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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臭庄》第一章(一、二)

作品名称:臭庄      作者:中国陶瓷      发布时间:2016-07-15 16:27:27      字数:5570

  一
  九叔被柳家人打了,因为九叔终究还是把柳家姑娘柳天贞睡了,而且把肚子睡大了。
  九叔姓石,叫石成业,当然,文化大革命没开始的时候,九叔没叫这个名,因为那时候,九叔还在庙里,做他的和尚撞他的钟。九叔在玄元寺里,就该干撞钟这差事,他身材魁梧,身板硬朗,腰圆膀扎的,像打铁用的铁砧子;胸前和胳膊上的肉,一疙瘩一疙瘩的,只要稍微一用劲,便会在皮下窜动,像支楞着耳朵的只要有风吹草动就机敏逃窜的野兔子;两条腿像两根柱子,往地上一站,那地儿仿佛都要往下陷,走起路来,嗵嗵作响,步步生风。据说,九叔有这么好的身体,是因为他曾跟一位少林武僧学过武功,先马步,后站桩,再气功,基础打牢了,然后才学各种套路,什么大洪拳、小洪拳、罗汉拳、通臂拳,什么盘龙棍、齐眉棍、烽火棍,劈山棍,什么五虎枪、夜战枪、提炉枪、拦门枪,什么长行刀、六合刀、座山刀、滚堂刀,什么达摩剑、乾坤剑、太乙剑、飞龙剑,什么三股叉、峨眉刺、方天画戟、日月狼牙乾坤圈,等等,听说只要是少林寺里的兵器,长的、短的,硬的、软的,带尖的、带刺的,带钩的、带刃的,九叔都会都精通。正因为如此,九叔才会有这么好的铁一样的身板,玄元寺里的方丈才让他掌管这一早一晚一天两次撞钟的大事。九叔呢,还真是一个认真的和尚,天天晨昏,不论春夏秋冬,不论刮风下雪,他都会在天露曦光、日降黄昏时,把精气神运集到他那蒲扇般的大手上,一手抓住悬挂在铜钟边的圆木的中间,一手握住圆木的底端,用力把圆木推向铜钟,力道所激,圆木触钟,钟体急剧震颤,发出“当——”浑圆厚重深沉悠远绵长的声音,传出很远很远。九叔每次撞钟,都是九响,不多不少,他在寺里撞了九年钟,没有出过一次差错。周围方圆几里的人们听到钟声,干活的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活计,走路的也会停下脚步默默地站下来,转头看向钟声传来的方向,安静得仿佛被那恢弘磅礴的钟声摄住了灵魂。待九声钟声响过,人们从那钟声里醒转过来,有些虚静又有些喜悦地喃喃道,九和尚又撞钟了!
  那时候,远远近近的人都管九叔叫九和尚。之所以这样叫,一是因为他是玄元寺方丈智通大师第九位弟子,二是因为他无论早晚每次都撞九下钟。其实,九叔那时有一个很有哲理的佛家法号,是师傅智通大师赐的,叫弘九。在寺里,师傅直呼他弘九,师哥们喊他九师弟,凡夫俗子们都叫他九和尚。凡夫俗子们这样叫他,其中很多人并不知道什么他是智通大师的第九位弟子,而是因为他们的心中深刻地回响着九叔撞出来的九声钟声。
  九叔的钟声一直回响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回响到彻底砸烂旧世界的口号响彻神州大地之后。这个时候,玄元寺里还住着五位僧人,智通大师和弟子弘一、弘三、弘六和弘九,其他五位弟子在解放之后,受到新社会轰轰烈烈的新生活的感召——用智通大师的话说,是抵挡不住滚滚红尘的诱惑——陆陆续续地还俗了,致力于建设新中国,也很快建立起新家庭。解放之初,智通大师已经将近七十,虽然身体还很硬朗,但毕竟把红尘真的看破了;弘一也五十多了,而且身体不好,眼睛已经昏花;弘三四十来岁,自谓自己已经习惯了青灯佛卷、清静无为的日子,要让他还俗,还真不知道自己如何养活自己;弘六有残疾,一条胳膊一条腿都有毛病,即使还俗也跟不上形势立不成个家,他只好以寺为家,准备终身侍佛。