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还伞招亡魂(一)
作品名称:黄金黑女人 作者:三宽居士 发布时间:2016-07-20 19:04:13 字数:10785
1、
天擦黑时候,杨西金在老河口国民党党部,好不容易找到了堂侄子杨释然。杨释然有五、六年没有回过竹山城了,偶然见故里家乡来了本家叔辈,倒也有几分欢喜和亲切。连忙吩咐妻子柳春香备酒备菜做晚饭。
那柳春香见来人空手进门,很不乐意。心说,好几百里路赶来上门,咋就没有一点人情礼数?两个肩膀抬一张嘴——专门来吃我的便宜?我让你蚊子吃鸡蛋——没有门。脸面上佯笑着,话却不多中听:“老家叔叔来了呢,本来应该好好招待。可是,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啥东西都紧俏,啥价钱都上涨。不怕当叔叔的见笑话,光凭你侄子每个月那一点薪水,米面油盐酱醋茶,管不上半个月。要说家务事情呢,你这个侄子是百不管,厨房没有进去过,米缸、面桶没有打开盖子看过。只晓得张嘴吩咐做饭啊,看看有没有啥东西可以做啊。我把手指头剁下来熬汤喝,恐怕当叔叔的还嫌腥气啊……”
杨释然的老婆不贤惠,杨西金是听人说过的。但没有算到他初次上门也这么不给面子。本来是想在这里随便吃一点东西,再谈当兵的抢了雨伞的事情,好让杨释然想一点讨还回来的门路。俗话说,出门观天色,进们观颜色,锣鼓听声儿,讲话听音儿,杨西金便再无心思在这里吃饭了,就性急地说:“侄媳妇做饭不方便,就不麻烦了。其实呢,我也不饿。大老远的赶来,只是想请释然帮忙办一点货物。旅店、客栈不认人,我不会给你们多添麻烦的……”
柳春香那么一数落,杨释然的面子上觉得很尴尬。坐不是,站不是,哭笑不得。又经过杨西金这么一说,觉得人面子上确实挂不住了,人情上也说不过去。就麻起胆子来了点火气,对杨西金说:“走,我们叔侄伙的上街,到那酒馆去喝两杯!”
柳春香没有言语,但是俩眼珠子却瞪多大。意思是:看你敢不敢上街去喝酒?!
“不要慌。不要慌。”杨西金说,“释然啊,嘴说来请你帮忙办货物呢,不料人不走运气,马有转缰之灾——”就把如何与杨西银一同出门,杨西银如何落水,雨伞是如何被抢,要命的是雨伞里藏的有金子的原委简单明子讲述了一遍。然后问:“释然,你能否打通队伍里的关节?无论如何,要把伞弄回来啊。雨伞里有一块纯金啊……”
柳春香一听说有金子,不是铁匠也很会转钳子。说:“我说西金叔啊,刚才我是说你这老侄子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呀,你可莫朝心里去呢。来了人客,谁不晓得招待应酬啊?家里再说没有啥吃的,随便弄几样下酒的菜,也比上街下馆子吃喝着舒服呢。该吃饭的时候了,当侄子的把叔叔朝外推,传到竹山老家,岂不是要坏我这个当侄子媳妇的名声啊?你们叔侄伙的再拉拉家常,我就去厨房准备准备啊。”说着,转身就进了厨房。这算是给了杨释然一个梯子下楼。
叔侄俩等候着酒菜,慢慢拉呱起来——
“释然啊,”杨西金压低了嗓门说,“用你们官场的话说,你也很是惧内的人呢!”
“唉,男不跟女斗。”杨释然说,“她就是那么个德行啊。不理她少生是非啊。”
“你有没有把握把雨伞追回来?当叔叔的两家活命,就凭那一点指靠呢!”
