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各人心思

　　郭金锁第二天趁空到底是遛回家了一趟，郭老太太看儿子进屋，就忙说:“你可回来了啊！”一面却也喊过欧阳清梅:“梅子啊！在炕柜里有一个小红布包你拿出来，给你哥。”
　　梅子依言取出递给金锁，金锁却顺手打开裹着的布，把一个黄澄澄的镯子拿在手里迎着阳光看了看，一面也说道“这样的一个镯子怎么也要二十个银元的，我还是早点送回去吧！省得周妈惦记，还以为我们答应了她呢！对了娘，你昨天和我妹子提了吗？”
　　郭老太太歪在墙上说:“提了，你妹子说了，有哥哥做主就是了，哪有姑娘家的还要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这说了出去不是让人耻笑。再者她还说，家里有母亲又有兄长的怎么也轮不到自己做主的啊！”
　　郭金锁略一思索便同母亲又说:“那你老可留意我妹子的神态了吗，可有欢喜的意思呢？”
　　郭老太太经儿子提醒，微皱着眉，道:“你这个哥哥心里还是有你这个妹妹的。昨夜我依着你的意思，就原原本本的把周妈的话说给你妹子听。我冷眼留意红丫头的神态是一点欢喜也没有的。不但面子是淡淡的，就是说话也是淡淡的。还特特嘱咐我几遍，万万不能让哥把这个贵重的东西给丢了，快点送回去才妥当呢！还说周妈年纪不老不小，事办得倒又不明白又糊涂的！昨天一宿我听着大红姑也是翻来翻去的没睡，想着不但不愿意，好像还非常的厌烦似的，起早这话我就没没敢再提起。就是刚才临出门还嘱咐我呢。”
　　金锁说:“到底是我妹子，压根就没看上这门亲呢！有自己的主意反而让我们拿主意呢！办妥了，她喜欢。不妥了，她又埋怨。”
　　郭老太太也说:“养活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聪明劲只有你妹子随了你爹，有自己留主见。你却是愣头青，反而还让你妹子替你操心。”
　　郭金锁偷偷地瞄着欧阳清梅，欧阳清梅却是偷偷地笑着，也瞄着郭金锁。金锁憨笑着对郭氏说:“娘，我还是走了吧。你唠唠叨叨的又有几车话数落，刚才我还是送姨太太打牌，后又支使我给她买晚场电影票的空当遛了出来，我这就去周妈那，把镯子退回去。”
　　郭老太太又想起什么似的，喊着已经跨过门槛的儿子郭金锁，说:“你说话周全着点，你妹子还要时常和她见面呢！人家也是好意，你可别冲撞了周妈啊，你妹子又是没出格的，脸又薄。”
　　“我知道了，你老就踏踏实实的在家吧！怎么就操心不完呢。”郭金锁拉着洋车就径直往周妈当差的马家方向奔了。
　　阳光真是暖和照在身上，又是拉的空车就格外轻松自在了，郭金锁嘴角却也莫名荡漾着喜悦地笑容，现在不管什么时候回家，梅子都是坐在炕上一针一线，静静地做着手里的活计。欧阳清梅比刚来时越发的好看了，瓷白的皮肤格外精致的眉眼，就好像姨太太屋里常挂着的那幅美女图。不施一点粉黛却天成的娇羞之态，是画里的美人也不及的。那晚把鞋子猛然地塞入郭金锁的手里就跑进屋的娇憨，总是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了。她的浅笑都比老周家的姨太太献媚的浪笑更是勾人的心魄。让郭金锁总是格外盼望回家看到梅子，而每次回去可以看个够的梅子在眼前了，又舍不得多看一眼了。好像多看了一眼就少看了一眼似的。而每次看到了自己又没了胆量敢正面地瞧看一回的欧阳清梅，也总是偷偷地打量着郭金锁。欧阳清梅对娘又是格外用心，比我这个儿子还要周到在意。