看来刘晴光不会再整人了,这老师脾气不好,可人还是不错呢,她今天总是笑嘻嘻的,不再叫人害怕了。”他心里想。
下午方云汉又来到学校。他看到同学们的竹筐都放在院子里,便以为班里还要去工地干活。但是他想错了,上课的哨子一响,刘晴光就进了课堂。她的脸不像上午那样总是笑嘻嘻的,倒像下霜的天,带着肃杀之气。教室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方云汉的心又提起来了。他想,怎么又变了呢?咳,等着吧,怕也没用,反正不能叫我去蹲班房。
“今天下午暂时不上工地了,利用这个时间,我们搞个活动。”刘晴光说,语气上还是比较缓和的。
什么活动?同学们就像鸭子一样伸长了脖子,眼睛直盯着刘晴光的薄嘴唇,看那两片肉之间会射出什么东西来。
“这些日子,我们班响应党的号召,绝大多数同学都踊跃地参加了大跃进,送砖建炼铁炉,修小铁路,个个龙腾虎跃,干劲冲天,不争先进誓不罢休。”刘晴光像干部作报告一样,一边搜索词儿一边讲,态度十分严肃,“可是,也不能忽视,有的同学对大跃进不够满意,对三面红旗不够支持,表现在行动上,就是偷工减料,消极怠工,甚至干出一些破坏性的勾当来。”
这最后一句话分量可不轻,刘晴光说的时候放慢了速度,注意了停顿,加强了语气,一字字就像一些长钉子砸进方云汉的耳朵。
“坏了,她真地要整我了。”他微微地侧了侧脑袋。见同学们个个面皮紧绷,呼吸急促,也都像准备挨整的样子,连高捷也变了脸色,他心里就像揣了个小兔子一样怦怦地跳。只有王怀吉还在傻呼呼地笑,这让他觉得讨厌。
“同学们,我们是新中国的儿童,我们要拥护社会主义事业,因此,我们必须跟坏人坏事作斗争。”刘晴光的情绪激昂起来,像涨水时的凤河,“下面,我们就拿起笔做武器,来个大鸣大放,勇敢地揭发坏人坏事,反右倾鼓干劲,看谁能不顾个人情面,坚持原则,揭发得多,揭发得深透,也就是说,在大鸣大放中当个积极分子。”刘晴光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直在方云汉和黄蔚之间来回移动。
“坏了!”方云汉在心里说。刘晴光的话像一阵阵响雷,震得他几乎晕了过去,他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现在,同学们可以写小字报,有什么说什么——张志苓,你把纸发下去。”刘晴光又说。
张志苓扭着屁股跑到讲桌前,从刘晴光手里接过一叠切好的十六开的有光纸,然后一张张地发下去。
刘晴光宣布开始,便在讲台上的一张凳子上坐下了。全班活跃起来,就像被什么搅了一下,桌位也打乱了。很显然,各人都在寻找自己的盟友,一是为保护自己,一是为攻击别人。有善于画画儿的成了香牌子,被人争来争去帮自己画漫画儿。当然也有自己画的,画的差一点而已。
第一节课过去了,第二节也过去了,同学们还在唧唧喳喳,教室成了麻雀窝。刘晴光腆着肚子这边转转,那边看看,强抿住嘴,但脸上笑的痕迹还是出现了。有的同学把自己写的小字报递给她,希望她给以指导,她则像面批作业一样,十分耐心地给他们指出优缺点。
方云汉始终想看别人是如何揭发自己的,直到第二节课快下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盯着那张有光纸——他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揭发别人。侧头看看黄蔚、高捷、李晓军,他们也都没有动笔,那个叫王怀吉的,还在用胳膊肘压着那张白纸,偶尔旁顾一下,傻傻地笑着。那个叫尤小河的,东瞅瞅,西瞧瞧,然后在纸上画一会儿,不知画的什么。陶秋花早早地写完了,在那里照镜子,用手绢擦牙齿。
“现在同学们可以把自己的小字报贴出去了。”刘晴光指导说,一面从桌洞里取出预先准备好的糨糊,那是用一个扁玻璃瓶装的,刘老师叫同学们节约着用。