“叔你放心,你侄子在竹山吃不开,让叔你见笑;在外边,混得还是很可以的。”
转眼间,柳春香手托茶盘上来了酒和好几样下酒菜。叔侄俩对饮一阵,无心开怀畅饮,就叫柳春香收过去了。他俩性急的是要赶紧去追雨伞,免得隔夜生出变故来——
2、
老河口属于蒋介石划定的第五战区。驻防部队是战区司令官李宗仁的属下。
杨释然很了解驻防部队的分布情况,并且和下层军官有很不错的交往。一听杨西金说出的抢伞的情况,就在街道上买了两瓶好酒两条好烟,提溜着,按照杨西金所讲的大体方位,领着杨西金直接到了负责水码头盘查的苟连长的连部。
苟连长名字叫做苟布儒,长得活像一条瘦狗。他,很嗜好烟和酒,但是干起事情来连狗都不如。所以,人们背地里就把他喊作狗不如。苟布儒见杨释然提着烟酒前来,连忙催动干皮拉筋的脸面上挤出一些笑容:“呜哟哈哈哈哈——杨老弟多日不见,今天为何破费光顾啊?”
杨释然连忙作礼道:“连长一向公务繁忙啊,在下我也是政务缠绕,难得慰问一下贵部。今日前来叨扰,是想求您帮一点小忙——家叔从老家竹山前来——”
“是不是想在我这谋个空缺?”苟布儒没有把话听完,一口应承道,“好说。好说。我这里炊事班恰好缺一个火夫。”
“哪能给连长您添那么大的麻烦呢?”杨释然说,“家叔身体羸弱,委实当不得人用的啊。”
“那么,你要我帮你一点什么忙呢?”
“……”杨释然还没有来得及应答呢,杨西金却在一旁急不过,插上嘴,说:“连长啊,今天晌午后,我从河里起船上岸,两位值勤的老总从我的手上抢去了两把雨伞……”
苟布如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我苟某人对部下一向管教甚严。驻防地方,从不乱拿一草一木。在这繁华闹市的老河口,金银珠宝,唾手可得,而我们不取!何谈两把雨伞就一个抢字啊?!”
杨释然知道杨西金讲话不绕弯子犯了忌讳,是因为不晓得中央军们既当婊子又要立贞洁牌坊的诀窍。连忙给苟布儒赔笑道:“贵部声名俱佳。我杨某人知道,可是家叔却委实不晓得的。故而言语多有不妥当之处,还望连长海涵。其实呢,两把油纸雨伞也不值当几个钱不钱的。可是那一会儿太阳正毒辣着,贵部两位弟兄借去一用,只是未来得及归还。本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可是那两把雨伞却藏有一段伤心之情……”
“不就是两把油纸雨伞么?还有球个啥伤心之情?”苟布如嗫嚅道,“未必还是许仙借给白蛇用了的伞?是哪个青楼女子送给你们的雨伞?”
“长官,我们是弟兄两人一同出的门——”杨西金又急了,解释道,“一人打一把雨伞过来的……”
“两把雨伞是小事情啊。两百把雨伞也还是小事情。”杨释然生怕杨西金嘴里又要冒出不在行的话,把事情给砸了,就连忙截过话头,说,“连长仁兄您不部知道个中细情啊,两位家叔今日搭船前来投奔于我,在船上帮忙摇橹,距离这里三十里水路的时候,我的那一位家叔却失足落水,尸身无寻,只落得一把雨伞,是个念记。特此相烦连长仁兄,让借雨伞的两位弟兄归还,这位家叔也好回去作个交代——您看这事情——”
听说一把雨伞涉及一条人命,苟布儒也多少动了一点恻隐之心,遂对门外叫道:“勤务兵!”
“到!”勤务兵李强从外面跨步进来,身板挺直,两手贴胯,恭候吩咐。
“借的物品,理当归还。”苟布儒对勤务兵一脸正色道:“你去查查今天午后是哪几个在船码头值勤。把借人家的两把雨伞立即给我取来!”