这个被娘领进来的女孩自来了，又真真的竟没吃一口闲饭。反而是帮衬了整个家的家计。又是那么的乖巧可爱，静静的或坐或站或做活。越是端详越是好看，越是想看，勾着自己的腿只想往家跑。而且梅子亲手做的鞋怎么就那么暖和又合脚呢！原来以为天下只有红姑做的鞋子是最舒服的。就是亲娘做的也不如红姑，现在这样的一双鞋子红姑却怎么也不及梅子给自己做的了！如果红姑知道了必要取笑我这个当哥哥的呢！而且每次红姑给自己做的鞋子都是迫不及待的就要换上的了，而且特别的心安理得。可是梅子给自己做的鞋子，总是舍不得上脚，虽梅子也嘱咐自己换上这双新鞋的，却更是舍不得的了。却晚晚都要掖在贴身的棉袄里暖着，一空闲下来，就要拿在手里端详了再端详的带着自己体温的鞋子。刚才虽碍着母亲，没有和梅子说上一句话。但递过那包裹镯子的红绸子的时候，梅子的指尖却触到了自己的指尖，郭金锁又把刚才那和欧阳清梅无意触碰的指尖，放在唇间亲了又亲，脸红了又红……晚上睡觉前却鲜有要用凉水把那双十天半个月也洗不上一次的脚洗了又洗。再穿上那双梅子在煤油灯下，熬了几夜精心做的鞋子，钻入被窝才更踏实。每次摸着鞋子竟如摸的是梅子小小的手一样，让心脏蹦蹦的就要窜了出来似的，捂也捂住。梅子一笑露出的一对小虎牙，自己就按捺不住了，那晚留在家里虽也躺在炕上，却是一夜没睡，不论是娘沉重的鼾声，还是石头疲倦的鼾声，或是红姑熟悉的鼾声，耳朵里听到的只有梅子的甜甜蜜蜜的香甜呼吸声。郭金锁根本不能入睡了，白天所有的劳累也在梅子的鼾声荡然无存了。天一亮，没等梅子和自己妹子起来，也没顾上和娘知会一声，就慌慌地逃也似的离开了那炕，那屋，那院了。
　　车水马龙的街市，人头攒动的市井，忙忙碌碌的人们。一切都是热闹的，为了生计，为了一切活着的机会，人们都如蚂蚁要每天辛勤。不能偷懒一点点，也不能，因为，活着总是要活动的。不知不觉郭金锁就来到一座深宅大院前。宅子前是一对威武的石狮子。以前曾顺路送过自己妹子郭红姑来过一回，所以也就认识。一对祥瑞耋耄铜质大门环，锃光瓦亮。郭金锁深吸一口气，拉住那门环，叩着新漆的大黑门。随即一个老头探出脑袋，瞅着门外站立着的穿着一身粗布黑色的棉袄棉裤，还缠着绑腿的穷酸郭金锁，便不耐烦的粗声说:“吃的撑的了啊！从哪儿窜出的穷小子用这么大的劲凿门，我又不是聋子！”
　　金锁忙赔笑着说:“大哥，请问这是马家吧！我是来找周妈的。麻烦你帮我通报一下吧！”
　　看门老头旋即打开大门，上上下下打量着金锁一面颇有敌意地问道:“周妈是你什么人啊！难道你也是他什么侄子？”又看着敲门人身后的是一辆擦的锃亮的洋车。一尘不染的车棚，车两旁两只带罩的洋蜡灯罩擦的也是一尘不染。空着的座椅上还搁置着一条毛毯，想必是出行人盖着腿脚的吧，富人家都是这样的娇气，受不得一点冻一点的热一点的委屈。“看你这身行头想必也不是拉散活的吧！”
　　郭金锁回答:“是的，我是干包月的，不得一点空闲的。我不是周妈的什么侄子。周妈和我妹子是相熟的人。麻烦你老……”
　　老头却打断金锁的话恶声问:“谁又是你妹子。怎么又扯出了你家妹子。冒冒失失的，这是马宅。”翻着白眼，似挑衅。
　　“一个经常到贵府上送浆洗活的，刚才还来替姨太太量身做旗袍的，一个高挑姑娘就是我妹子。也许现在还没离开呢吧。”郭金锁陪着笑脸。
