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品名称:似水流年 作者:王子游 发布时间:2016-06-24 08:47:24 字数:4002
当我们经过镇上那座古老的小桥时,梁小如的身影忽然莫名地从我脑海蹿了出来,想起她在学校教室里对我的“惊鸿一瞥”,想起那次放学后与她在桥上道别时的蓦然回首,心里不禁涌起了一丝苦涩。如今,天还是那片天,桥还是那座桥;而我,还能有幸再见到她吗?
我们将自行车靠在一边,在桥上停了下来,一起手扶护栏俯身望向河水。河水微微荡漾着,温柔的波光就像伊人的目光,不经意从我心底滑过,从河水更深处漫开。我们各揣心事,相互沉默着,似乎此时此刻,唯有沉默才是最完美的表达。
从小镇上回来后,我感觉挺疲倦,因此只囫囵吃了碗冷饭,然后倒头就睡。这一觉睡得昏昏沉沉,醒来已是薄暮时分,当我睡眼惺忪地来到厨房时,发现珊珊正在忙着做晚饭。
珊珊今年十二岁了,黑朴朴的鹅蛋脸上,嵌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头上编着两根细长的麻花辫,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她一看到我,便笑着开口说道:“哥!你这一天到晚不找点事做做,小心会变成个疯子!”
“你放心吧,真是个乌--鸦--嘴!”我冲她做了个怪相。也许是睡久的缘故,我说话时感觉头重脚轻,连身体也似乎在摇晃着。
我想我应该活动一下,于是便离开厨房,穿过堂屋,来到了马路对面的柏杨树下。一股料峭的春风扑面而来,我昏沉的脑袋霎时清醒了不少,抬头望望四周,血红的残阳渐渐藏进了树林深处,有几家农户的屋顶已升起袅袅炊烟;一排由瓦房和楼房组成的村庄,参差不齐,如犬牙般交错着,沉浸在夕阳的余晖里。
我忽然想起了母亲。这个时候,她一定在田里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干着活;她额上颗颗如豆大的汗珠,一定正顺着那长期被太阳晒得不再白皙的脸颊流淌着;她身上的衣服也一定早就湿透了!而她一边干活的时候,也一定一边在发着牢骚。--母亲就是这样。
她虽然只有四十几岁,但或许是由于过度操劳所致,看上去简直就像个年逾五十的人。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将那一头黄软的头发剪得与脖子一样齐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只知道,这头短发使她原本消瘦的脸颊更显消瘦了。她的衣着真的很朴素,就像她的为人一样,一件衣服穿破了、穿烂了,她也舍不得扔掉,打了补丁再穿上。只是在偶尔走亲戚时,母亲才将那套长时间整齐地折叠在柜子里的半新的衣服换上。那是一套以淡红色衬底、蓝花草作图案的春装,是唯一一套没有补丁的衣服。虽然它的价格并不昂贵,但母亲显然已很知足,只要你看看她穿上它的神情,就能猜出她心里有多高兴;而母亲穿上它的时候,确实--像是年轻了许多。可是母亲很少走亲戚,因为我们家--很穷。
近几年来,由于父亲外出跑生意一再亏本,家境早已十分贫困,我们的生活过得异常艰难。我想,这或许是造成母亲脾气古怪的最主要的因素。母亲的身材要高过父亲一截,在子女们面前,她极少轻声细语地讲话,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天生就是个粗喉咙”。--她是一个永远也不懂温柔的女汉子。
当我从沉思中惊醒时,才发现自己一个人在树林里徘徊了很久,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我估计母亲已经回来了,或许她正呆坐在门槛上摇胳膊,一边摇一边谩骂不停。这似乎早已成为她的习惯。而我对这种声音敏感得要命,只要它一响起,我的头就疼了。因此,我是决不会在这个时候进门的。为了怕母亲瞧见,我索性来到小河边。黛青色的河水被晚风吹得微微摇晃,映影在水中的树木和村庄有节奏地颤抖着、颤抖着,眼前的天地越来越黑,我感觉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不可见底的深渊……
“志云呐!志云喽……”母亲两声尖锐的喊叫,像隔空投来的两枚炸弹,瞬间令我感到心神震颤。
“嗳!”我也应以高声道,“嚷么事?我在这里。”
“还不死回来吃饭,非要别人叫半天才肯答应?!”她气咻咻地说。
我于是赶紧上了河岸,一头朝着黑乎乎的屋里迈进去。不料正好撞在她身上,她“哎哟”一声,马上就冲我发起火来:“你瞎了枯眼吧?日姐姐的,慌个鬼!一天到黑什么事都不做,玩字当头,你看你身上有没多长一块肉?--懒东西!蛇爬到屁眼头拉都懒拉的!”
