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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庄》第一章(三、四)

作品名称:臭庄      作者:中国陶瓷      发布时间:2016-07-20 18:18:46      字数:5946

  三
  九叔在一身冷汗中醒来,左思右想,也没想到这梦是在暗示自己会挨打。但三爷的一番话却让他明白了梦的意思。不过,那时他还是没有想到自己会挨打。
  醒来之后,他就开始思索这个梦境,他曾经跟师父智通大师参悟过《周公解梦》之类的书,但这一次他非常困惑,他怎么也弄不明白那只巨大的蝙蝠是什么意思,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转眼化为白骨,一将功成万骨枯?那是跟自己毫不沾边的事。那还能是什么?蝙蝠?白骨?白骨?蝙蝠?九叔在蝙蝠和白骨之间不知绕过多少圈子,但仍然没有从中间绕出名堂来。下好玉米糊糊的九叔此时坐在锅门前,用火剪轻轻戳着地,仍然在蝙蝠和白骨之间绕着,像蜘蛛在荒草丛中盘丝。就在他仍然茫无头绪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喊自己,马上,他那两只已经习惯于警惕的耳朵辨别出是三爷的声音。三爷的声音,沧桑中带有作出来的威严。九叔赶紧扔掉火剪,连屁股都来不及拍,带着长长短短的草,跑出来,拉开虚掩的门,连三爷的脸都没敢看,躬身做出请的手势:
  “哎呀,三表叔,您老无事不登三宝殿哪!”
  论辈分,九叔应该跟三爷喊三表叔。三爷来了,三爷一来,就为九叔后来挨打埋下种子,我们还应该清楚,是种子迟早都会发芽的,所以,九叔挨打与三爷不无关系。
  迎接三爷,九叔说出一句很不得体的话。三爷听到这句话,一拐杖戳到九叔肋骨上,啊咔一声,一口浓痰吐在九叔脚下,说妈拉个逼,你个小业子,你跟我跩你妈拉个啥臭,三宝殿,你这要算三宝殿,三爷我住的就该是金銮殿。说完,三爷一步跨进屋,在屋里用拐棍戳上一圈,提醒九叔,你看看,你看看你这屋,除去那个破锅,那破土坯床,几个破麻袋,装点屌粮食,还有啥熊,啥熊也都没有,连个女人都没有,你他妈的还三宝殿,哼!
  九叔听完三爷的教训,连连点头:
  “是是,三表叔您老教训的是!”
  三爷听到这话,心里慢慢舒服过来,他对水烟袋吹出一口气,似乎水烟袋在九叔屋里已落上一层老灰。九叔赶忙拿一块做手巾的粗布抹抹长板凳,让三爷坐。三爷也不客气,坐下来,拉开两腿,带着虎踞龙盘的架势,把文明杖竖放在裤裆间,任由九叔慌慌忙忙地烫碗给自己倒水。九叔把一碗水递给三爷,让三爷见谅,家里没茶,只能喝口白开水。三爷也没客气,接过来,吹一吹,碗上浮起的水汽吹散开又聚起来。三爷这时候放下架子,告诉九叔,自己也没啥事,就是路过,顺便来看看。三爷又扫视一圈屋子,让九叔坐,说站客难打发。九叔有点蒙,想不清自己会是谁,也想不清这家到底是谁的家,不明白自己在自己家里怎么反而会成为客。不过,九叔马上又反应过来,心想客就客吧,能让三爷当成客人也已算不错,三爷是啥人,三爷的大孙子在部队里已提干,已经穿上四个兜,三爷就成为威风八面、威震一方的爷,连生产队长、大队支书都不敢翻他的眼皮子,自己在家里被他当成客人,也应该受宠若惊才是。九叔马上找来一条三条腿的小凳子,坐在三爷对面,仰着脸做好聆听三爷进一步教训和开导的准备。三爷看一眼九叔,看一眼自己的水烟袋,再看一眼九叔,再看一眼自己的水烟袋,来来回回看有不下九回之后,九叔才算明白,九叔脸上很尴尬,很不安,仿佛自己做下一件很丢人的事情,他低下头,小声而歉意地告诉三爷,自己不吸烟,所以……三爷啊咔一声,一口浓痰在嘴里含混一会儿,好像在考虑吐到哪里似的,后来还是谦虚地吐到自己脚下,用鞋底使劲儿碾几碾,瞪着九叔,告诉他,小业子,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你这日子叫你过成啥样,啥熊都没有,都没有,啥熊!你呀九和尚,我说你,你也别耳朵里面塞驴毛,你过成这样,就是因为缺个女人!