九叔弘九那年十八岁,正值青春年少,大好年华,而且身体倍儿棒。智通大师是一位极有智慧、无比通达的高僧,面对新国家、新形势、新建设,他也曾劝过九叔,现在形势大好,不再是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时代了。让他趁着这美好岁月,茂盛青春,回去吧,回去为国家建设出点力,做点贡献,也享受享受那种热锅热炕、有情有意的俗世生活,省得这样在寺里木鱼钹锤、晨昏钟声、寂寂寥寥地度过一生。其实,智通大师心里想的是,这样的好形势,不少原来表示一心向佛的佛家弟子都还俗了,何况像弘九这样正值青春年华的人,他又怎么能够熬得住这寺里枯燥孤寂、吃斋念经的生活呢?与其迟走,倒不如劝他早走,趁着年轻,成个家立个业,如果混得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成就一番事业。智通大师佛心向善,也就一切发自善心。可没想到,他的话一出口,九叔弘九却跪在他面前哭了,九叔弘九哭着问智通大师,是不是自己做错啥事了呀,不然的话,咋惹得师父如此生气,要把自己撵出山门?如果自己哪件事儿做错了,不合佛道,望师父严加管教,即便痛加鞭挞,自己也绝无怨言。自己一定谨记师父教诲,真心忏悔,再不敢做出一星半点有违佛经的事来,还望师父慈航普度,法外开恩,让自己留在寺内,好好跟着师父学习佛法,祈求修得一个正果。九叔弘九哭得真心真肺,泪水像是从心中涌出来的晶莹的泉水,汪汪不止,汩汩不息。他跪在师父面前,一边哭诉,一边摇头,泪珠儿像一颗颗玉珠被他摇落到两边的衣襟上,不一会儿,两边的衣襟很快被打湿了,像是被凄凉的秋雨淋过一样。那时候的九叔弘九,童子身童子心,完全没被任何世俗的东西污染,真是纯洁得如一泓泉水,因此哭起来分外真纯,泪水也分外得多。九叔弘九这一场痛哭,哭酸了守在智通大师身边的其他几位弟子的心,弘一、弘三、跟着他一起摇头,一起摇眼泪;弘六不光一起摇眼泪,而且还用拳头擂着自己的大腿,诶诶唉唉地祈求师父不能啊不能啊。智通大师听着、看着自己四个佛性如此坚贞的弟子哭得如此酸楚,自己的心也酸了,他伸出自己带着佛性的、宽厚而柔软的右手,放在九叔弘九的头顶上,闭上眼睛,边摩挲,边轻声念起《妙法莲华经譬喻品第三》中的一段偈语:
  譬如长者,有一大宅,其宅久故,而复顿敝,堂舍高危,柱根摧朽,梁栋倾斜,基陛隤毁,墙壁圯坼,泥涂褫落,覆苫乱坠,椽梠差脱,周障屈曲,杂秽充遍。有五百人,止住其中。鸱枭雕鹫,乌鹊鸠鸽,蚖蛇蝮蝎,蜈蚣蚰蜒,守宫百足,狖狸鼷鼠,诸恶虫辈,交横驰走……
  在这恬静的诵经弘法声中,慢慢地,九叔弘九停止了哽咽,又过了一会儿,弘一、弘三、弘六、九叔弘九跟着师父念道:
  ……若有利根,智慧明了,多闻强识,求佛道者,如是之人,乃可为说。若人曾见,亿百千佛,植诸善本,深心坚固,如是之人,乃可为说。若人精进,常修慈心,不惜身命,乃可为说。若人恭敬,无有异心,离诸凡愚,独处山泽,如是之人,乃可为说……
  在这悠悠扬扬、清纯至精的诵念声中,红尘万象具已化为虚无,只有一片万古羽毛在经声中悠悠然然地飘摇,不管风,不管云,不管雨,不管雪,自由自在地、无忧无虑地、无嗔无喜地在蓝天红尘之间飘摇,不求腾达,也不染尘滓,有一种鸿蒙初开、混沌刚启的清醒意味。这时候,一束金红色的阳光洒然照进禅房,让整个禅房充满了红光,将师徒五人的诵经声也染红了,那一片羽毛,在这红光的扶托下,显得越发轻盈了。这时,智通大师停住手,有些依依不舍地说:
  “弘九哇,等我圆寂,你就继承我的衣钵吧!”