“是!”李强右转,车身小跑步去了。
“杨老弟稍侯,”苟布儒说,“有本连长的话到,弟兄们不敢马虎。”
杨释然送松了一口气,继续笑脸奉承道:“仁兄一向带兵有方,在下我是知道的。”
也只拉扯了这么几句话,李强就夹着两把雨伞转来了。双脚在苟布儒面前并拢,敬着礼说:“报告连长,两把雨伞取到——”
“你们两位看看,是不是这两把雨伞啊?”苟布儒有一点得意道。
“正是。正是。”杨西金心释重负,至宝重获一样。点起头,哈起腰,连连说,“多谢苟连长!多谢苟连长!”把雨伞接过,紧紧夹在腋下。
杨西金叫着多谢,苟布儒并不喜欢。他只喜欢人家叫他连长,不喜欢人家叫他苟连长,犯腻着那个狗苟同音上去了。所以就下了逐客令:“杨老弟啊,本来应该相陪你吃顿饭,喝两杯酒的,可是有个要紧的会议要开,所以就失陪了,你不介意吧?”
“哪里哪里。连长仁兄情到礼周,杨某我感谢还来不及呢,何谈介意不介意啊?打扰了,就此告辞——”
“那,我就不送了啊哈哈!勤务兵,送客——”
3、
杨释然备礼物略用了钱物,把雨伞追回来,事情办圆了场,没有蚀脸面,便有些洋洋自得的感觉。走在街面上,步子虽然悠慢,话却是多了起来。说话的口也大了,气也粗了。
杨西金的雨伞失而复得,对杨释然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不过呢,内心还是很不塌实,不晓得金子是不是还在伞把里。设若那两个丘八发现了秘密,做了手脚,那岂不是猫叼水疱——空欢喜,水中捞月一场空?!可是在街面上又不可以拆开伞把看究竟。只能腋下使力,把伞把夹紧了又加紧。生怕谁再夺了去。所以就催促杨释然加快脚步回家。
转眼拢了杨释然的住宅。
柳春娇看见雨伞讨回来,心里有了想头,脸上也做出几分欢喜之色,主动对杨西金打招呼:“西金叔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杨西金也不在乎柳春娇先前的冷淡作色,接上腔道,“能够把雨伞取回来,可不多亏了释然贤侄!”
“把伞讨回来了就好。我也就放心了。我去给叔叔看茶去——”确实多出了一份热情。
待柳春娇转身,杨西金把杨西银那把雨伞把的下端用力一拽,只听见“当”的一声,一节沉甸甸的金子就落在了地面上!
杨西金生怕那节金子会像鸟儿一样展翅飞了似的,麻利躬身屈膝俯地,合拢双掌,小心翼翼地捧起金块,就着灯光让杨释然看:“释然啊,是足色黄金啊!”
“哟啧啧啧……”柳春娇端上茶来凑趣道,“看不出啊,西金叔还是个财神呢。可不要忘记了侄儿媳妇呢。我再去给你们炒点瓜子去——”拧胯扭臀去了。
“西金叔,你打算怎样开销这硬头货呢?”杨释然问。
“我是人生地不熟悉啊,四门天黑的呢。兑换现钱啊,或者现货啊,就全凭你做主了。”杨西金说,“顶好是办在竹山城里好出售出手的货。天一天二我就随船打转身。这金子,你咋处置都行——文儿,不是外人,你也不得打我的弯弯拐。”
“西金叔你既然这么信得过我,我也就不能够推辞。明天我就去备办现货。让你侄子媳妇明天带着你逛逛街市——我看西金叔你一路劳乏,担惊受怕的,不如就在这客房里先安歇了吧?”
