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生死相隔

　　“梅子，那不过是三巴掌大的孩子，备下这些衣裳鞋子干嘛，有两件换洗就好了。得空你也该给自己添补添补两件新衣裳才正经，天天低着脑袋做了这个又做了那个，也歇歇逛逛去吧，扯上几尺花布。这天也热了，孩子几天就大了穿不了这些的，没的给一个孩子倒准备了这些个衣裳，你这丫头只管委屈自己，你快把这手里的活放下，就当替娘上街扯两块好看的洋布给你，正经替自己也置办两件衣裳吧。你姐上次回家还说等孩子生下了，满月了，就把你们事也张罗了……”郭老太太看着梅子做了旗袍，又偷空做了这些个花花绿绿的小衣裳，就笑着说。
　　梅子也笑着说:“娘，我有衣裳穿，这样小的衣裳多做几件，以后俺姐再生了孩子也能穿。”顿了顿又说:“我亲娘怀着我石头弟弟的时候，记得肚子也没我大红姐这么的大啊！别是双生子啊？我就奇怪了，反正也闲着，还是多准备出一套吧！别真是双生子，倒时真抓忙了。”
　　郭老太太却也点头说:“可不是，以为你姑娘家家的，不留心这些，又不能和你说。我这心里算了又算也就刚着七个月时，你姐就站着看不到脚面子，如今更是躺着也不能躺了，本就是一双大脚，如今更肿的比你发的馒头都暄了，那双手就是针也是拿不住了，坐着都是大喘气，这胎怀的也真凶。我怀了这三个崽子也没这样的大过，可别如你所说真是双生子了，那你姐这回可要真遭罪了。”母女两人正闲话着，咣当一声，院门就被撞开，倒惊的梅子和郭老太太齐刷刷的楞楞的瞧向外面，郭氏眯缝着眼睛，瞅着来人。“这是谁啊！冒冒失失的急急忙忙的啊！吓我老太婆子一跳……”郭老太太眼花还没瞅真切。
　　梅子先就下炕回答:“是俺姐夫。”就已先迎了出去。
　　进来的李岩上气不接下气，满头大汗，不及客套，说:“娘，你老下炕快跟我走吧！红子半夜就见了红，现在就剩喘气了。怕是现在已经生了，嘱咐我把你赶快接过去。”
　　郭老太太便有点慌道:“不是还有一个多月的嘛？我这刚还和你妹子说呢，怎么就要生了？接生婆找了吗？这七活八不活的，先找接生婆要紧啊！我又不是接生婆，先找我做什么，这可是大小两条命，耽误不得啊，现在又有谁在我姑娘身边呢？你娘呢？”郭老太太虽几次临盆，现在女儿头一胎却比自己当年还要慌张，看着姑爷又着三不着两的慌张的样子，就也急，干急，看着火起却又不能施救的急……
　　李岩一面擦汗一面说:“我娘去找接生婆了，你老快点吧！就先别埋怨我了，红子只催促着让我把你和妹子接过去。”
　　“现在谁陪在我姑娘身边呢？你们都跑了出来，不拘让谁来告诉我一声就行了，偏你还来。那头一胎怎么没个人陪着啊！又没生过孩子……”
　　“我爹在家呢。”
　　“哪有老公公陪着儿媳生孩子的道理，可怜姑娘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乘着郭氏和李岩说话的空挡，梅子就麻利的把给孩子准备下的肚兜，小衣小裤，小被褥都通通裹在包袱里了，说:“娘，咱走吧，姐等着咱娘俩呢！别耽搁了。”郭氏正埋怨李岩不周到，听梅子催促，郭老太太也住嘴了。梅子搀着郭老太太跟在李岩身后，坐上等在门口的拉着李岩来的一辆黄包车急奔女儿郭红姑的家。
　　还没进巷子口，就远远传来一声声红姑挣扎的嘶喊盘旋在头顶了。“怎么就动了胎气了呢！不是还有一个多月呢嘛？”郭老太太还是一味埋怨。“哎呦，哎呦，这可怎么好，这可苦了我闺女了，这么远就听着喊了……”
　　李岩也不敢还言，还是梅子在旁帮着解劝:“娘，你就别说我姐夫了，胎气又不是姐夫动的，想必是外甥急了呗，姐夫不也急嘛，这不都才经历，又都是新夫妻，你这一吓，姐夫不也没了算计了嘛。”说话间就到了李家院前，梅子忙搀扶老太太下车说:“娘，慢着点，别着急啊，你……”