  九叔听过这话,惊悚地抬起脸,惶恐地看看三爷,又惶恐地看看门外,好像门外有人偷听似的,仿佛偷听到这句话,自己就会犯下天大的罪过似的。这时候,一圈老鸹正飞过他的屋脊,没有秩序地乱叫着,嘎嘎的声音没有一点乐感,干燥得很难听。九叔的手无措地摩着膝头,又摸摸自己的光头。头顶上,受戒留下的九点戒疤依然清晰可见。九叔艰难地看看三爷,哀求三爷别跟自己谈这种事,这种事,佛门弟子想都不能想,想想都是罪过,九叔忙念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忙求三爷在自己家里别再提那个啥人。三爷猛吭一声,脸一沉,马上阴得可以拧出水来。九叔听到天空突然一个炸雷,咔嚓一声把自己脚下的地儿砍出一条缝。三爷告诉九叔,妈那个逼,九和尚,你让我不说我就真不说?我是谁,我是你家三爷,我是为你好。你他妈的小业子,你他妈的啥佛门弟子,你是佛门弟子,你师父呢?你庙门呢?你佛主呢?你都还俗九年了都,你还他妈的佛门弟子?妈拉个逼的狗东西,你个四类分子封资修,你他妈的还在想着资产地主封资修那一套,还想早晚有一天变天。三爷说着说着真有些生气,他想他妈的大革命都已革这些年,这些人还贼心不死,他妈拉个逼,自己得给踏上一只脚,踩扁他们。三爷拿起文明棍很用力地戳一下九叔,一下子把九叔戳得翻倒在地上。三爷站起来,告诉九叔,三爷我顺便来看看,看你日子过成这个熊样,三爷我是关心你,帮助你,让你过过有女人的日子,让你尝尝女人的鲜,让你死后也可以闭上眼。可你妈拉个逼,你还不领情,还在心里存放着封资修那一套。既然这样,那三爷我就更有一千条一万条理由来改造你,这改造就从让你娶女人开始,不娶也得娶,娶过女人才能表示你愿意接受改造。你听好喽,我宣布,把刘齁子的闺女柳天贞配给你当女人,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如果不娶,我让队里的群众熟你的皮,我让公社革委会游你的队,我让……我让……我让你的屌都硬不起来,你个屌货,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想娶时给我个话,不想娶也给我个话,是想走阳关大道,还是想过落魂桥,你妈拉个逼,你个屌货好好想想。说完话,三爷又是啊咔一口痰,吐在九叔身边,踢上九叔一脚,然后昂然走出屋外,站住,狠狠戳几戳文明棍,再次提醒九叔好好想想,便功德圆满地在黄昏里走去。
  九叔倒在屋地上,像失去知觉一样。他没想到,三爷态度是如此的愤怒和强硬,女人,竟然还带配给制的,这让九叔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自己虽然被迫还俗,但内心里仍然亮着那盏佛灯,守着那颗禅心,一心一意地过一辈子,保住这清清白白的肉身,干干净净地走完这一生。现在,三爷突然横杀过来,三爷非逼着自己违犯佛戒天条不可。三爷是谁,他是爷,是三代老贫农出身的爷,是没人敢违拗他意志的爷。自己在他面前算什么,什么也不算,要算也只是可以随时接受批斗、随时牵去游队的四类分子封资修,跟牲口没啥两样,让你绝种你就得绝种,让你配种你就得配种。三爷说得对,三爷能到自己家里来,那已是给足自己的面子。可是,三爷呀,自己守佛已守这么多年,已经守到这七五年,已经守到四十岁,自己再没有多少年可守,三爷呀,你就不能开开恩,让自己守身如玉地守到圆寂那一天吗?如果三爷硬逼自己去配女人,那自己只好自裁横死,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呀,自己又怎么敢如此不孝,自毁身体而无颜去见父母呢?九叔陷入到二难的困境中,他不知道该如何办是好。活着,游斗被批,自己受辱,父母祖先跟着受辱;自杀,自残生命,不孝之罪难逃。九叔就那样躺在地上,目光黯淡地看着屋笆,嘴里喃喃地,师父啊,老虎哇,师父啊,老虎哇,蝙蝠……突然,他一下子明白过来夜晚的梦境,明白出那只把自己吸成白骨的蝙蝠意味着什么,蝙蝠啊,老虎;老虎啊,蝙蝠!九叔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想起师父讲的关于老虎的故事来。