“咋就让西金叔去睡觉呢?”柳春娇捧着一盘子瓜子前来说,“嗑一点瓜子拉拉家常话嘛——”
“多谢了侄子媳妇,我也确实累得慌。文儿,这阵子可不就是想睡觉呢。”杨西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竹山城里男人口前语“文儿”也就出来了。文儿着文儿着就打起了呵欠,就要杨释然领他进客房。
柳春娇见杨西金无意洗脸洗脚,生怕他那汗巴水流脏不汲汲的腿脚糊弄脏了被褥,连忙说:“西金叔一路辛苦,洗一洗,浑身自在舒服一些啊。
杨西金不好意思的应声道:“也是也是。文儿,是应该洗一洗呢。”
杨西金洗了,上了床。人受了一天的惊吓,一天的劳累,也该快一些入睡的。可是,虽然有金子失而复得的宽慰,但是也不免受着谋财害命这一说的良心折磨、纠缠。一闭上眼睛,杨西银就站到了自己面前。亲兄弟的形象从自己面前和脑海里挥不去,赶不走。同时,还担忧这杨释然兑换钱货要从中打多少折扣。不免又强自安慰自己,命已经害了,财已经谋了,再懊悔也无益处了。和杨西银的弟兄今生做到了头。杨释然总该不会下重手捞一勺子的吧?唉,不管他办了几多货,文儿,拣一点比掉一点强啊……
这一边呢,杨释然招架杨西金睡下,转身带上房门,催促着柳春娇快些进卧室。
“又等不及了是吧?”柳春娇明白杨释然要干什么,嗔道,“还是俗言说得好,那个事情啊,真是畜生知足不知羞,人是知羞不知足。你是羞也不知,足也不知的货!”话虽然这么说着,还是脱光了衣裤上了床,只是那当紧管用管快活的处还有一巴掌大块布紧紧的蒙着。
“今天晚上是该玩几盘么!恁大一块金子啊,还不能够和你玩一会呀?!”杨释然死皮赖脸的纠缠着,把手探进了柳春娇的当紧处,巴掌摩挲着,指头勾弄着。
那柳春娇见杨释然越发猴急,就越发把三角区搅得邦紧,让杨释然施展不开手艺,说:“那一节金子也不是你的,你高兴个啥东西?就算是你的,你这话是想把我当野女人买呀?”
“我不就是要上床来和你琢磨琢磨吗?”杨释然说,“俗话说,见财有份。何况金子已经在我的手上,我还能让他杨西金独吞吗?”说着猛一下拉掉了柳春娇的遮羞布。
柳春娇对那合心合意的话听入了耳朵,才把两腿打开,问杨释然:“你打算怎么办?”
“这事情还不是靠你拿主张吗——”杨释然说着,两条腿已经跨上了马,对柳春娇的下面要做深入,说,“把家里的钱随便给他办一点货物。这一快金子我们留下——光打耳环、戒指也要打一大堆呢!”
“你是想玩我才有了这个心窟眼。”柳春娇说,“可不要玩毕了就变了卦哟!”
“我和他,和你,谁亲谁近,心里还不清楚啊?”
“总算没有白指教你这多年——来吧,看你有好大的本事——”柳春娇说着,挪腾着身子,给杨释然挪腾着方便,杨释然卯足劲头,“扑哧”一下插入!架子床立即“各呀各呀”的耸动起来……
4、
三天以后。
杨西金从老河口回竹山,逆汉江而上,转入堵河,依旧乘坐的是闵红运的船。不过,今天不是要套近乎的一般乘客,而是押船的货主。眼观满船满舱的香烟、布匹、绣花丝线等时新百货,很有点得意又得计的兴头。
船靠竹山城南门外将军潭码头,杨西金见河边挑水洗菜的都是熟人,便跳下船招呼了一声,相请大家帮忙给他卸船搬货,朝自己家门店扛驮。
一满船货物卸毕搬完,天色已经擦黑。杨西金谢过了帮忙的人等,相请闵红运一帮水手到屋里入席饮酒。
掌舵的闵红运和拦头的汉子分别坐了上席的左右手,其他水手随便就座。按照竹山喝酒的规矩,转眼喝罢了不讲任何条件、不说任何客气话的“门杯”酒,杨西金作为主人开始“打通关”——从上席客人面前起,顺时针转圈个挨个的由他敬酒。
通关酒自然是从闵红运名下开始,杨西金郑重其事地站起来,说:“闵太公,这桌酒席是我的屋里人董先梅赶急办出来的啊,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竹山有一说啊,怪酒不怪菜,席面好坏真情在——一是酬谢各位在我下老河口时的一路关照;二是酬谢承载我的回头货物的劳烦;这三来么,文儿,还要相请各位帮忙给我做个见证,我那兄弟失足落水之事,各位若不做个证明,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白的啊——我咋好向众街邻做交代?我咋好向我的兄弟媳妇做交代啊?!所以呢,先请闵太公带个头,干了这两杯。我先喝为敬罗——”说着话,“卜几”两声喝干了两杯酒,把个空酒杯比在闵红运面前。
闵红运举起杯子来,操着四川话味儿极浓的竹山柳林腔说:“日妈个老子,你那兄弟只有那么长一点阳寿嘛,也不是哪个下手推大河里去的嘛。哪个还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一仰脖子,连续吞了两杯酒。
掌舵的是船老大,闵红运喝酒做了样子,讲话定了调子,众水手一边拈菜吃,一边点头称是。嘴巴里都包着菜肴,都把个“是”说成了“竖”。
杨西金正要挨个朝下敬酒,冷不防黑女人柳奇英却风风火火地闯到了酒席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冲杨西金问道:“大哥,你回来了,你兄弟咋弄的没有见人呢?”