  二
  可是,九叔弘九最终没能继承师父的衣钵,还是被迫还俗了。还俗十年之后,竟然被柳家人打了。
  九叔被打,是因为柳家一位姑娘,这位姑娘叫柳天贞。
  九叔被打,是在1976年。但起因却在1975年秋天。那年中秋节过后,八月十六,柳三爷柳护德突然拄着拐棍,橐橐橐橐地戳到九叔门前,站在门前喊九叔,说九和尚,可在家?在家出来撵撵狗,来客啦!说完又用拐棍橐橐了两声。这一年,三爷高龄真正是七十三,但对外都说七十四,之所以这么说,是为了避那倒霉的讳,因为这一带,有一种说法,叫“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至”,意思是说,碰到这两个年岁,是老人们的一道坎,而且很难迈过去,阎王的捕快不来逮你,你自己也会去觐见阎王爷。所以,老人到了七十三,自己和亲戚好友都不说七十三,或说七十二,或称七十四;而到了八十四,也不说八十四,要么报八十三,要么称八十五。柳护德柳三爷有个习惯,总是称大不称小,自己是柳家三爷,按说他不大,在柳家护字辈中排行十三。但前十二位爷早已离开阳间,为他老让了道。这样一来,十字省了,十三爷就变成为三爷。既然是爷嘛,那就越大越好,因此三爷不害怕年龄大,更不把年龄大作为隐私,他常常在报了年龄之后,还会捋一下胡子,呵呵一笑,表示自己活得太大了,已经成为老鬼了,像自己这样的老鬼,连阎王都怕。要说也是,三爷七十三了,可身子骨却仍然很结实,从没听说有什么因为缺钙而出现胳膊发酸腿抽筋的事儿,走起路来依然昂首挺胸,而且鹤发童颜,眉清目朗,一把胡须,白如葱须。这一日三爷上身内穿白色家纺棉布衬衣,外罩一件钢蓝色对襟唐装,腰扎着酒红色腰带,穗头飘飘洒洒,下穿一条勉腰宽松长裤,整个人不仅精神饱满,而且洋溢出一种潇洒红尘的仙风道骨。至于他出门总是拄根拐棍,并不是为了东倒西歪时好搀扶自己,而是完全为了倚老卖老的装点需要,因为这个年纪的三爷,突然特别想念民国时期的生活,那时候,有头有脸的老少爷们,不少人都会弄一根文明棍拄来拄去,戳来戳去。三爷那时候很穷,穷得只能靠帮工才能果腹,但即便如此,那时候的三爷还是对文明棍很羡慕、很垂涎。现在,三爷翻身得解放了,而且当家做主人也有些年头了,并且又成为柳家人人尊敬的掌门人,于是,三爷觉得自己应该阔一阔了。三爷这么一想,说阔就去阔,弄不到文明棍,便自制了一根坚实还带辟邪的枣木手杖,另外还自制了一件也是解放前自己最歆慕的家伙——水烟袋。这两样东西做好后,再换上儿女们孝敬的新衣服,三爷的派就出来了,真的,三爷不阔都不行了。于是,不再劳动的三爷总是拄着文明杖,端着水烟袋,在村子里橐橐来橐橐去,咕嘟来咕嘟去。三爷的威望也一下高于天齐,村里的大事小情,也非得三爷去断断不成。
  今儿个,三爷橐到九叔这儿来,也并不是贵脚轻易踏贱地,他有事。这事和九叔有关,不然,以后九叔咋会因为这事被打呢?
