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未完成的作业

　　课堂的气氛是十分严肃而紧张，这一节课是语文龙老师的课，他正在用镜片俯视下面的学生。那一个个可爱的孩子，此刻全部定格在寒光闪闪的微缩世界里，一丝温度都没有。语文老师是一个蛮帅气的男人，虽然比不上刘德华，但比周华健还是好看一些的。贴身的西装，熠熠生辉附着在苗条的身材上，那兰花手指会不时地翘起来，好像唱戏小旦的手。
　　上课，语文老师不笑，笑酣睡了，无法苏醒。孩子们都惧怕他，私下里却诽谤他的手不如梅兰芳的好看，和乞丐洪七公差不多。
　　此刻大家都安静地做练习册，红本的小练习册，都是千篇一律的封面，可是里面的内容是五花八门。有规矩如哨兵的小楷字，清秀得如同三月阳光下的嫩芽，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这不，柳依依的字就是那样的，那不是字，简直就是一朵朵嫩芽可爱地飞在她的页面上，不愿意走了。柳依依的字真好看，怪不得可以做语文学习委员。就算是语文老师——龙老师的目光停留在柳依依的字上，也会温柔片刻，好像看的不是字，而是欣赏西湖水面的一串串涟漪，太美了。
　　当目光转移到了尤勇笔尖上的那一刻，忽然阴沉了不少。那是字么？胖的胖，瘦的瘦，高的高，矮的矮，简直就是丑人国的子民都跑来热闹了。丑一点似乎没什么，关键是，字体都散架了，分不出你我他，我的胳膊牵着你的腿，你的鼻子黏在我的脸上，哎呀呀，用刀子都撇不开。
　　嘶啦——
　　一声脆响，尤勇的小练习册的一张碎成两半，如同漂亮的蝴蝶折翼了一般，悄然坠地。郑老师最看不惯这种写字的方式，太恶心人。
　　“拿本子，对着同桌的小练习册重抄一遍，写不好就不要下课玩。”
　　龙老师坚硬的话，如刀子一样刺在了尤勇的心里，疼！泪水哗啦啦得爆出来，满鼻子、满嘴都是，太委屈了。
　　“哭什么哭？你妈又没有死？”言语更加刻薄。
　　全班一片寂静，唯独尤勇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好像干旱季节要断流的小溪，有一点没有一点似的。
　　坐在尤勇旁边的是一个清秀的女孩，她叫艾兰。兰儿不敢安慰尤勇，只是低着头不敢望着语文老师的那张脸，仿佛那张脸是地府的幽灵，长着一双诡异而磁力的眼睛，只要目光与自己的对上了，就再也不能移开了。
　　兰兰的脑袋低得很凶，几乎是碰到了桌面，如果桌面有一团棉花就好，将难堪的表情都放进去。
　　“老师，你倒是快走啊！我受不了了。”
　　艾兰知道龙老师的目光并没有离开她的脊背，一直那么盯着。那目光是一把锋利的刀刃，轻轻地撕开了衣服，再探进皮肤肉。好疼的感觉，火热无比，快要窒息了。艾兰的脸涨得红红的，眼睛里都是一颗颗星星在跑来跑去，跑到耳朵的边沿打起鼓来“通通”作响。星星热闹了一番，忽然不见了，留下一片空蒙。
　　“艾兰，你的练习册呢？怎么没有。”龙老师的目光捉住了兰儿，如同逮住了一只兔子。
　　糟了！没有带练习册。
　　艾兰的目光从桌面上抬了起来，木偶似的不知所措。胸腔里的小鹿开始疯狂地撞击起来。不是一只小鹿，而是上百只小鹿在虐待心房，血液翻滚的速度如同海啸一样，轰隆隆响起，心真的疯了。兰兰木木的样子没有改写，但是思维在奔腾：小练习册没有做，一题都没有做，玩忘记了，该死。不做作业的孩子，那是该死的孩子，懒孩子。许多大人们都是这么说的，不做作业的孩子是没有出息的孩子。男孩子长大娶不了老婆，女孩子就嫁不了老公……小孩子就是要多做作业，一本做完，接着一本再做，只有这样才能出人头地。许多的家长都是这么认为的……
　　兰儿哆哆嗦嗦得站着，一句话不说。她的喉咙里好像被一个鸡骨头卡住了似的，拼命地咽口水，眼神惊恐得射进了桌子底下，无言以对。
　　“没有做？”
　　龙老师的目光犀利，似乎没有要放弃这只兔子的意思，一味地追打，目光恍如利刃。
　　“我做了，老师！……只是没……带来……”艾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说谎。说谎是一个坏孩子，妈妈告诉过。可是她依然说谎了。说谎了，她才能过关。