　　“梅子你扶着娘，你一个姑娘家家怎么会知道呢！女人生孩子那是和闯鬼门关一样凶险可怕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可保佑我闺女平平安安生下吧，尤其这头一胎更是全身骨头都要被挤散架的了。那疼你当姑娘的怎么知道？怎么我们说说话她就生了呢！”
　　李妈也早接迎了出来:“亲家母你可来了，红姑这样疼有一宿了，只不生，就嚷嚷着见你们呢！大姐你快进里看看吧！”
　　郭老太太也不及寒暄:“那我进去看看我闺女。”颤颤巍巍的郭氏杵着拐杖扶着墙就进郭红姑生产的里屋了。
　　梅子也要跟进去，李妈却笑着拦住说:“梅姑娘还是姑娘呢！那是血光可不是姑娘应该看到的，你等在外面吧！以后嫁了人才会懂的。”
　　梅子就止住步。一声大似一声的嘶喊声却穿透墙壁直贯入梅子的耳膜。刹那，梅子好像置身于就一个黑漆漆的屋子里了，正适应黑暗，却猛的被击膂，惊恐，惧怕，排山倒海涌着。突然那梦里的女人又一闪而过，梅子由不得一惊，眼前便一黑，心却明白，紧紧握住拳头，靠着墙强着睁开眼睛。脊梁骨更是一股莫名的寒冷直抵颤抖的双手，额头又汗珠不断沁出，也只能焦急的等在门口，只是更是烦躁，一点点的喜悦也是没有，反而是一种恐惧，一种恐惧，一种躲也躲不过的恐惧，突然想到了悬梁的爹，又想到了在自己怀里咽气的娘，又想起了逃荒路上的种种，梅子已全身颤抖，心却滞着。看着李岩也是呆若木鸡似的蹲在灶台前，灶台上大黑锅里的水咕噜咕噜冒着热气，随着一声清脆的啼哭，也惊醒了梅子。只是有口闷气却堵在嗓子眼，还是没有一点点的喜悦，这不应该啊？自己是喜欢这个大红姐生的小孩的，只是自己怎么一点也不欢喜呢？正懊恼自己，一会儿门却被推开，接生婆出来喜滋滋的恭喜道:“是一个带把的。”李妈也双手合十口念:“……阿弥陀佛……我老离家有后了。”跟着也进到屋里。
　　屋里郭老太太却大声喊着:“肚子怎么还这么大，还这样的硬，快过来个人看看啊！”
　　“娘……娘……疼……疼……娘救我，娘……”此时红姑筋疲力尽却紧紧抓着郭老太太手不肯松，气若游丝，眼睛迷离，眼神涣散。
　　郭老太太老泪纵横看着红姑一点往日的神彩也没有了，自己倒不慌了，忙定定神，收住泪，转而轻轻说:“娘在呢娘在这呢，不怕，生孩子哪有不疼的！是一个男孩呢！一会儿就不疼了，娘陪着啊！月子里，娘过来伺候！”
　　接生婆闻言赶来，又把手探入尚鼓的产妇的肚子里一阵摸索。红姑一阵紧一阵的痉挛，翻江倒海般的疼痛折磨着已无力抗拒疼痛的郭红姑，扭曲的身体因为鼓胀的肚子不能自由舒展，汗珠只吧嗒吧嗒滴落下来，接生婆惊道:“可不是还有一个，差点就耽误了，这个横住了，怎么也要转过孩子的头啊！否则这两条命都难保啊！”接生婆又抬头瞅着产妇，此时郭红姑早昏厥过去，只任由接生婆那只张牙舞爪的魔爪在自己肚子里翻弄了。接生婆也是一脸焦急，不无焦急的催促着在旁边更是手足无措的郭氏，说:“快掐人中，让她如何都要醒过来。快准备浓浓的红糖水给她灌下。她死了，肚子里的这个也得憋死。”
　　郭氏已没了自己的主意，恨不得那疼痛的是自己。全然忘了自己也曾是这样痛苦生下三个孩子的过往。依着接生婆的催促忙把大拇指忙忙的在女儿郭红姑的人中狠命按下。少顷，郭红姑才缓缓醒转过来，瘫软着的身体终于蠕动了一下，却更气若由丝，薄薄的眼皮竟也如千金般，自己软绵绵的一点伸缩之力也耗尽了。郭红姑也知道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需要着自己，沉重的眼皮又合上，深吸一口气，终于还是缓缓睁开眼睛，迷迷糊糊涣散的眼睛终搜寻到郭老太太，却说:“娘，外面刮风了吧！好大的风啊！娘，我记得小的时候你给我讲鬼故事，都是狂风大作之时，忽的就一阵龙卷风把美人掠走了。娘，是不是我也快被着风掠走了，娘搂着我吧，这风好大啊…娘，我怎么站不住了，娘，你别离开我，你搂着我，我就不害怕了，我爱听娘给我讲故事，我就爱听娘讲的故事……”郭氏听着郭红姑这样的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竟是釜底抽薪一般。楞楞的傻傻的竟如那石雕泥塑一般了，动也动不得了，眼圈里的泪珠也如琥珀中那滴水珠，瞬间也定在眼眶里了。郭红姑又悠悠的说:“娘，梅子怎么没看到呢？难道她也不送送我了。这丫头还没当我嫂子就拿出了嫂子的架子来了，她怎么不来看看我啊……”
