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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16-06-30 19:32:29      字数:4451

  跟车水马龙的城市相比,乡下的清晨则与其大为不同:这里的空气是洁净而又清新的,完全像是一个天然的氧吧。若是站在山脚下或是小溪旁边平心静气做上几次深呼吸,自然会有一种心旷神怡、精神抖擞之感觉;狭窄不平的街面上,三五成群的鹅和鸭子们,不约而同地走出自家的院门,摇摇摆摆地朝河边鱼贯而行;其它的畜类们也都在这一刻开始展露自己特有的才华,或喷着响鼻、或引颈嘶鸣、或叽歪哼哧、或狺狺狂吠……总之,一切与生命有关的物种,全都亲密无间地与大自然交融在一起了……
  吴庆义的心头仿佛是被一块石头给堵住了,闷得不行。尽管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心绪依旧烦乱。不远处,有几只骄傲的公鸡在引颈高歌。在吴庆义看来,这些鸡们根本就无视他的存在,分明是在挑战他的自尊。于是,想都没想,飞起右脚,顺势将地上的一块小石子踢了出去。那石子如同枪膛中飞出的子弹一般,不偏不倚地射在其中一只花公鸡的小腿上。只见那只花公鸡腾地而起,随之发出一声惨叫,落地时,已然无法站立了。很显然,那只花公鸡的腿无疑是断了。说来也巧,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恰好被鸡的主人——四类分子子弟管亮看得真真切切。只见管亮黑着个脸,朝着神情已经开始有些慌乱的吴庆义走了过去。
  这管亮是个愣头青,年纪与吴庆义相仿,也是二十刚出头,身体健硕、皮肤黝黑。虽说受家庭成份所累,但这并不妨碍他为人厚道、仗义,乐于助人。因此,在丁家堡这一亩三分地里,管亮同样是一个被村民们所认可的好青年。
  在距离吴庆义一步之遥,管亮停住了脚步。
  此时的吴庆义,心情顿时紧张起来,一种剑拔弩张的感觉油然而生,并且,情不自禁握紧了拳头,随时准备启动搏斗模式。
  一触即发的打斗场面,并未按照人们正常的思维走向而马上进行下去,反之,黑着个脸的管亮却显得十分淡定。在蔑视了吴庆义十几秒钟之后,管亮压低了嗓音对吴庆义说:“俺家的鸡惹着你了?”
  “……”吴庆义自觉理亏,却又怕在四类分子的儿子跟前丢了城里人的面子,便装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与管亮射来的炯炯目光相对峙。
  “俺在问你话哩!俺家的鸡到底怎么惹着你了?”陡然之间,管亮将声音提高了十几个分贝。
  “我操!你还来劲了是吧?那块石头不长眼,该我鸡毛事啊!”吴庆义拿出一副泼皮无赖的看家本领,回应着管亮。
  管亮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仍旧不依不饶地质问吴庆义:“你故意踢石子踢断了俺家的鸡腿,难道还有理了?”
  “我他妈的就踢断了你家的鸡腿怎么了!——一个四类分子子弟还敢如此张狂,简直是反了天啦!”吴庆义刚说完这话时,管亮的父亲管其昌从自家的院子里慌忙走了出来。
  管亮终于被吴庆义彻底地激怒了,他出其不意地揪住吴庆义的脖领子,挥拳便打。吴庆义也不是个善茬,脖子一歪,躲过了管亮的重拳出击。之后,俩人便你来我往地扭打在了一起。
  此时,围观的村民也越来越多。一旁束手无策的管其昌急得直跺脚,无论他怎样呵斥儿子管亮赶紧住手,管亮就是不听。无奈之下,管其昌只好跑回到院子里,抄起一根槐木棒,拨开人群,瞅准管亮的屁股狠狠地打了下去。
  也许是突然认清了自己卑微的身份和所处的社会大环境,血脉贲张的管亮终于放弃了与吴庆义的对决。不过,就在他松手的那一刻,他的面门却被吴庆义的一记重拳所击中,旋即,一股鲜血便从管亮的鼻腔里面汩汩窜将出来。
  见此情形,围观的村民们嘘声一片,纷纷指责吴庆义的手段太不地道了,完全不像是男人所为。