“我又不是故意的,屋里连根蜡都没点,我什么都看不清……”我委屈地辩解道。
“你这个短阳寿的还嚼?我这不是去点蜡烛的?”她一边“霍霍”地摇着火柴,一边依旧用那种大得吓人的声音说。如果此时我还能看清她的脸,我想那一定比巫婆还难看。
母亲在八仙桌上点燃蜡烛,然后满身疲惫地靠在桌旁,有气无力地叹着气。夜色越来越浓了,父亲仍然不见踪影,于是我们决定不再等他。玉莲和珊珊相继在桌上摆好饭菜,我们开始共进烛光晚餐。只是,母亲的唠叨声间或响起,显得非常的不合时宜,将好好的气氛完全给破坏掉了。
我们吃完饭没多久,父亲就骑着自行车醉醺醺地回来了。透过朦胧忽闪的烛光,可以看清父亲头上那一蓬乱糟糟的短发和额上几条深深的皱纹,以及尖削的下巴和又粗又硬的髭须。他的两颊凹陷得越来越厉害,但眼睛里却闪烁着喜悦的光辉,黑黝黝的脸庞也出现了少有的红润。
“爸,你怎么才回来呀?”我感到颇为惊讶,“我们饭都已经吃完了。”
“哦,都吃了?”他趔趄着把车推向墙边靠稳,嘴里“呼呼”喘着粗气,“不要紧,我也吃了。天气好黑呀,我差点就撞到树上了。”
“是不是在丁叔叔屋里吃的?”
“算你猜对了!”他背过身去,一边围着车子在解开些什么,一边朝我招了招手,“快过来帮我下忙!我回来时,你丁叔叔赶着送了些水果给我,我死不肯要,他硬是往我怀里塞。喽!都在这只蛇皮袋子里装着,这袋口绑得太紧了,我一下子解不开。你还站着搞么事?快过来呀!”
我这才发现车后确实绑着只袋子,于是忙走过去和他一起弄了半天才解开。这时,玉莲和珊珊都围了过来,看到袋里装着的桔子和苹果,显得非常高兴。父亲转身丫拢大门,接着便将蛇皮袋拎到桌旁放好,然后打着酒嗝燃上一枝烟,拧着眉头扒拉了几口,两行烟雾瞬间从他的鼻孔里喷了出来。
“我出个题目来考考你们吧,答对的就奖桔子、苹果他吃。”过了一会儿,他忽然说。
我们三姊妹都来了兴趣,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父亲在桌旁的一张长凳上坐下,故意咳嗽两声,然后一本正经地开始出题:“古时候有一户穷人家,家里有五口人--一对夫妻和三个孩子。由于男的长年在外,所以他的老婆就每天把一样东西堆呀堆的,堆得都快有一座山高了。你们猜猜,这到底是一样什么东西?”
“我晓得,是我们天天吃的大米。”玉莲抢先答道。
“错了!”珊珊连忙举手更正,“照我看应该是柴禾才对。”
“是金银珠宝吧?”我笑着问道。
父亲不禁叹了一口气道:“肯定是脏衣服嘛!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们几个居然没有一人答对!”