  柳三爷柳护德站在九叔门口,喊九叔出来撵狗,那是腿裆插擀秤——自抬自的做派,擀秤就是擀面杖,这一代自古就是这么叫。一个人在世上混,没人捧你,自己捧自己,自己给自己垫台阶儿,人们就这么形容。柳三爷让九叔撵狗,其实,九叔家里没有狗,九叔也从来不养狗,九叔不养狗,是因为他始终牢记师父的话。即将解放的时候,常常有盗贼夜间翻墙入庙,盗取庙里的粮食物品。有一天,弘一师兄实在忍无可忍,跟师父说,师父,末世之乱,人起盗心,若想守住庙财,不如养几条狗来看。当时,智通大师看了弘一一眼,又扫视了其他弟子,悠悠吐出一口长气,告诉弟子,天地之间,财无可守。财来财去,皆看缘分。有缘财来心惕,无缘视财心静,缘尽财去心安。人皆无法守财,狗又焉能守住财乎?何况狗与佛家有缘,即使无缘,它亦是天地之间一种生灵,佛云,众生平等。佛家怎可为财而奴役其他有情众生乎?那时候,九叔虽然还小,但他还是记清楚了,狗与人是平等的,人不能把狗当着自己的奴仆。另外,九叔还明白了,财为身外之物,硬守是守不住的,硬守便成了守财奴。所以,九叔根本不会养狗。另外,他被迫还俗后,白天外出,夜晚睡觉,从来不关门,只把门虚掩着,有人来,径直进门即可。有时候,九叔从外面回来,看到地上撒有麦稻米面,他知道有人借了自己的粮食走,他会轻言一句,缘尽了。从来胸无芥蒂。
  但这种情况,后来因为柳天贞来到他家而改变了,因为为了柳天贞的安全,他不得不关好门插好门,有时候外出,如果没人照看,门上还得上把锁。
  三爷拄着文明杖,托着水烟袋,就是为了他们家族的姑娘柳天贞来找九叔的。
  三爷来找九叔的时候,正是夕阳落山的时候。天晴得很好,晚霞像是天女的写意,姿态很自由,色彩也很自由,红的沉着,黄的轻盈,红红黄黄的,在西天恣意地绚烂。村庄外和村庄里的树都被披上一层杏黄,不管是绿的叶还是黄的叶。鸟儿开始投林归巢,麻雀、燕子、喜鹊、扎脖郎儿……目标明确地向村庄飞来,于是,杏红色的辉光里飞着大大小小的麻点黑点儿。炊烟先往村庄上空飘,然后又慢慢地散开落下来,本来或灰色或乳色,但被夕阳云霞的辉光一染,便让村庄里荡漾着浓郁的杏色的果汁,只要有动静,它就会随意地自由地舒卷,像缠缠绵绵的丝缕。
  那时候,九叔并不知道天光这么美好,这天生产队工收得早,九叔回到家,下好玉糁儿,熄了火,趁着锅底还有死火,熬一会儿再吃。他坐在那口锅前,低着头,手拿火剪咔咔地戳着地,神色有些困惑。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夜里咋会做那么一个梦,一个小小的人儿,披头散发的,惊惊怯怯地推开自己的门,缩着脖子环视了一遍外屋,然后走到里屋门前,伸长脖子看了看。九叔用自己的眼睛代表那小人,看见自己睡在床上,像看到什么珍宝似的,他欣喜地咧嘴一笑,一下子化为一只巨大的灰色的蝙蝠,煽动翅膀在屋子里、在九叔的仰面的上空一边盘旋一边得意地嬉笑,嘴角还往下滴着粘稠的涎水。它的翅膀非常巨大,像鹰翅,上面仿佛生长有一层茸毛,泛着晕红色的光芒。九叔睁大眼睛,非常惊恐地看着它在自己的上空一圈又一圈地飞旋,越飞越低,九叔看清了它那紫红的尖爪,继而看到它那白森森的尖利的牙齿,以及牙齿中间细细的精巧的孔,九叔想,那是用来吸血的呀!九叔告诫自己,别怕别怕,一切妖魔鬼怪在佛的面前,都会不攻自败的。九叔想,佛在心中坐,诸邪尽退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可是,九叔越是这样想,九叔越是害怕。九叔不住地发抖,筛糠似的,先是他自己抖,后来他睡的土坯床也跟着抖起来,再后连两间土坯房也发起抖来,房子一抖,房前屋后大大小小的枣树恐惧地抖起来,似乎要抖落所有的枣。突然,那蝙蝠昂起头来,嘎嘎地笑了几声,干涩,粗嘎,刺耳,接着便倏然敛翅,扑向九叔,一下子把九叔完全覆盖了,又一下子用一个粉红色的环把九叔的脖子套住,然后,便开始吸食起九叔的鲜血。九叔感到不过一瞬间,自己就变成为一堆白骨。白骨周围长满了青草和艾蒿,草丛中开着几朵黄色和粉色不知名的小花。丝绸一般的风爽滑地吹过来吹过去,青草和艾蒿在风里惬意地摇曳,像极了一个女人在微风里抚弄着自己的柔发。九叔感到,风很嘲弄地从自己的白骨上吹过,像冷冷的寒水漫过自己的身体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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