  这个时候,丁贵发和刘建军、王冠杰三人,正扛着锄头赶回青年点。看到眼前的场面,同时,又听见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自然也觉得吴庆义使用阴招来算计人家管亮,着实是有些太下作、太过分了些。于是,趁着事态还没有进一步扩大,赶紧将吴庆义拽回了青年点。
  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到半天工夫,原本只是一场小小的风波,却被搅和得沸沸扬扬,甚至演变到了上纲上线的程度。紧接着,知识青年吴庆义和四类分子子弟管亮的斗殴事件,便如旋风般地传入公社知青办主任栾凤翔的耳朵里。这在当时的棋盘山公社,诸如此类的事件还尚属首次。因此,以火爆脾气著称的知青办主任栾凤翔顿时就拍了桌子,遂将电话打到了双山大队。接电话的是大队副书记秦忆军,而双山大队的知青工作又恰好由他分管,于是,秦忆军也就理所当然地饱受了栾凤翔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撂了电话,秦忆军恼羞成怒地将手中的半块烤白薯摔在地上,然后,一屁股跌坐在几乎快要散架的破椅子上。
  两只老鼠在纸糊的棚顶上恣意乱窜,并且,不时地发出一阵阵令人感到心烦意乱的“吱吱”声。秦忆军抬腕看了看表,已经是上午九点半了。踌躇了一会之后,他拉开抽屉,撕下一张便签,十分流畅地在上面写下一行字:梁书记,我去丁家堡了,有件事情需即刻处理一下,具体情况回头再详尽汇报给你。秦忆军将便签放在了梁增宽的桌子上,又顺手拿起梁书记那只破旧的军用茶缸将便签压住。此时此刻,一个脉络较为清晰的工作部署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形成——他要充分利用这次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正确引导双山大队的广大革命群众以及知识青年,勇敢地、毫不妥协地与地、富、反、坏、右分子做最坚决的斗争……想到这里,秦忆军烦乱的心情渐渐趋于平和,并开始亢奋起来。
  总之,当踌躇满志的秦忆军骑着自行车,一路颠簸朝丁家堡进发时,他的心情是愉悦的。在离丁家堡不远的土地庙附近,恰好碰上生产队长丁贵堂正领着一拨人在大田里给玉米间苗,便翻身下车,朝丁贵堂招手喊道:“贵堂啊!你赶紧过来一下。”
  丁贵堂听到喊声,用袖子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顺着喊声望去,见路边召唤自己的那个人是大队副书记秦义军,便放下锄头,慢腾腾地朝秦忆军这边走来。
  “有何贵干啊?——秦副书记。”丁贵堂一边走,一边大声问道。
  秦忆军并不急于回答丁贵堂的问话,等丁贵堂走到跟前时才正经八百地说:“听说早上你们丁家堡出了大新闻?”
  “啥大新闻!——俺咋不知道呢?”丁贵堂摆出一副故作不知的样子。
  “鬼才相信你不知道这件事情!”秦忆军似乎看出丁贵堂是在跟他打太极,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正言厉色道:“最近一段时间,你们丁家堡出了不少的问题:反革命分子刘永江抗拒改造、畏罪自杀;右派分子张会禄的老婆勾引农机站副站长赵大肚子;富农子弟冷书金常年在外跑盲流……难道这些你都不知道?我看你现在是光顾着低头拉车,也不抬头看路了。照这样下去的话,迟早有一天你会在两条路线斗争当中栽个大跟头。”
  丁贵堂一边低头掏着鼻屎,一边不紧不慢地说:“俺觉得这事没你秦副书记想象的那么严重,不就是……”还没等丁贵堂把话说完,秦忆军立马将话茬打断,厉声说道:“亏你还是个党员,你的阶级立场哪去了?你这是在帮无产阶级的忙,还是帮阶级敌人的忙?今天我把话撂这儿——丁贵堂同志,这样下去会很危险你知道吗!……我现在没工夫跟你在这里扯闲篇,你赶紧召集一下队里的全体劳动力,都到文化室门前集中,当然,也包括那帮知青。咱们马上召开个现场批判会,一分钟都不能耽搁;另外,你立即安排你们队里的民兵排长丁玉奎,让他带上几个基干民兵,把管其昌他们爷俩带到现场,接受革命群众的严厉批判。我就不信了,几个小小的泥鳅,还能翻起大浪!”