　　“是吗？”
　　龙老师的兴趣点停留在这里，远处风景多多，他却不愿意离去。
　　“是的！老师。”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
　　“好！现在回家拿去。”
　　兰儿两脚发软，心儿都跳到了嗓子眼了，她的肚子里的蛔虫真的给龙老师瞧得一清二楚，无法更改了。作业是没有做，她不知道怎么出的教室门，门在她离开的两秒钟就“哐当”一声紧闭了。关门声代替了龙老师的愤怒，愤怒还没完呐。声音还在延长，轻轻地飘进了兰儿的耳膜里，尽管兰儿的脚步已经离开了。
　　“补课？补课有什么用？前日补数学，就不写语文；昨日补语文就不写数学，十足一个懒坯子……”后面的话，兰儿就听不见了，她的脚步伴随着她的泪水已经远去了。
　　兰儿心里十分委屈，她神情恍惚地下得台阶，穿过红红的操场，来到了校门外，朝着住的地方走去。
　　住的地方离学校两百米处，一栋三层的楼房，十分温馨的家，可惜不是自己的家。她是被托管在叔叔家的，房子自然是叔叔与婶婶的家产。她在这里是留守儿童，感情寂寞得似乎是一个多余的人，爸妈就这么放心地去浙江打工了。要是时光能够倒流就好了，就不用住在叔叔家了。叔叔是不会管他的学习的，能管吃管住就是很好的了。去年奶奶在世时，就不会这么狼狈了，现在太狼狈了。
　　说起狼狈，还是从兰儿的学习说起。兰儿的学习一直不太好，一上语文课就犯困，不知道为何龙老师讲课的话语，就像摇篮曲子，悠扬婉转起来，更像芦苇岸边的微风飒飒作响，她就是风尖上一缕缕的芦苇花儿，被托着身子懒洋洋地飞。跃过了小河，翻过了山脊，挂在了云底下的一丛茅草上，闭上眼睛就能想出瞌睡虫子的样子，她就会这样睡着了。能在龙老师的眼皮底下酣睡，那是天才。
　　龙老师当然是不允许。伸出纤细手指，大拇指与食指做成钳子状如蛇一般游弋过来，“小嘴”轻轻一咬，就咬住了兰兰的头发。耳朵上面两厘米处的头发是又短又好咬，只要那几百根短发在“蛇口”的怂恿下发力，绷紧细嫩的皮肤，疼得可以让人叫妈妈。
　　“哎呀！”艾兰真的叫了，眼眸子一眨一眨的，妈妈是没有叫出，泪水倒是疼出来了。棉花里的梦也在瞬间“啵”的一声破了。
　　睡觉是不允许的，是罪过。学习不好，也是罪过。
　　
　　奶奶在世的时候，她的学习不是龙老师的烦恼，学习不好就拉倒吧！反正一样吃饭，一样睡觉，一样领工资，有何烦恼的？可是兰兰的奶奶一去世就不一样了。
　　兰儿的爸爸对兰儿的学习突然来了兴趣了，非要来一个质的飞跃，直线上升才行。爸爸自己是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来管理兰儿，咋办呢？有办法。现在流行的不是补课么？做不来的自然就会有老师教，那还怕学习好不了吗？主意已定，兰爸将兰儿送进龙老师家补习去了，住宿就在叔叔家。
　　和龙老师一同搭班的是灰灰老师，是个漂亮的女人，一头飘逸的秀发好像是庐山瀑布里借来的水，欢快闪亮地流动，一直流到额头、眼里、脸颊，到处都是活泼开朗的气息。好美的水流！她的身材也是瀑布水儿流成的，苗条到了柳枝的地步，漂浮入水宛如绵绵水草，无可挑剔。布料的颜色是绿色的，也是绿茵下的水流，绿的晶亮，绿的耀眼。如此的她，数学也教的好。兰儿听得十分有劲，数学自然是学习的不错。
　　兰兰喜欢灰灰老师，却不喜欢龙老师。
　　喜欢是喜欢，可是问题还是出现在灰灰老师身上。数学教的好的老师，不会去补习语文的，语文和数学老师补课，一天轮换一次。周末正好是灰灰老师补习，将数学全部补习完了，也就放了孩子们归家。归家后，语文作业，兰儿是一个都没有做。兰儿想做好，可是有许多是做不来的，真的苦恼。
　　晚上，兰儿想一个人在灯下完成剩余的作业。在客厅里，三个女生都是叔叔家的子女，在打闹着疯玩，叔叔婶婶都出去了。吵嚷的叫声，轮番地轰炸着兰儿的耳膜，她没有心思做作业，就算有心思，这些作业认识她，她也不认识作业呀！