柳奇英是闻讯杨西金装船栽货回家来,却不见自己的男人的人影,感到奇怪,才迅速赶来问究竟的。
杨西金只好放下酒杯,用手指头顺便在酒杯里带了一点酒,朝眼睛窝里一抹,迅疾辣出了眼泪,就撇着哭腔道:“兄弟媳妇啊,我还在招待客人啊,还没有顾上去给你讲啊,兄弟,兄弟他……呜哟呵呵呵呵……他回不来了啊呵呵……”
听话头,懂话尾。柳齐英听杨西金这么一说,不禁头皮一炸,屁股桩子一麻,追问道:“你兄弟到底是咋回事情啊?!”
杨西金越发装作伤心的样子,哭哭啼啼,眼泪连连,数数落落,简单截要讲述了杨西银落水的经过。
闵红运说:“杨掌柜的讲的可是真话啊。唉,人的大限到了,阳寿短啊。”
众水手也随声附和着,说:“杨掌柜说的都是实情,句句不假。我们都是在船上眼睁睁地看到的嘛。”
“天哪!我的人呢,我的天塌了啊。我靠山,山倒啊;我靠水,水流啊,呵呵呵呵……”柳齐英一屁股塌到地上,放声大哭了起来,“往后啊,我的日子该怎么过哟呵呵呵呵……当大哥的呀,要给我做个主啊呵呵呵呵……”
酒,喝不成了。闵红运人等只好扯个由头告辞去了。
客厅里酒桌上就剩杨西金和柳齐英叔嫂俩。
董先梅从厨房赶了出来,搀起柳齐英,相劝道:“兄弟狠心撇下了你,我们当哥嫂的,咋能看着你没有日子过不管呢?唉,不该死的已经死了,活人还要顾活人啊。哭,也哭不活死人啊。莫哭,莫哭。我们商量你今后的日子要紧!”
杨西金对柳齐英说:“你嫂子说的也在道理哟。我们毕竟是亲兄弟啊,有话好说;有事情,好商量——你也可能还没有吃夜饭,来,上桌子,酒菜现停当的,吃了饭再说——”朝董先梅使了个眼色。
董先梅生拉硬拽,把柳齐英按到了板凳上,递过筷子,满上了两杯酒,自己先端起一杯酒来,说:“我们妯娌伙的,命苦啊,你晓得我是从来不沾酒的人啊——兄弟‘走’了,没有办法啊,我陪你喝一杯苦酒,压压伤心,压压忧愁啊——”“波及”一下喝光了酒,也把个空酒杯向柳齐英比着——
柳齐英是在深山出生从小喝苞谷酒长大的人,在平时能和杨西银单挑“对挖”。只不过,今天猛听噩耗,没有了饮酒的兴趣,可是又经受不住酒香的诱惑和董先梅的苦劝说,眼窝里淌着泪水和杨西金夫妻俩喝了起来。此刻,或许是想一醉解千愁吧?
