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孙

　　我答应过一个人，要给他写一个人物传，现在已经拖了四五年，终于动笔了。——记于2011年9月
　　
　　第一次注意到老孙，是我的小学同学跟我说：“你别理那个男生哦，他很讨厌！”我的眼睛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一个飞扬跳跃的白色身影从教学楼的走廊奔向楼梯，像个调皮又敏捷的猴子，脸上洋溢着无尽的喜悦和快意。十二三岁的孩子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地不喜欢某个同学，也爱把其他人拉进自己的党羽，让大家都去讨厌这个同学。
　　但老孙给我的印象却不坏，那种灵动活泼是小学六年来一直文静乖巧的我所向往的，我可不讨厌他，也不准备讨厌他。
　　刚上初中那会，我的性子仍是很温软喜静的，只想隐藏在人群中，不爱出风头。学习成绩却让我一鸣惊人，连续的月考和半期考试都拿了全班第一。班主任开始重视我，让我又当学习委员又当团支书的；周围的同学态度亦各异，有的热情相待，有的羡慕嫉妒。只记得那时我数学不是特别好，老是130分左右；而老孙数学总是拿满分，被封为“数学王子”。
　　老孙是个偏才，就数学一门很有天赋，英语却及不了格。他并不是一个喜欢读书的人，甚至很厌学。以第二小学前三名的成绩考进北中，是因为头脑聪明。小学的学习强度他只需要花一丁点儿心思在上面便足以应付。然而初中学习加深，不听一点儿课是没法应付的。偏偏他就是一点儿课都不听的。于他而言，时间的最佳去处就是“玩”，他爱玩，也会玩。上课讲话，逃课上网，厕所抽烟，聚众打架等等，皆是家常便饭。从某种定义上来说，老孙的标准是一个典型的坏学生，学校是不喜欢他这样的；当然，作为好学生的我，自然也不喜欢他这样的。学校也分黑白两道，坏学生不屑和好学生为伍，骂他们书呆子和考试机器；好学生更是对坏学生又恨又怕，厌恶他们破坏校规校纪，又担心自己某天成为他们的眼中钉。
　　初二以前，和老孙一直形同陌路，虽同处一个班，却很少说话。直到班上推行什么“一帮一”活动，同桌的两个人必须要一个成绩好，帮助另一个学习差的；很“不幸”的，我和老孙被分配到了一块。
　　一开始感觉怪怪的，一是因为我之前的同桌一直是女孩子，忽然换成男生还真不知该怎么相处；二是因为我们是处于两个极端的人，一个沉浸于书海，一个社会气息浓重，他的“丰功伟绩”和我的“丰功伟绩”简直风牛马不相及，能有什么共同话题？
　　僵硬的关系似乎并没有维持多久，老孙可是耐不住上课不讲话的寂寞的，我也不像他想象的那么严肃冷漠。
　　老孙最喜欢模仿的就是川话版《猫和老鼠》----《假老链和风车车》，一人分饰两角，一会细声细气，一会傻里傻气，绘声绘色，极具喜感，逗得周围一圈的人都哈哈大笑。还有当时流行的《生活麻辣烫》里的《江南》改编的口水歌“吃串串不吐签签”，他天天挂在嘴边，而我也相当配合，百听不厌。
　　和老孙同桌，每天都笑得很开心，变得很爱说话，性格也开始变得有些不羁和张扬，不再去在意其他人看我的眼光，不去衡量自己到底做到什么程度才能让老师父母满意、让同学视为榜样。甚至，我和班主任也发生过几次严重的争执，直接在办公室吵得不可开交，颠覆了她对我以往的印象。
　　那是我初中过得最放松最愉快的日子。讨论课上，我可以一直和老孙聊天聊到下课，我们谈天说地，谈宇宙，谈人生，谈梦想，谈生活。
　　他有他的思考，不像外人想的那么无知和不懂事，那么年少轻狂；他亦有他的担忧，不想只是这样颓唐下去，可又找不出一条除了读书升学以外的光明道路，但他又不想屈服，他不喜欢读书。我和他讲我的见解，我并不否认读书以外有出路，但是这个知识经济的时代需要的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学习只是为了让自己更好地生存下去，而过低的学历只会让自己迈不出那一道狭小的门槛。老孙说他明白，但也许，他办不到。我也向他诉说我的烦恼，我不想耀眼到令人嫉妒，却总是会有有心人故意整蛊，让我难堪；我害怕别人说我不够好，我总是担心朋友会离开我。他开导我，何必去在意他人的目光，你想做的就去做，你不要活在别人的眼光之下，束缚在条条框框里规规矩矩的，多没有意思。