  丁贵堂哭丧着脸,无可无奈何地摇着头,朝绿苗茁壮的大田里走去。望着丁贵堂匆匆离去的背影,秦忆军的脑海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冲动:像丁贵堂这样对革命事业丧失了热情的党员干部,着实应该就地罢免,把一些年轻有为,对革命事业充满热情的新生力量补充到基层领导班子里。这样一想,秦忆军顿觉精神抖擞,浑身上下充满了无限激情。他用手捋了捋凌乱的头发,然后,骑上自行车,朝着丁家堡生产队的文化室快速奔去。
  十几分钟之后,丁家堡生产队的文化室门前已经聚集了很多的人。村民们这会儿也都知道了,即将召开的现场会是啥内容了,因此,大家都在心里替管其昌父子俩打抱不平。尽管这样,绝大多数村民还是尽可能地管住了自己的嘴巴,以免不小心惹上事端。总之,对于今天早上所发生的斗殴事件,孰是孰非,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只是不愿意当面说出而已。
  不多会工夫,民兵排长丁玉奎和另外两个基干民兵,押着四类分子管其昌以及他的儿子管亮进入现场。一时间,会议现场开始躁动起来,紧接着,与会的人群中便传来一阵“嘁嘁喳喳”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这时,妇女主任丁秀莲从文化室里搬出一条破旧的长凳子,轻轻放在秦忆军和丁贵堂俩人身后。秦忆军侧过头望了一眼丁秀莲,并没有马上坐下来,而是一脸严峻地对在场的所有人大声说:“静一静!大家先静一静。”秦忆军干咳了几声,接着说道:“我不说,想必大家也都知道我们今天要开一个什么会。就在今天早上,咱们丁家堡发生了一件极其恶劣的斗殴事件,虽然没有人员受伤,但造成影响却是极坏的!往浅里说,是破坏安定团结、扰乱社会治安;往深里说,这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它从根本上破坏了毛主席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顺利开展……眼下,斗争形势依然紧张,阶级敌人还在幻想着颠覆我们的红色政权。因此,我们必须要时时刻刻擦亮自己的双眼,让一小撮阶级敌人的阴谋无法得逞!”话说到这时,秦忆军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见此情形,站在一旁的丁贵堂赶紧把他摁在凳子上坐下。
  此时的管其昌父子,俨如两只患上瘟疫的公鸡,蔫头耷脑、局促不安地垂立于众人面前。
  会场的突然冷落,让村民们又有了嘁嘁喳喳的交流机会。于是,管亮趁着这个有利时机,抬眼瞄了一下在场的参会者,他似乎要在喧嚣的人群中间寻找到一个人。不过,管亮要寻找的那个人并不在人群当中,而是躲在了青年点的茅房里悠哉悠哉地抽烟、拉屎。
  少顷,秦忆军终于停止了咳嗽。当他若有所思地将目光停留在管其昌父子身上,脑子里开始琢磨如何进行下一个环节的时候,人群当中忽然有人在大声呼喊着口号:“打倒阶级敌人管其昌!打倒他的狗崽子管亮!打倒他妈的那个谁!打倒……”喊口号的那个人是二杆子。二杆子的脑子不灵光,向来做事都是缺根弦的主,村里的男人们没事干的时候喜欢扯下二杆子的裤子打屁股,其中就有跟他同庚的狗崽子管亮。在经历了无数次令人不齿的遭际之后,他深刻地体会出了一种足以使他雀跃的感觉来,这是一种只有二杆子才能体会到的做人的存在感……就在二杆子继续高喊口号时,他的那条脏兮兮的裤子又不知被谁给扯了下来,并且,在二杆子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屁股又同时被人狠狠地踢了一脚。于是,洪亮却又有些含糊不清的口号便在一阵笑声中戛然而止了。
  然而,更加令人意想不到的捧腹场面,会在接下来的几秒钟内激情上演,当然,主角依旧是那个脑子不太灵光的二杆子。只见二杆子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拨开人群,当他踉踉跄跄走到管亮面前时,猝不及防地给了管亮一记响亮的耳光,并且挥臂高呼:“把他妈的狗崽子管亮拉出去毙了!”二杆子心里明白,若不是因为队里召开管亮父子的批判大会,他也不至于被人扯下了裤子又踹了一脚,他是把账算在了倒霉的管亮身上了。
  很显然,在二杆子做出这样的举动之后,场面开始渐渐变得有些失控。秦忆军坐不住了,当他愤然站起身子,准备用他睿智的头脑和手中的权利控制场面时,坐在凳子另一端且翘着二郎腿的丁贵堂忽然失去了重心,猝不及防地翻落在妇女主任丁秀莲的脚下。顿时,整个批判会现场被一片哄然大笑声所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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