喝了几杯酒以后,柳齐英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反倒接过酒壶来,满上两杯,端起来敬杨西金夫妻,说:“敬当哥嫂的一杯酒——大哥大嫂啊,人,可要讲良心啊,下老河口时候说的话,可要算数!”
杨西金说:“齐英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这回来的一船货物,我给你平分一半,你先铺个底,推给人家也行,你零卖着也可以。我估摸着,日子还是得过下去不是?货物卖完了,还有别的办法……”说到这里,打了个顿,想起了他对金条不止一根半截的分析判断猜测估计,便想趁机套一套柳齐英说话里的路数,说,“兄弟在船上对我拍哒了的,二回再无本钱了,再把剩余的金条拿出来,弟兄伙的还是去兑换现钱办现货——”
柳齐英把话听到这里,险乎说出“那还要麻烦当哥嫂”的话来——那就等于默认了自己家中还有金条。不过她脑子猛一激灵,在心里打了个回合,话到嘴边,咽了下去。想,杨西银活着时候叮嘱过,就是亲娘老子也不能够说出有金子的话来,难道他会在船上那有外人在场的时候说走了嘴?不会的。分明是杨西金把我黑女人当作老实透顶的人在盘弄,套猫子不用猪肝。就暗暗拿定了主张,不管杨西银说没说过那样的话,你杨西金莫想在我嘴里套出我家还有金子的话来。便说:“哥嫂还真是讲良心的人,这一回生意,平半分给我这个已经是孤人的人,我已经知足了。往后呢,走到哪步算哪步。要是真还有金子,能麻烦当哥嫂的出手,那我可是猫子烫了爪子——巴连不得。可是,除了母猪嘴里留下的,哥你已经变成了货物,屋里现在是连一点金子气气儿也没有了。”
“齐英啊,那个话可是西银亲口对我说了的哟。”杨西金很不甘心,居然套不出一个蠢婆娘的真话来。
5、
柳齐英想,杨西银说没说过那句话,已经是死无对证。见杨西金揪住金子的话题不放,还怕他紧着纠缠追问,急中生智,索性昂昂声哭了起来:“杨西银啊,你好造孽呀,你死得惨哪,你好可怜啊呵呵呵呵……你死得连个尸首也看不见啊,坟也不能埋呀,蜡也无处点啊,明年的清明节呀,我是哭也没有个地方哭啊呵呵呵呵……你是活录录走的人啊,是咋把命弄丢了歪我的人啊呵呵呵呵……”
柳齐英这一着很见成效。杨西金见她大哭起来,生怕胡搅蛮缠向他要人,只好把探索金子的话题打住。顺着柳齐英的话转弯道:“我说兄弟媳妇,你刚才说的话,好办。请一个道士来做法事,收回兄弟的亡魂,封入禁罐里;再买一副棺材,把禁罐入棺,就可以一样的出丧,一样的埋坟,一样的哭人——你看我说的行不行?”
“我现在孤身一人,全凭哥嫂看在死去的兄弟的情分上,为我做主啊。就按照你刚才说的办吧——”柳齐英抽抽哒哒地说,“我赶不起情,念情啊。”
“亲兄弟面前,也不消说得客气话。”杨西金说,“请道士,买棺材,办丧事,自然是我和你嫂子帮忙张罗……”
董先梅却抢过话头说:“不过呢,妹子你也晓得哥嫂手头上不宽余。丑话说在头里,人亲财不亲啊,所有的花费,都应该从分给你的一半货物中出值,你看——”
“事情呢,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柳齐英无可奈何地说,“收亡魂,办丧事,是该我出值花钱。哥哥嫂嫂能够帮忙张罗,我就感激不尽。花多少钱,就从分给我的货物中作价开销,我也是没有现钱出啊,还得哥嫂垫钱打周转啊。”
“依着我说呢,你那一半货物的价值还看够不够办丧事的花销。”董先梅说,“吃得亏,在一堆。我说,谁让我们是一家人呢,够不够花消都算了,我们包葫芦头办丧事,分货物,两抵。”
柳齐英这会儿急着屋子里的藏金怕有闪失,明知道董先梅这话是让她人财两空,也不便争执。何况争执个长短出来,货物也在人家手上,到底是多是少也弄不清水,也不做指望了。就说:“好歹按照嫂子说的办吧。我也不做一分钱一点货物的指望了……”
“话,不能这么说。”杨西金忽然觉得良心上有些过意不去,说,“我想,买棺材,办丧事,请道士,花不了半船货物的钱。亲兄弟明算账,到时候推倒桌子算账,花得少了,该退给你的就退给你,花多了,也安不上要你再补钱。事情就这么定了,我明天一早就去买棺材,请道士。”
柳齐英再无什么话好讲,就抽泣着回了任家巷子。
柳齐英走后,董先梅就发起脾气来,指着杨西金的鼻子骂道:“硬是和杨西银一个洞洞里倒出来的东西!死了,死了,死了就算了。你还当黑女人还会跟着你姓杨啊?办了丧事,你还要分给它钱啊?!我可是说了的,两个事情两抵。你一分钱不补,你针尖大一点东西不给,黑女人能把你咋样?她把你球的主意?她把你抬到西天求雨?!”