　　兰儿索性加入了女孩子们的热闹中去了，她是禁不住诱惑的。玩是孩子们的天性，哪有拒绝玩的孩子呀！作业是孩子们头疼药，谁要是喜欢头疼的话，谁就多做作业，保准做一个就立刻见效，不见效不要钱。
　　玩累了，大家都去睡觉。兰儿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也钻进了被窝，昏昏睡去，她知道明天的太阳一升起的时候，就是雾霭笼罩的时候。心，就像被一只手牢牢地抓住，那只手，就是龙老师的手。
　　自从兰儿坐上了补课的“长椅子”上，龙老师每次都会抓她的作业的，她就被禁锢了。
　　今日，没有逃过龙老师的法眼，兰儿没有带作业来，就是说谎，就是没做完作业，就是十恶不赦，一定要入地狱，一定要回家拿作业来。
　　兰儿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叔叔家就在不远处。叔叔的家门半掩着，似乎知道犯罪的兰儿一定会回家，在木然的等待着她回来取东西呢！
　　进入了家门，“吱呀”一声惊动了婶婶，也惊动了里屋抽烟的叔叔。
　　“兰儿！咋回来了？”婶婶关切地问，叔叔爱理不理。
　　“叔叔婶婶，我回家拿一本书，我忘带了。”兰儿怯怯地说。她不敢将作业没有完成的事儿和盘托出，那是一件十分丢脸的事儿。
　　“通通”的上楼梯的声音，淹没了叔叔的沉默。叔叔很奇怪地望了一眼上楼的兰儿，就出门去了。他也要出去干活了。
　　兰儿将空白的作业找到了，急匆匆地走出了家门，返回在校园的路途中。那日光将她的影子无限拉长，拉进了无限彷徨中。就这样回去了？回去如何交差？老实告诉老师，我——兰儿没有完成作业，求得老师原谅？龙老师会原谅么？那厚厚的镜片不会闪现寒光么？学生们异样的目光都可以将她的身子射穿出无数个窟窿，而兰儿的血就会从那些窟窿里“滴答滴答”地流个不停。
　　不行。我不能回去，我不要坐在那个教室里，那儿是我的地狱。兰儿的心开始淌血，疼痛的感觉在不停地折磨着她。要是奶奶在就好了，没有完成作业，奶奶就会向龙老师求情，龙老师也会在鄙夷的目光中放她一马。奶奶不在了，不会向老师求情了，龙老师也不会再放过她了。
　　想到这里，兰儿的泪水已经开始滑落在脸庞，她的腿背叛了意志，悄悄地远离了校门，朝着不知道的方向而去。那是一条莫名的林荫道，小小的土路不停的延伸而去，两旁是参天大树。兰儿说不出名字来，只是知道在树的上面有许多鸟儿歌唱，不时还会将一根根针叶子给踩下来，丝丝地飘零。这条路上都铺满了这些针一样的叶子，踩上去很舒服。
　　兰儿坐在这些叶子当中，仰望着那树叶上的鸟儿，心中的惆怅无限加深。她，还不如一只鸟么？鸟儿自由地飞翔，兰儿却要遭受作业之苦。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松针铺满的小路的边沿上，甜甜地睡着一条安静的小河，静谧的连呼噜声都不曾有一丝。难道小河不打鼾么？又或许河水的呼噜声只有河里的鱼虾能倾听一二，作为凡人的艾兰那是无福消受的。唉！如果我是河里的鱼虾就好了，不用做那烦人的作业了，也不用惧怕龙老师的那块闪烁金属寒光的镜片了。此刻，龙老师一定在绷着脸等待着自己回去，挨训。兰兰的思维在发抖，如风中的蒲公英一颤颤地点头，茎干都快要折了。
　　兰兰不敢再想了，她将目光迷茫地投进了小河。微风习习，那河水不知何时醒来了，温柔得泛着涟漪，成群的鱼儿在它的怀中嬉戏，还有几只燕子飞掠而过，尾巴偷偷地吻了一下水面，打出一个漩涡，荡漾着迷人图画，一声不吭立马狂野地离去。好快的翅膀，比上了飞机的速度！
　　当艾兰的目光跟随而去时，燕子早已停在了远处的一根细线上，铺成了一个蝌蚪音符，美美地站立。小河好像并不生气，微笑地送出一圈圈波纹，将怀里的白云挠散开来，搅成了一坨坨的豆腐花。多慈祥的小河，多迷人的小河。兰儿感觉到小河极像她的奶奶，尤其是奶奶那皱纹横斜的脸庞，总是笑盈盈的。奶奶，你知道么？我很想你的，你究竟在哪儿？她将书本放在了树底下，茫然地朝着河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