  四
  九叔以前的日子过得贫穷而平安,他是想与世无争、平平和和地度过这一生,然后干干净净、了无牵挂地去见西天佛主,从来没想到自己会挨打,而且是为一个姑娘,或者说是为一个女人挨打,并且,世上人硬说那女人的肚子是被他弄大的。
  九叔虽然早已还俗,但心还在寺里,骨子里仍然佛性坚固。他荤腥不沾,华美不着,天天青菜萝卜过日子,偶尔烩一块豆腐调剂调剂生活。衣料都是当地纺织的纯棉粗布,自己染自己裁自己缝,染布用的是当地生长的蓼蓝。有时候,颜色染得不均匀,深一块浅一块,他也不讲究。有时候有些刁钻、促狭的人开他玩笑,说他穿得如此花哨,一定是心动了情开了,想招惹女人想采花。九叔听后,脸红红,嘴咧咧,手挠挠戒疤清晰的光头,从不还言。他知道,如果自己一接话,拿他开心的话就会满天飞。刚还俗的时候,人们拿他开心,他也曾还过话,但人们因此对他产生出无穷的兴趣,深入地追问他,庙里有没有女人留在那里过夜,一旦有,他们如何安排,是师父独家包活,还是师父用过后,也让徒弟轮流尝尝鲜。还问他跟几个女人发生过“摩擦”,每次都会是多长时间,人家都说和尚特别能战斗。对于这些无所顾忌的问话,九叔感到非常愤怒,因为这些话对于一个十分虔诚的佛徒来说,真是太过恶毒,它不仅侮辱自己,还侮辱了师父,更侮辱了天下佛门。这是九叔无法容忍的。但九叔又始终坚守着内心的纯净,他不可能也不会用邪恶的语言回敬、诅咒那些刻薄、下流的人,他只能羞愤地瞪着他们,瞪着瞪着,自己便不知不觉地慢慢地转身走开。而那些人,并不明白自己的话对九叔的伤害,有些人一看他转身,总会哈哈一笑,走过去摸摸他的光头,笑他怎么跟个娘们似的,不吃逗,书上写得多,和尚越老越淫毒。九叔后来就不再去接人们的话茬。久而久之,人们也就失去拿他开玩笑的兴趣,偶尔有人再拿他开玩笑,九叔就会愤恨起古代那些个文人,恨他们自己淫毒,却硬把淫毒的帽子戴到僧尼头上,借以宣泄自己的淫秽心理,其实是文人最淫毒。九叔知道,都是文人往锅里加进一粒九毒断魂散,才让佛教这锅汤变坏。当然,九叔自己很纯洁,他无法想象、也不可能承认自己的队伍里也有老鼠屎。
  九叔在愤恨过文人之后,有时候也会偶尔想到,天下为什么会有女人呢?没有女人,天下就会少却很多是非,看来,真是红颜祸水呀!恨过想过之后,九叔又会恨起现在的自己来。他记得师父告诫他和他的师哥们,佛徒修炼一定要达到心中无欲无邪、无嗔无喜的境界,可自己还俗不久,心里面竟然产生出恨产生出怨,女人为啥是祸水呢?造化自然的开拓与发展,如果没有女人,就会阴阳失衡,天地翻覆而无世界。看来,女人不是祸水,而是人心里装满祸水,自己的心中装进去祸水,自己又不愿承认自己很邪恶,所以才把祸水泼给女人,让软弱的女人无助地去承受这些羞辱,这怕是人心最可怕的罪孽。九叔开始活得不再轻松,因为他总要常常告诫自己,要守正不邪,要持念不移,要对得起心中的佛。
  可是,九叔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三爷硬要把人家姑娘柳天贞塞进自己的生活。
  其实,三爷那天说了假话,他并不是临时串门,看到九叔日子过得熊样,出于同情和关心,想帮助九叔把日子过得滋润些,三爷其实就是来说媒的。不过,三爷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见多识广,经验丰富,他看见九叔穷得屌打板凳响,于是,硬往自己的脸上贴上一块金,玩了一手随机应变的把戏。
  要知道事情就里,我们不能不说到其中的关键人物,人家姑娘柳天贞。