　　那一段时间，我和老孙总是被上课点名，原因是课堂上讲话。有一次，数学老师在台上盯着我们两张趴在桌子上的脸，疾言令色：“你们两个还要我来说吗？”在她看来，一个是全班的学生精英，一个是她喜爱的数学天才，凑到一堆还上课讲话，委实令其郁闷。老师把我们俩调成同桌的目的不但没有实现，相反的，老孙英语一点都没有提高，我的成绩也在下滑。不过我倒是一点也不担心，不想着去竞争，天天乐得悠游自在；老孙就更别提了，该咋的咋的，没发现我这个同桌对其学习有何帮助，反而成了他玩耍的伴侣。
　　我们俩在一块也干了不少“丰功伟绩”的事儿。最突出的一件就是“联名罢班长”事件。班长老爱跟班主任打小报告，在我们看来就是在背后说人家坏话的小人。成绩好又如何，受老师喜爱又如何，不会做人我们就是看不惯。于是，在老孙的创意带领下，我们轰轰烈烈地发动了一场由全班同学签名要求班长下台的运动。每一个同学都签了名，不管是他自愿的还是被老孙威逼利诱的，总之除了班长自己蒙在鼓里外，没一个人落下，可见老孙在班里的号召力之强大。紧接着班主任收到联名信，召开了长达两节课的评审会议，让我们全班都谈谈班长为什么该罢，谁又能接替班长职位等等问题。老师们似乎很不满全班把他们喜爱的班长推到了这样一个尴尬的境地，口气咄咄逼人，话中带刺；但老孙也丝毫不甘示弱，洋洋洒洒地列举了一串班长的劣迹，我也帮腔地圆场说如果班长愿意改大伙也会接受。整个大讨论的最后结局便是，班长没下台，脸带泪痕地在讲台上述了职，承诺今后要好好做。
　　班上的同学都很喜欢老孙，他的人缘很不错。因为他为人耿直豪爽，又有侠肝义胆，说话算话，从不乱欺负人，和其他那些“混社会”的小青年不一样。老孙的生日，几乎请了全班去吃饭，很多人送他礼物，餐具、茶具、文具、烟具，一应俱全；当时我零花钱少，穷得响叮当，就从老爸那里拿了一包云烟送他。干完这事我就觉得我做错了，我不但没有阻止他抽烟，甚至还和其他同学一起纵容他去抽，什么烟、打火机、烟灰缸，都是我们送他的，我们的行为是在告诉他：抽吧，你继续抽吧……我也想了很多办法去补救，劝他戒了烟。有一天生物课，我胡乱地翻着书，忽然看到某页写了行字：世界无烟日5月31日。我兴奋地推攘老孙：“喂喂，你看，世界无烟日就是我生日诶！”老孙认真地看了看书，又认真地看了看我，仿佛要把这两者之间联系起来挺难的。我抓住时机，当机立断地说：“从此之后，我要做禁烟使者，所以，我生日那天你不可以抽烟噢，你必须记住！”
　　可惜还没有等到我的生日，老孙就已经离开了。初二，初中阶段一个重要的过渡时期，我纵然有些贪玩，但还懂得把握分寸，大部分精力仍花在学习上。可是老孙不同，他依旧不谙世事地玩世不恭着。逃课上网被班主任告状到家里，他父母开着车一个网吧一个网吧地去找他；越来越多的科目在及格和不及格的边缘徘徊，他的成绩从最初的前十几名掉到倒数。
　　初二下学期的最后几堂课，我们学到了杨绛的《老王》，我打趣地和老孙说：“以我的才力，以后也写一篇文章《老孙》，把你这典型的社会形象发扬光大，教育后来的青少年们！”老孙嘻嘻笑着：“好哇，就拿我当反面教材好了。渝南，你一定要记得写啊！”
　　我很后悔，我的存在没有让他悬崖勒马，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我还推动了他下降的速度。我很少帮助老孙的学习，只是想着怎么和他一块玩；其实原来我还是自私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怎样去使他爱上学习爱上生活，而不是沉溺在自我的虚幻的世界当中寻求安慰。他的不羁与正义传递到了我身上，但我的学习热情却没有传递给他，我只是一味认为，他是不需要的。
　　原来我错了。
　　初三了，老孙走了，他退学了。我忘了他当初跟我说过的理由，只记得他说会回来和我们照毕业照的。
　　快要毕业的前夕，我的生日。老孙在网上给我留言：今天是世界无烟日，我答应你不抽烟的，生日快乐！我以为他忘了，所以看到留言时又惊喜又感动，原来他记得。
　　最终他还是食言了，拍毕业照那天，他没有来；我，也没再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