杨西金现在倒说出良心话来了:“人啦,要讲究一下良心啊,这么大一船货物都是人家杨西银的金子做本钱换来的啊。我也只是跟着跑了一趟腿啊,就平分一半货物啊。文儿,和旁人,哪里有这样的便宜事情啊?我说,丧事办毕,不多少补给弟媳妇一点钱或者是一点货,就不怕她把事情的原委讲给别人听?就不怕人家知道了原委,说我们把一船货物独吞了?杨西银的媳妇要是屙得起来三尺高的尿,钱与货都不要,就问我要人,那才麻烦啊!”
“啥麻烦?”董先梅质问,“也不是你把杨西银推下水的?船上的人不是都给你做了证吗?!”
杨西金伸手把董先梅的嘴巴捂住,压低嗓门说:“你这个恶婆娘小一点声行不行?不是我推下水的,也算我推下水的。不然,我得撇脱帮黑女人办丧事?撇脱说补给她一些货物?”
“你——”董先梅一听自己的男人如此说话,不免很是惊诧,圆瞪着双眼,做出一副十分惊讶状,仿佛不认识了眼前自己的男人,好半天才说话,“到底是亲兄弟啊,你如何狠得下心下得去手?!”
“说来,我也没有直接下手。”杨西金说,“我是和杨西银帮忙对摇着撸,我只是瞅了个冷不防,猛一松手,是橹的惯性把他打到河里去了的。”
“你这是借橹杀人!”
“为了我俩这个家,我不就是想多撸一点儿嘛。”
“你这才叫做无良心啊。紧招架落不到好报应啊!”董先梅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却另有一番感慨。
“所以,我这心啊,一直悬得紧。”杨西金说,“为兄弟招魂,办丧事,也许心里好想一些呢,好受一些呢。唉,管它呢,事情已经做了,失悔也枉然。你快把盘子碗收拾收拾,我劳乏得很,先去睡。你也快一点来啊,好几天没有和你那个了呢,劳乏着,也还是想……”
董先梅说:“丧了一条人命啊,你一想,看你那东西还硬得起来啊?!”说着,进厨房去收拾去了,心里在琢磨着咋能把人命风波平息下去?
6、
闵红运等在杨西金家喝酒,经过柳齐英一哭闹,大煞风景,酒就没有喝尽兴。一帮人走在河滩上还在议论着杨西银落水的事情。有个水手大声寡气地说:“日妈个杨西银是自己的脚踩撇了掉进河里去的嘛,他那个堂客还想找杨西金的啥子麻烦?害得老子的酒喝个吊欠子!”