同学们忙起来了,纷纷跑下位来要糨糊。刘老师要大家每人撅一点。于是各得其所,小字报迅速贴满了墙壁。
方云汉没有什么贴,只是用眼睛寻找检举他的小字报。呵,这貌不出众的小家伙居然成了众矢之的。靠门口处贴的一张最有意思,上面画着一个秃头小子正在虾着腰歪着筐往外倒砖,倒出两个,还剩三个。画这画儿的人在他的头侧写了“方云汉”三个字,旁边站着王怀吉。还有一张上面没画画儿,却写满了字。其文曰:
鸣放方云汉和黄蔚
方云汉和黄蔚是我们班的大坏蛋,右倾分子,他们俩干活不积极,扔砖搞破坏。他们好几天不来学校,就是为了逃避劳动。这说明他们对大跃进不满。我们要坚决和他俩斗争到底。
看了这两张大字报,方云汉倒比刚才轻松些了,“不就是这么点错误吗?”他想。接着他猜测起来:“那张画儿好像是班里的万林画的,那‘方云汉’三个字显然是张志苓写的。方云汉平时注意到,张志苓的笔尖很细很细,他写的字也小,有点斜。”
于是他的眼睛向着张志苓喷出怒火,“张志苓呀张志苓,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这样攻击我?”可是他也只是在心里这样说说而已,实在也无奈人家何。再看看黄蔚,她正在看一张攻击她的漫画,那张画儿画的是黄蔚将筐和扁担扔在一旁,自己坐在地上看《千家诗》。
可黄蔚不以为然,张着口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忽然,那边传来一阵哭声。方云汉循声望去,但见陶秋花伏在桌子上大哭不已。他急忙跑过去看热闹,原来靠北墙贴着一张画儿,上面画着陶秋花跟一位女同学一边抬砖一边照镜子。镜子里的影子太丑,两只眼睛大得出奇,就像受了惊吓似的,鼻子大而歪,咧着嘴,嘴旁的那颗黑痣像一枚硬币那么大。
“活该,谁叫你天天照镜子!”方云汉在心里畅快地说,“叫你酸溜溜的,馋猫!”这时,他看见离陶秋花不远的地方站着尤小河,他正看着陶秋花哂笑,看样子那幅画的作者就是他了。
还有一些人在擦眼抹泪,当然也有笑的。大家就像在合演一场闹剧,而编剧和导演就是他们的班主任刘晴光。此刻,她正高高地腆着肚子欣赏她的杰作的演出效果,脸上复杂地变换着表情:笑,苦笑,轻蔑……
黄昏在门外徘徊,接着偷偷地溜进教室。刘晴光用黑板擦敲了两下桌子,哭声、笑声、喧闹声戛然而止,同学们各就各位。刘晴光开始做总结了。她清清嗓子说:“今天的鸣放活动就到这里。我看了一下小字报,大部分揭发的都是事实。这说明你们的态度是端正的,立场是坚定的,大家能够坚决地跟坏人坏事作斗争。我相信,通过这一次活动,全班同学会鼓起更大的干劲,轻装上阵,积极地投入到大跃进的洪流中去。”
方云汉想:“看来危险是过去了,他不会对我怎么样了。”但是他想错了。
“在这里我要给以下同学敲一敲警钟:方云汉,黄蔚,贾小山,吴仁……特别是方云汉和黄蔚,你们无视班级纪律,随意旷课,寻找借口逃避劳动,表现了右倾思想。你们必须悬崖勒马。不然的话,我就汇报给学校,叫学校里处分你们,到那时你们就后悔莫及了。”刘晴光像咬铁丁似地说。
最后,刘晴光责令二人作书面检查,并写出保证。
放学后,别的同学都走了,教室里只有方云汉和黄蔚在写检讨书。写完了,天也黑了。他们来到办公室找刘晴光,却不见她的踪影。他俩不得不锁了教室的门,离开学校。
第二天,他俩交上检讨书。去工地以前,刘晴光叫他们当着大家的面进行检讨。接着大家去工地建筑小铁路。此后,方云汉好像真正放下了心理包袱,干活也有劲了。
但是好景不长,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方云汉刚刚吃过晚饭,刘晴光便来到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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