我们“哄”地一声笑了,知道他是在形容母亲,母亲忙不过来的时候,的确是这样。父亲也随着我们笑了,也许他是我们四人之中笑得最开心的那一个。其实父亲是一个很擅于制造欢快气氛的人,只是随着近些年家境的日渐贫寒,他才将这些可贵的东西慢慢深藏起来。但只要他一旦心情舒畅,他的机智和幽默就会像雨后天晴中的太阳,开始闪闪发光。父亲并不是一味消沉,虽然家里的生活很拮据,而且他目前生意上又惨遭失败,但这并不能说明他没有放得开的时候,就像现在,他的心情十分放松,丝毫也看不出他身上背有很沉重的包袱。
收拾完碗筷的母亲从厨房来到了堂屋,忍不住冲着父亲笑骂道:“老东西子,一回来就捉弄老子?你晓不晓得‘穷人作欢,必有大难’?”
“开个玩笑都不行?”父亲无奈地摇着头,“你这人真是。”
“我拿你开玩笑,你愿不愿意?”她挂着张老长的脸道,“别个说得没错:矮子矮,一肚子坏!”
父亲不禁被她这副模样逗乐了,赶紧笑着向她陪过不是,接着又说起最近打算和丁老九一起出门做生意的事。母亲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听到他提“做生意”这三个字,因此马上瞪大眼睛,愣愣地看了他半天。
“你还指望做生意发大财吧?快醒醒吧!你硬是想把这个家拆散不成?”母亲的语气咄咄逼人。
“看你说的,事情哪有你想得那么严重?实话告诉你,只要我这次出去,包准能赚大钱。”
“赚个大屁!”母亲“哼”了一声,“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怕你到时候又和这次一样,像个挑尾巴阉鸡回来。”
父亲一下子被激怒了,“刷”地站起身来道:“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我看你是还没有穷够!不管怎么说,反正这回我是非去不可的,你们谁也不要拦我!”
见父亲的态度如此坚决,母亲不由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她说自己的命实在太苦了,自从嫁给父亲后压根就没享过一天福,每天辛辛苦苦去田里做事,回到家还要挨他的骂,这种日子没法过下去了,还不如干脆一头在墙上撞死。
“哭哭哭鬼?又不是三两岁,搞得隔壁左右看笑话你心里就舒服了。”父亲说着又燃上一枝烟。
母亲的哭声一下就将整个家庭带进了悲惨世界,让我不禁感到心烦意乱。虽然家里穷得快要揭不开锅了,但却并不让我觉得有多么可怕,我真正害怕的就是每天过这种争争吵吵的日子,每天呆在一个没有半点温暖和人情味的家里。有时我真的很讨厌父亲,讨厌他鬼话连篇,吹牛可以吹上天;讨厌他像只无头苍蝇一样每天东奔西跑,没有一点家庭责任感。其实,只要父亲安下心来和母亲种好家里那几亩责任田,我们一家五口吃饱穿暖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家庭矛盾也不至于闹到现在这般尖锐。
“爸,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您到底给我们这个家带来了什么?家里越来越穷,债务越垒越高,我们都被迫下学了,妈的背也驼了。再这样继续下去,我们迟早会被活活饿死的,您一定要多仔细想想啊!”我想了想,然后很认真地对他说道。
“到屋里种田又不是坏事,至少比做生意要稳当得多。”玉莲忍不住在一旁插嘴。
“爸,你这次要是不听我们的出去了,以后就不要再回来了。”珊珊也大着胆子紧跟着说了句。
对于我们的劝说,不知父亲是否听进去了一些,反正他先前的兴奋劲全没了,抽烟、低头、沉思……半晌,他终于不耐烦地一挥手道:“好啦、好啦,我耳筒都被你们吵聋了。去他妈的鬼!老子从今往后都不再去做生意了,行了吧?--不和你们说了,我削苹果吃喀的。”