　　老头又翻了翻眼睛瞪郭金锁说:“你说那浓眉大眼的郭姑娘是你妹子？可别胡说八道，给自己脸上贴金了，这也不是一个娘生出来的啊！亏了你是男人，否则你这样的嘴脸的女人，可就没人敢要了。”撇着嘴的老头斜昵着金锁脚上已经漏出洞的鞋子继续说:“妹子长的不但容貌出众也干净水灵。倒是你这样的一个脏兮兮的人却不像是亲哥哥。你别是你爹外头偷偷生下的崽子吧。红姑娘隔三差五都要来一趟的，而且今天你妹子早就走了，你回家去寻吧。干嘛又要上这里磨牙啊。”
　　郭金锁早已经不耐烦了，听着老头不伦不类的话，也要回骂上两句，才解气。但是又不便发作，终归妹妹总还是要来这里的。就耐着性子继续说:“你老还是帮我去找一下周妈吧。你可别耽误了周妈的事了，我也知道周妈可是姨太太身边的红人。”郭金锁一面说却一面靠在了大门上。就不去理睬这狗眼看人低的老头了。都是在别人家的卖力气的长工，何以还要狗眼看人。心里就哭笑不得，也不爱搭理那老汉歪嘴斜眼的下三滥的模样，只管闭着眼睛养神听着街面嘈杂的人声。不去理会那老头了
　　“那你等着吧！要不是看在周妈和郭姑娘的份上，真是懒得理你的。”一面说却已经抬脚走向院子深处了。
　　这看门的老头姓史名扬。早年也是曾娶过一房媳妇的，长的也是杨柳细腰细皮嫩肉的一个女人。也是恩恩爱爱的夫妻，却在难产中一口气没上来死了，胎横在腹中也一并憋死了。最后这史扬倒落个无牵无挂的处境。本就上无父母要孝敬，下无儿女要抚养。落下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清净了。本要再续一房媳妇的，怎耐攒的那点积蓄在白事上也就光了。后来卖点苦力换点钱，又是在女人身上逍遥过的中壮男人，又怎么能抵挡裤裆里那物的蛊惑呢！就不断去那欢场去买了笑，最后竟是一文钱的余款都没多余出来。白天力气卖给了商贩老板，晚上却又买了软床上的魅笑软语了。不过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这是没来马家前的光景。自从在马家看门护院也有了几年光景，省了吃穿度用的一项开销，每个月还有五个银元的积攒，又有了年纪，对欢场的买笑便也淡了下来，便夜深人静也时常寻思了:“又不能在马家过一辈子看门狗的生活，就是想一辈子当狗，一个老的狗又有什么用，最后不也是卷个铺盖滚蛋吗！还是正经寻个婆娘老老实实过后半生才是。”同在马家当差的周妈却也是一个寡妇，又无儿无女虽有个侄儿想依靠，却也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年纪轻轻就是欢场的常客了，也是一个靠不住的主。史老头就经常异想天开:“我是鳏夫，她是寡妇，搭伙过日子也是自然的，有这么个娘们给我暖被窝也是我福气了。”所以老史头总是没事有事的在周妈面前晃悠来晃悠去，周妈也是有过男人的人，又是一个经过生活打击的人，男人的这点伎俩又如何不能去识破，只是不去说破罢了。有个男人天天围着自己献殷勤，倒也满足了一个孤寂渐渐衰老女人的可怜罢了。不过都是女人应付男人，男人讨好女人，为的就是被窝里那点猫狗都知道的事。这史老头虽有点黏黏糊糊的倒也体贴的很，年纪又和自己相仿，又有相同的经历，所以两人倒是偶尔打打情骂骂俏而已。史老头也知道周妈根本没有那个要再成家的意思，不过是吊自己的口水罢了。看到金锁来找周妈，史老头还以为是周妈在外面找的小白脸呢！就想打发了。没想到外头的小子又是难缠的又不敢很得罪周妈，便还是迟迟的蹑手蹑脚的去院里，那个下人的房里去找周妈了。想着郭红姑每次来到这个院，总是甜甜地喊自己一声“史大爷”的。要是自己的姑娘活着，也该这么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