河滩上,夜幕下。苏太太在转悠着纳凉,正好听见了那水手的话。得知了杨西银的死讯,不禁心头一阵狂喜。心说,没有了他杨西银,要弄出那金子,光那个黑女人就好对付的多了。便幸灾乐祸地喜滋滋朝回浪荡。
柳齐英从杨西金家归来,苏太太已经候在了门上。
柳齐英掏出钥匙开门,苏太太就开了腔:“大妹子可回来罗,二兄弟落水的事情,我刚才在河坝听到船上的人讲起。你可是要稳住精神啊。”
柳齐英掂铜锁在手,不禁失声大哭:“苏大姐,我的日子以后该怎么过哟呵呵呵呵……”
苏太太双手把柳齐英揽入怀里,扶着,进了屋子,帮忙点燃灯亮;因为嫌椅子、凳子不干净,就那么站着劝说起来:“我说二妹子啊,该死的已经死了,再伤心也哭活不转来啊。我说呢,牙齿打落肚子里吞啊,活人还要顾活人,可不能再哭坏你的身体。那可叫划不来。我的那口子死了好几年了,在竹山我也无亲无故的呢,我不还是挺过来了?何况你还有本家帮衬,亲戚接济。再说了,人家都说你们表面上穷,其实是藏金窖银的人户呢。到时候,真困住了,该出手黄白货兑换现钱花,大姐我比你在行些,我给你帮忙,还愁没有日子过啊?”
柳齐英听着苏太太的话,心里在打着转圈儿。心说,莫看她表面上是在宽慰人,实际上是在探询金子的口风呢。就不愿意再和苏太太搭话茬儿。哭着说:“苏大姐你都说的是宽心话啊,我这穷家小户的,哪里有什么金子银子啊?要是有那些好东西,我也不会发愁以后的日子啊。我呢,是人摸样也长得丑,心眼也死板,一不会收拾,二不会打扮,一根萝卜剁八坨,没有哪一坨比得上大姐你能结交人啊,日里夜里都能不断来钱的人啊罗呵呵呵呵……我就是长得漂亮,有些事情也是做不来的啊呵呵呵呵……”话语好象是说自己,其实是拍着窗子让门听,在揭苏太太偷汉子、占男人的不光彩的行当。说得苏太太没有了兴味,苏太太也就自己找了一句话收场:“哎呀,你不听劝说就算罗,想哭就哭个够啊,比憋在心里好受一些呢。你先歇着,我明天再来看你啊。”转身随手带上了门,心里骂一句:“个丑八怪,还会扯由头敲打人?你脱光裤子躺大街上,看谁愿意上你?!”暗说着,气咻咻进了自己的家门。
柳齐英无心做饭吃,就上了床,靠在床头上慢慢思衬:与杨西银夫妻一场,艰难困苦都挺过来了。只说有盐同咸,无盐同淡,平平安安白头到老。不料杨西银出一趟远门就没有个活人回来,连个尸体也无有。撇下了我一个人啊,像一只孤燕,难得朝前飞啊。喊叫一声有个三病两痛的,连一口开水都不能到嘴啊。虽说还有七根半金条,若能变成现钱,当然可以富裕的过日子;可那金条分明是八只老虎,咋能轻易出手啊?让我担惊受怕啊。听杨西金那个口气,也疑惑还有金子;听苏太太那口气,硬是指定有金子。说不定啥时候我也会被人给谋了,把命也给搭上……思来想去,浑身就发寒战。一直到天见麻粉亮的时候才不自觉的睡了去。约摸早饭罢光景,柳齐英被门外的响动惊醒。便翻身下床。开门,原来是杨西金请的人抬着一副棺材来了。柳齐英见了棺材,不由得俩眼窝子又沁出两泡泪……
俗话说: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大街无人问。这话说得很精当很有道理。这其中的道理不仅表现在对活人的态度上,也表现在对待死人的态度上。比如说,如果黑女人家是很有钱的也很有体面的人家,现在死了人,就会有很多人来看望,来表示慰问,给活人送金钱,送礼品;给死人送纸钱,送祭奠品。可是,黑女人家既无钱,也无什么体面,所以,前来瞧上一眼的人也很少啊。
这就是事态炎凉啊。
不过呢,当杨西金又在傍晚时分请来了道士,说是给他兄弟招亡魂——这就有点稀奇可以看的,于是,隔三差五的渐渐来了不少瞧稀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