  柳天贞年龄有多大,她自己说不清楚,别人也说不清楚,人们说到她,只说大概齐三十吧。有时候别人问她父亲柳齁子,他也不太清楚,迟迟疑疑咕哝着嗓子告诉人们,快小三十了吧。人们,特别是女人们,总是对柳齁子撇撇嘴,认为他真不够做一个父亲的料,哪有连自己孩子的生辰八字和年龄都不记得的,人们跟着叹息,哎,没妈的孩子真可怜!要说,那个时候的男人,不记得自己孩子的生日年龄是很平常的事,大老爷们,有几个去管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儿的?那是婆娘们的事。据说最清楚柳天贞姑娘年龄的,是很富态的二婶花中芳,因为二婶是个接生婆,柳天贞姑娘就是她接生的。可有人一问花二婶,花二婶连连摆手,要人们千万别提这事,一提这事,自己心口就疼。有时候,二婶会跟和自己比较贴心的七姑奶、石五嫂阙平勤以及邝家老娘李昌玲等人叹息,说柳天贞这姑娘啊,命啊命哪,真是没法说,她一来,就把她娘的命拿走喽,你们不知道哇,她娘那血淌的,那叫多呀,不仅床淌透喽,连床下都是一片红,一条河。二婶说,不能提不能提,想起来就头晕,一提起来,自己身子好像被泡在那血河里。天贞姑娘就是她娘用血养成的一朵花。
  就是这朵花一出生就夺去她母亲的命。这种情况在这一带有两种说法:一种是吉利的,认为这孩子命硬,以后会大富大贵;一种是不祥的,认为她生来就克人,以后谁娶她谁得注意。不管那一种说法,对于村中那些凡夫俗子来说,都是让人忌讳的,因为即便是以后大富大贵,那也是她自己的大富大贵,不会给别人带来什么好处,反而,有时候可能因为上天要助她富贵,而自己又妨碍到她,会把自己扫除掉。所以,命硬的人都有可能是克到自己的人,可能会是自己命中的克星。因此,人们远离柳天贞也就成为很自然的事情。
  虽然这朵花一出生就没了娘,但还是蓬蓬勃勃地发育着,而且五六岁的时候都呈现出一朵花的美丽。那时候,柳齁子还没齁,人们还叫他柳护柱。他除了出工,就是一心一意照顾自己这个生来命苦、失去亲娘的女儿。夏天的时候,他可以整夜整夜地替女儿扇扇子,撵蚊子;冬寒的时候,他总是解开自己的破棉袄,把女儿焐在自己的心口上。自己吃不饱也得让女儿吃饱,自己穿不暖也得让女儿穿暖。柳护柱还请村里的教书先生、九叔的叔伯四叔石邦儒给女儿娶下这个很讲究的名字。他跟石邦儒说了自己的意思。石先生问他有啥想法。柳护柱说自己一个大老粗,没啥想法,只要能保自己的闺女干干净净的就成。石先生沉吟一会儿,告诉柳护柱,就叫天贞吧,天贞这个词很干净。柳护柱虽然不知道这名字干净到啥地步,但还是很感激石先生,他吞吞吐吐地说,要不是柳家和石家不对付,自己真想把女儿认给先生做干女儿。石先生笑笑,告诉柳护柱,干女儿不干女儿的,都没啥事。按刘伯温《推背图》上说的,不几年会有个天翻地覆,以后世道会啥样真很难说。但他还是叮嘱柳护柱,好好教育女儿,不做干女儿,她还可以做自己的女弟子,现在干大事的女子多,以后会更多。
  虽然柳家和石家世有龃龉,但这并不影响柳护柱对石先生的信任,因为石先生是文化人,一袭长衫,一身儒气,整天微笑,总很温和,让人一看就感到有一汪清凉润滑的水在自己面前荡漾。如果说,柳护柱对石家其他人存有戒心,那么,他对石邦儒石先生的话则是言听计从。虽然解放之后,石先生的私塾已被取消,但政府还是重用了石先生,让先生到村里刚建起的新式小学去教书。柳护柱记着石先生的话,在女儿七八岁的时候,把她给送进学校,让她做了石先生的女弟子。而那时候,全村只有小天贞一个女娃娃进了学堂。就为这,柳护柱没少被本家人臊,认为他柳护柱真是想紧随世事大流哇,想让女娃子成为秀才,靠着一个女娃子光宗耀祖呢,也不知道自己的老坟地里长没长出那棵蒿。柳护柱一听这些话,便会咳成一片,咳得脸红脖子粗。就是那,他也没有让女儿退学。他看着女儿背着小书包,悠然上学,悠然回家,心里不知道有多美,何况,小天贞虽然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但已经遮掩不住她那国色天香的姿容。
  可是,大炼钢铁那一年,一个打击一下子让柳护柱变成为柳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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