　　郭老太太到底是经过的老人家，凭住呼吸收敛哀神，听着女儿在这当口竟说出这样的话，转而微笑着:“来了来了梅子来了，你那妹子怎么能不来，你梅子妹子给孩子做的小衣裳可漂亮了，还特特多做出了一套，还说你会生双生子！可不是被你妹子就说中了，比那算卦的还要准呢！你这妹妹还真聪明，都能够未卜先知了。索性以后就不做旗袍就摆摊算卦子吧。”郭氏强忍悲伤又笑说:“肚子里还有一个，姑娘咱再使点劲再用点劲就生出来了，孩子还要靠着你这娘呢。你在使点劲吧，姑娘……娘给姑娘讲故事听，娘给姑娘唱摇篮曲听……”
　　郭红姑却似没听到郭母的说话，眼睛却越过郭氏，在寻着什么，说:“娘，你说梅子来了，我怎么没看到啊。你让我妹子进来吧！我有话和她说……娘……”喘着气的郭红姑断断续续的说，又看着母亲一脸愁容，知道娘烦恼着自己，又勉强挤出一丝笑，说:“娘，我歇歇就有劲了，你老递我口水喝吧，娘这生孩子还真是疼。难为你老人家竟生了我们三个不争气的冤家。”
　　郭老太太听郭红姑简简单单几句话竟是万箭穿心，自己先死了半条命了，又不敢在女儿面前露出，转过头提高嗓子，对着门口方向，喊:“梅子梅子，你姐有话和你说你就快进来吧，别爱着了。”
　　梅子只等这一声呼唤，推开门抢先一步来到炕前拉住形容枯槁的红姑的手，轻轻的唤着:“姐，梅子来了梅子来了，那小孩胖胖的，可喜气了呢！我还特特给孩子做了虎头鞋虎头帽呢！等这个也生下了，我就把他抱来给你看。姐你攥紧我的手再用劲就生出闺女了。”
　　“闺女？”郭红姑怀疑的看着梅子。
　　梅子肯定的点头说:“一对龙凤胎，可不就是一丫一小，小子已生出，就等这个小千金了。姐姐真真是有福气的人呢。”
　　梅子又伏在郭红姑耳边轻轻说:“姐，加把劲，以后我替姐姐带一个，你就不累了。”
　　郭红姑挣扎着撑着这口残气，大有回光返照之势，嘴角的笑浅浅的却安详又安静着，并没有一点害怕，说:“姐没有劲了。”
　　“使劲啊使劲啊！别说话了……”接生婆在炕上只管催促。
　　“姐，别说话，用点劲，就生出来了。孩子在肚子里很危险的，姐你用劲啊！一点点的劲就可以了。”红姑满头大汗，好像有千军万马踩着自己。
　　“梅子你过来点，姐有话和你说。”郭红姑说。
　　梅子凑近红姑嘴边。红姑断断续续说:“妹子，刚才我看到我爹了，爹说想我了……”又抬起胳膊深深吸了口气才撸下翡翠手镯交给梅子，说:“这个镯子姐给你留下了，权当看到了姐姐，姐姐不好，不能陪在妹妹身边了。你也别总说石头，他还小呢！”
　　接生婆一面使着劲按压红姑的肚子一面说:“露头了，露头了……再用劲，用劲啊……”随着郭红姑憋住一口气的舒出，一声“哇哇……”微弱的婴儿啼哭伴着接生婆的一声拍打回旋在屋子里。梅子的心却被一只无影手也抓了一下，只是痛，却不敢喊。郭红姑此时又晕死过去。
　　梅子一面按着郭红姑的人中一面急急的喊，好像自己在和看不到的一种力量抗衡着，一个无形却真实存在的魔鬼争夺着姐姐—郭红姑:“姐，姐，孩子生下来了，生下来了，真是女孩呢！。”
　　梅子眼圈泛红拿着毛巾把子轻轻的擦着红姑额头。慢慢醒转过来的郭红姑说:“梅子把那两孩子给姐抱过来，让姐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